这是第一次,井迟见到她的反应是躲开而不是迎上来。
宁苏意侧头看着电梯里光可鉴人的壁面,上面映照出自己寡淡至极的脸,心中不由得生出些许的不适感和轻微的疑惑。
第二次是在隔天早上,宁苏意出门比平时晚了半小时,电梯下了一层停住,门打开,外面的人是井迟。
他一脸憔悴,本就冷白的皮肤在清晨稀薄的光线里更添一分苍白,看起来清癯消减得过分。
宁苏意摆上笑脸,正要与他打声招呼,井迟慌乱地回过身,背对她声音闷闷地道:“我忘了把垃圾带出来,你先走吧。”
留给宁苏意一个单薄悲怆的背影。
电梯门关闭,宁苏意的笑凝固在脸上,电梯里仅她一人,那种被困在罕无人迹的荒山的感觉重新席卷全身。
这一回,她何止不解,更有心口漏风的空寂感。
遥想曾经唯一一次冷战,她与井迟的相处状态也绝非眼下这般。那时他总是故意从她身旁经过,非要闹出点动静,引起她的注意,她憋不住主动跟他说话,他还要故作冷漠不搭腔,眼睛却直勾勾地瞅着她,意在表明需要哄他才肯低头。
奇了怪了,宁苏意怀疑他在躲自己。
可是理由呢?
她都没想躲着他从此不相往来,他怎么倒行事古怪起来了。宁苏意委实想不明白,只觉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都充斥着两个字——荒诞。
宁苏意坐到车上,咬着下唇细思,左右她是没那个脑力自己想清楚,便主动发微信问井迟本人。
宁苏意:“我最近得罪你了?”
臭小子回消息倒一如既往地快,只有一个字:“没。”
宁苏意:“昨晚就算了,今早为什么躲着我?”
手机左上角显示“对方正在输入”,等了许久,却不见对方的回应。宁苏意紧紧盯着屏幕,看见同样的提示闪了好几次,聊天界面始终没有文字出现。
快到公司了,手机才有了该有的反应——响了一声提示音,提醒她对方给了回复。
井迟:“没有躲着你,我当时不是给你说了,垃圾忘了提出来。你别多想,我怎么可能躲你。”
不长不短的一段话,宁苏意在唇齿间反复咀嚼,字里行间的语气再无那种亲昵感,怎么读都是生硬的解释。
或许连解释都算不上,更像是敷衍。
宁苏意只好作罢,再不追问。
井迟见她不再发来消息,心一下坠到谷底。他算是体会到什么叫做“百般不是滋味”,既盼望她有来有往,又害怕她追根究底。
井迟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怜,明明以前没这样的感觉。
他把手机揣进裤子口袋,再次出门,手里哪有什么忘记提的垃圾,他拎了一手的空气还差不多。
自从井迟搬进钟鼎小区,没有哪天上班是不迟到的,但谁让他是出钱的人,公司里自然没人敢对他不满。
他开车到公司时,一天中最美好的早晨早就过去。
傅明川得知他来,第一个冲进他办公室,特没形象,一屁股坐在他办公桌上,单条腿支地,调侃道:“你最近越来越不上心了啊,前几年还称得上劳模,这几个月简直是一游手好闲纨绔子弟做派。你这样下去不行啊小井总……”
更多的话还未说出来,井迟不耐烦地打断他:“前天开会说的那个并购案,要去首都出差是吗?我去。”
傅明川熄了火一般,好半晌不出声。
他倾身向前,手掌覆在井迟额间,想要探探他有没有发烧,却被井迟一把挥开手,嫌恶地说:“你恶不恶心?”
傅明川匪夷所思:“没发烧啊,怎么突然想开了?”
井迟从抽屉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点了支烟衔在嘴里,抽上几口,夹在指间,静静看着它燃烧,积一截烟灰。
沉默许久,他声音有种悠远的缥缈感:“这么多废话,要不你去?”
“别,你刚才都说好了,你去就你去。”傅明川从办公桌上下来,虎口卡在下颌处,认真揣摩井迟的表情,“你……失恋了?”
井迟不答,转动椅子朝向百叶窗,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上下滚动,烟从肺里过一遍,再徐徐吐出。
傅明川心里跟明镜似的,低淡地笑一声:“瞧我说的,你都没谈恋爱,哪里来的失恋,想必又跟你那位姐姐有关吧?她恋爱了?还是跟你吵架了?要我说,你就应该……”
“你就不能少说两句?”井迟转回椅子,伸手拿过烟灰缸,慢慢碾灭,直至一丝火星也没有。
傅明川无辜:“我这不关心你吗?事先说好,这并购案前期准备了半年多,你这一去差不多得两个月在外面耗着。”
“真当我是甩手掌柜,不清楚这事儿?”井迟撩起眼皮,淡淡地瞥他一眼。
“你想清楚就好。”
傅明川见从他那里撬不出什么话,也就收敛了打听八卦的心思,叫魏思远送来资料,跟井迟聊起这次并购案的细节。
这一说就不知不觉说了一上午,傅明川口干舌燥,抬腕看一眼表:“到午饭时间了,走吧,叫上老肖和老何,咱几个出去搓一顿。”
井迟起身拿上手机,将将挪动一步,眉心不禁蹙起来,手撑在桌沿,另只手捂了捂心口的位置。
傅明川喝了半杯纯净水润喉,一扭头瞧他表情不对经,急忙放下水杯,走上前问:“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心脏突然不太舒服。”井迟手指攥着胸口的衬衫,狠揉了一下,仿佛方才那一阵心梗是错觉。
“你别吓我,我心脏才是受不起惊吓。”
傅明川咽了咽口水,想起读大学时去井迟家里做客,老太太在饭桌上念叨,井迟小时候身体不大好,常年泡在药罐子里,平时小病小痛都叫家里人胆战心惊。老太太让他们这些朋友都多担待一点。
井迟这副样子,别是什么隐疾复发了。
傅明川心里揣测着,却见井迟掏出手机给谁打电话,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响声,始终没有接通。
井迟眉头紧皱,焦急不过的样子。
傅明川不明就里,手掌捋了捋后脑勺,考虑要不要打急救电话:“什么情况啊,你到底有事没事?”
井迟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脚步越走越快,傅明川追了几步没追上,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电梯间。
——
宁苏意也忙了一上午,片刻没歇息,看日程表下午没什么要紧事,便提前跟梁穗交代,中午不用订餐,她想去餐厅吃点火锅,让梁穗跟她一起。
降温以来,她馋了许久的火锅,奈何叶繁霜没空,一向清闲的邹茜恩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心扑到了自家公司那个榆木脑袋的男同事身上,抽不出时间陪她消遣。
至于井迟,以他俩的关系,本是最好的饭搭子,近来也闹得不尴不尬。
一个人吃火锅未免有些凄凉,宁苏意只好退而求其次,叫上梁穗。
她们毕竟有一层上下级的关系摆在那里,料想梁穗在饭桌上不会太自在,更何况她原本就寡言少语。
宁苏意时常觉得她像高强度运转的机器人,很难想象她吃饭时聊一些娱乐八卦、家长里短的样子。
梁穗怀里抱着一沓她上午签好的文件,恭恭敬敬道:“您稍等,我先把文件送下去。”
宁苏意挥了挥手,让她先去办事,自己坐在椅子上补妆,只细细描了下口红,别的都还保持出门时的清淡妆容。
等了许久不见梁穗回来,她拿上包,给梁穗发了一条微信,告诉她自己先去楼下车里等她,让她处理完事情直接下楼。
进了电梯,宁苏意转过身摁了数字“1”和关门键,电梯门关闭,宁苏意后背靠在壁面上,看一眼手机,倏然觉察到电梯没动。
她抬头看向上方的蓝色显示屏,数字还停留在顶层,纹丝未动。
宁苏意皱了皱眉,向前几步,试着摁了下开门键,奈何一点反应都没有,又摁了摁其他的数字键,整个封闭电梯无半点动静。
她开始觉得胸闷、烦躁,深呼吸定下心神,按了警铃按钮。
现在是午饭时间,宁苏意不确定值班室里有无留守的员工,只能试试运气,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手机信号微弱得几近于无,估计电话打不出去。
几分钟过去,仿若一天一夜那样漫长。
好在电梯间里有照明灯,不然她早就崩溃。即便这样安慰自己,也抵不住心里成倍扩大的恐慌,长久待下去,可能她精神没崩溃,先因缺氧窒息而死。
宁苏意此前从未研究过电梯内部按键板面的构造,现下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静观察,发现还有个“对讲按钮”,按下以后,她试探着呼叫:“有人吗?”
她听到里面传来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有没有人啊?”宁苏意呼吸渐渐急促,徒劳地呼喊。
“嘭”一声,不知是什么原因,头顶的照明灯灭了。
巨大的惊恐从四面八方袭来,裹缠住全身,没过天灵盖,宁苏意感觉到胸腔里的空气受到挤压,越来越稀薄。一霎带她回到那个停电的雨夜,她被困在潮湿黑暗的浴室里,瘫软在地,呼救无门。
宁苏意身体支撑不住,顺着电梯壁滑下去,呼气声渐而变大。她阖上眼帘,彻底失去意识前,脑海里闪过的是井迟担忧惊惧的脸。
她想,这次可能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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