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儿从小就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家里姊妹兄弟多,大家都正正经经叫名字,到她这儿就是糖块糖块的叫,一提到甜的东西总会忍不住说一句:这东西糖块肯定熟悉,都是甜的嘛。
弄得她一直很烦恼,且越大越烦,七八岁时就揪着母亲给她改名,可母亲说这是祖母给取的。她去找祖母,祖母耳背,跟她说东她听成西,跟她说改名,她说门口的月季花长虫,总之就是各种改不成。
再到后来,父亲去东郡书院教书,她和母亲,以及哥哥姐姐都跟着搬去了东郡,也就没机会再找祖母改名。
恬儿九岁那年,五叔来东郡游学,在她们家住了几天,身边除了一个名叫青松的小童,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五叔说那是他的徒弟,他自己介绍自己叫李恒。
就是这个李恒,给她的人生带来了另一个挥之不去的绰号——傻白甜。
“饿死我了,妞子,快去多拿几个卷子,上回那个酱菜也拿一些来。”李恒双手对搓两下,在白润哲身边坐下,因见一旁的小丫头没反应,伸开长腿蹬一下她坐下的长条凳。
恬儿暗暗吐口气,没睬他,低头继续吃饭,人家吃完饭还要给小外甥女做鞋子呢,姐姐和姐夫马上就从陆苍过来,再不加紧点可就来不及了。
“怎么还没去?”李恒和白润哲说话的间隙,歪头看一眼旁边的小丫头。
因凳子被踢得实在不稳,恬儿恶狠狠地瞪过去一眼,这人真是烦死了,自打前年入了东府军,一放假就到他们家蹭吃蹭喝,跟她大哥谈天说地就算了,还老是指使她做事,不是端茶倒水,就是拿碗拿筷子,烦死了!
“我吃完了。”放下筷子,跟大哥报备一声,这是他们家的规矩,吃完饭一定要跟长辈说一声才能下桌,父母不在家,哥哥就是老大,当然要跟他说。
“你去帮雪城盛碗饭来。”白润哲这么吩咐自己妹妹。
——雪城是李恒的字。
恬儿鼓一下腮帮子,从喉咙深处浅浅“喔”了一声,她一直很尊敬大哥,因为大哥知书达礼,学问还高,她们家一直是以学问高低论英雄的,所以她从不忤逆大哥的话,偏大哥跟这个李恒称兄道弟,关系甚笃。
拿竹箩去厨房盛了几个热卷子,又从菜橱里找来一罐新做好的野菇酱,一路端去饭厅,不愿直接递给那家伙,本想扔桌角了事,那家伙却像是后脑勺长了眼睛,一边跟大哥说话,一边伸手把东西接了去——这人好像又长个儿了,手臂变长不少。
“下午张家要来人,有女眷,母亲不在家,你出来帮着招呼一下。”在恬儿转身要离开时,白润哲叫住她。
张家?“哪个张家?”恬儿问。
“展平县那个张家。”白润哲略有深意的回小妹一眼。
“我没空!”饶是再尊敬大哥,她也不会答应这事,转身出门。
李恒瞧一眼她离去的背影,笑道,“还有人比我更让她看不惯?”
白润哲笑着摇头,“女孩家大了,大约是怕羞了吧?”
李恒不明所以。
白润哲便进一步解释道,“展平的张蜀桐跟我父亲是同窗,早年开玩笑,说是将来要做儿女亲家,去年他家婶母来做客,觉着小妹面善,想说与她家的二郎。”
李恒点点头,略有深意地再看一眼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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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半个月就满十二了,窗边的女孩儿略略叹口气……大姐就是十二说得亲,几个堂姐也是十二三上就有了人家,到目前为止,白家的女孩好像还没有一个能逃脱这个定律的。
只是……她心里不情愿啊,大姐跟大姐夫是青梅竹马,自小感情就好,所以定亲时才会那么开心,而她却连张家二郎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只有母亲和小弟见过那人,据母亲说长得不错,小弟则说长得像鲶鱼……想想母亲对隔壁钱夫子家的大郎都能赞不绝口,感觉还是小弟的话比较可信,至少他们俩都觉得隔壁的钱大郎长得像猿猴!
第三次被针扎到后,干脆把针线扔回笸箩,从身后的橱屉里取来一张宣纸,拿纸镇小心镇好后,提笔开始练字,这是她平复心绪的一种方式。
正写着,忽觉窗边一暗,抬头看,就见那个蹭饭男李恒正笑着趴在窗台上,见她抬头看自己,伸头过来看一眼她笔下的字,“都开始练狂草了?”
什么狂草!这明明是行书!只是、只是草了点而已,因为她心情不好嘛!
“太工整。”他评价一句她的“狂草”,“《莅阳行》是白长氏登越山楼,观古战场时所得,该磅礴圆融才是,你这写得过于锋利了。”
“说得就跟你见过真迹似的。”喃喃念叨一句,放下笔,想把写到一半的纸扔掉。
他却伸手进来,夺了她的笔,并把炕桌上的纸转了个方向,接着她那半首诗继续写了下去,果然是狂草,行云流水,大气磅礴,字里行间仿若能看到笔下烽烟乍起。
忍不住瞄他一眼,一直觉得这家伙是个家里有点钱,本身不太专注于世事的浪荡公子,听说家里把他送来入伍就是为了磨炼他身上的骄气,想不到还是有些优点的嘛,至少字写的不错,“我五叔不喜欢草书。”他是五叔的徒弟,怎么会在草书上这么有造诣?
“他是我的师父不错,但我们是两个人,他不喜欢不代表我不喜欢。”李恒觉得这小丫头对喜好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五叔不喜欢的东西是不会教别人的。”她回道。
“想要的东西,当然得自己去争取。”他略有深意道。
“……这么说,这是你自学的?”示意一下纸上的狂草。
他耸耸眉,算了默认了她的说法。
这不禁让她有点动容,要知道她从六岁起就开始练字,到如今已经五年了,书法方才有所小成,他跟着五叔肯定不只是练字那么简单,再加上军中事物,怎么可能有时间练习别的东西?“你还会什么字体?”
以下,李恒把他写得不错的字体全用在了这首《莅阳行》上,末了还题了自己的大名。
大约是因为他在写字这事上比较有才华的缘故,从那之后,她对他不再那么不待见,只要他不叫她傻白甜,她还是能跟他说上几句人话的。
恬儿十三岁那年,展平张家本来说好要找媒人来提亲的,可春天还没过,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边城李家,让媒人带着礼物上门提亲。
白家夫人不明所以,赶紧让小弟去书院把丈夫寻来,一家人看着边城李家的帖子纳闷——
会不会帖子送错了?他们家没人认识什么边城李家啊。
后来,五叔白居蝉来了,从他那儿得知了这边城李家的底细。
白氏夫妇一合计,直接回绝了这门亲事,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女儿不适合李家那种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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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戌年春末,北郡都护府的二公子大婚,整个边城都洋溢在一片喜悦当中。
身为长兄的李亦恒在参加完弟弟的婚礼后,来到东郡书院看望他的未来媳妇——没法子,媳妇年纪小,人娘家不放人。
这一年,恬儿还不满十六。
自从合写《莅阳行》的那年冬天,李恒便离开了东郡,之后几年一直跟着军队北进,这还是四年来白恬儿头一回见他。
跟记忆里那个总穿着一身脏军服的少年不同,如今的李恒已是弱冠之年的大青年,个子比白润哲还高半头,杵在那儿像座佛塔似的。
他和她未婚,按理是不该见面的,谁让李恒是白居蝉的徒弟呢,况且还跟白润哲那么聊得来,所以最终他还是见到了他的小未婚妻。
就在书院后头的一棵桂树下。
她刚洗完澡,小弟去叫她时,她的头发还没干透,只得让丫头松松的绑了一根麻花辫,本以为大哥和小弟都在场,谁知来了才发现只有李恒一人。
尴尬……
“听说东山的夜市开了——”他首先打破尴尬,“你以前不是一直都很想去?”
“……”她没答话,眸子却是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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戊子年冬,李家三郎顺利完婚。
自此,李家三个儿媳全部成功到位。
除夕夜的子时,燃放完爆竹后,怀孕四个月的恬儿挎着丈夫的胳膊往自己房里去,途径后园栈道时,因怕雪天路滑,李亦恒伸开长臂揽住媳妇的肩膀,顺势在她鬓旁偷亲一下,惹得媳妇一阵嬉笑,正笑着,忽闻前头有交谈声传来——
“你怎么会认识那些字?”问话的是他的父亲。
“就认识啊。”回话的是他母亲。
“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父亲又问。
“那以前我还没听说你成亲之前定过婚呢。”母亲道。
“谁教你的?”父亲绕过母亲的问责,专心于自己的问题。
“跟你定亲的是黑家那个表小姐?”母亲也专心于自己的问题。
安静了一会儿,就在后头的小夫妻俩以为前头那对老夫妻谁也不想理谁时。
就听那位老父亲说道,“我告诉你,你也得告诉我。”
“成交,你先说!”那个已经是三个媳妇婆母的李家主母耍起小女孩的心眼子来,一点也不觉得害臊。
闷了一会儿,那个父亲粗声粗气道,“不是。”
等了一会儿,那个母亲清了清嗓子,“我告诉你一个藏了几十年的秘密,其实我不是这世上的人……”
没等妻子说完,那个父亲便接过话茬,“嗯,你们那儿的人都能在天上飞,船可以在水底游,还有更新鲜的么?”
“有,人还能去月亮上呢。”母亲接话。
“那你来这世上做什么?”父亲没好气道。
“大概是老天爷觉得你这个大英雄太惨了点,派个仙女来拯救你吧?”母亲道。
接着,老夫妻俩便对视着哼哼的笑起来,灯火照在他们的发丝上,闪着莹莹的光泽。
直等老夫妻俩走远,恬儿抬头看向自己的夫君,问他,“我们将来也能像他们这样么?”
“当然能,这是我们家的传统!”李亦恒搂紧妻子的小肩膀。
“好,那你来说说那个魏家小姐呗。”恬儿坏笑着看他。
“什么魏家小姐!我爹只让我们一定要把莫家表妹娶回来,你看,二弟不是照办了?”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到不说是因为二弟长得比你帅!”这事她早就听婆母说过了,原本是想把夕言定给他的,谁知小时候问夕言想嫁给哪个表哥?人家上手就抱住了二弟亦轩,问她为什么,她说亦轩长得帅!
“嗟,我还没瞧上她呢,说话嘤嘤的,跟蚊子似的。”哪有他媳妇长得讨喜,见第一眼就觉得似曾相识,大概是老天爷专门生出来给他当老婆的。
“大哥,你说谁是蚊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莫夕言,柔柔的问一句前头的大伯哥兼姨表兄。
“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你听差了!”李亦恒回头朝二弟亦轩示意一眼,让他赶紧管管自己媳妇。
亦轩本就是如玉公子的模样,笑起来更加惹人瞩目,外头多少人都被他这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给骗了,这货其实内里一肚子坏水!“听大哥的意思,倒像是我这当弟弟的抢了你的姻缘。这莫须有的罪名担了也就担了,谁让咱们是亲兄弟呢,可你还要说内子的不是就不好了吧?”
李亦恒缓缓松开妻子的肩膀,拳头攥得啪啪作响,“李雪封,一年多没见,皮又痒了是吧?来——让大哥给你好好紧紧。”
说罢,兄弟俩便开始了他们的雪中追逐——
剩下的妯娌俩,一个闲在一旁乘凉,另一个跳起来为自家男人加油鼓掌——这个当然是夕言。
看傻了新来的老三媳妇,这、这跟她进门前预期的怎么有点不一样?听说要嫁进国公府时,她还以为一如侯门深似海呢。
“别紧张,他们闹着玩的,从小闹惯了。”老三李亦南赶紧跟自己的新娘解释两个哥哥的不成熟行为,刚想表示自己没有这等武勇,却被雪球迎面砸了一脸,“……你们俩够了啊!”接着又来一个——装什么装,最能闹的就是你李老三!
很快,三兄弟便上演起了他们幼时的拆家戏码——
“所以我才跟她们三个丫头说,生闺女有赏,生儿子自己养!我的木香花啊……好不容易才种活了几株!”远处,李宅主母望着三个闹成一团的儿子喃喃自语。
“没事儿,明天一早就让他们滚蛋。”一旁的李家之主安抚似的拍拍妻子的胳膊。
星星洒洒,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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