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明瑄将近午时时,收到了池玲珑派遣碧云,送去忠勇侯府给她的回信。
再送走了碧云后,池明瑄的大眼睛咕噜噜转了两圈,先是将手中的书信放在了黄花梨木小腰几上,也是迫不及待的,打开了碧云特意捧过来给她的匣子。
池明瑄和池玲珑之间,因为经常通信的原因,两人感情很好。
池明瑄十天半月,也会给池玲珑送去些俏皮的小玩意儿,池玲珑回赠给她的,有各种宫廷小点心,同样也有一些不太贵重、不太认惹眼的小首饰,这是姐妹两人维系感情的一种方式。
只是,相比于池明瑄十天半月才想起来,送一些民间工艺品给池玲珑,池玲珑却每逢给她回信,多多少少都要给她送上些吃食干果,哪怕只是一盘糕点也好。
池明瑄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因而,也以为这次池玲珑又给她送了什么好吃的东西,却是不想着先去看信,倒是对吃食惦记上了。
一旁站着侍候的香菱、香草,见她们姑娘,在人后就又恢复成了这样一幅贪吃的小孩子暮烟,也是愁苦的,眉头皱的都能夹死只蚊子了。
江府二老爷江海,今年进京述职,有望被陛下留在京中任职的消息,香菱和香草作为池明瑄身边的贴身大丫环,对于这个消息,自然是早就知晓了的。
同样的,她们不仅知道,江海即将进京,也知道自家姑娘和二舅老爷家的嫡次子允公子的亲事,在年关时,也会落定。
姑娘年纪也不小了,过年十四岁,订了亲,就是大姑娘了。
可看着池明瑄现在这样双眸晶亮,兴奋的嘴巴都合不拢的模样,这是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么?
怕是府里的三等丫鬟,都要比姑娘更懂规矩一些。
香菱和香草只觉得,侍候这样一个性子跳脱,又极尽卖萌耍宝之能事的姑娘,实在坑爹。
可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一点心计盘算的姑娘,偏就好命的摊上了一对慈爱贤德的父母,在府里唯一交好的姐妹,更是麻雀变凤凰,一下就成了除了太后和皇后外,大魏朝最是品级高大上的秦王妃。
这运道,委实要逆天了。
香菱和香草在感叹池明瑄好运的同时,眼光瞄见,又是搓手、又是傻笑的池明瑄,即便早就对姑娘在人后的模样,早已习以为常,两人在见了池明瑄露出她标志性的傻笑后,还是觉得,心好塞。
心塞的香菱香草,原准备去外边守着门,以防有哪些不长眼的小丫头倏然闯进来,看破了姑娘素日的伪装,败坏了她的名声。
可还没等两人迈动脚步,却是猛的听见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香菱香草闻声倏的扭过头来,香菱更是焦急的开口问道,“姑娘您……”怎么了?
接下来的话还没有出口,香菱香草在看到方才碧云送来的那匣子中,放置的东西时,也是眼睛都瞪圆了,眼珠子都不会转了,嘴巴更是张的大大的,连合都合不上。
足有拳头大的鸡油黄翡,绿的宛若其中还有绿光在流动的帝王绿翡翠,婴儿拳头大小的,殷红的鸽子血宝石……
香菱和香草从小侍候池明瑄长大,在忠勇侯府中,也是见惯了侯府几位女主子,平日里只在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一用的,珍贵非凡的首饰。
她们虽没有受过精心教养,看的东西多了,眼力见也是练出来了。
因而,现在也瞬间就辨别出,别说周氏和江氏这两个不缺银子的夫人,手中没有这么好的宝石翡翠,怕就是两人手中,当真握了些许难见的翡翠珠宝原石,也是不舍得动用,更不用说这么大手笔的,随手就送人了,且一送就送这么多。
池明瑄现在满心的热乎劲儿,也全都退散个干净。
她颤微着手指,拿出其中最耀眼的,那块儿足有成人拳头大小的鸡油黄翡,撇撇嘴,结巴了许久,才又委屈的说道:“五姐姐送什么翡翠原石给我啊,送些点心吃食不就好了么?糕点什么的,我还可以自己贪了,这些东西,我看着都眼晕,拿着更手软啊。”
转过头,征询意见似的看向香菱香草,“碧云现在还没走远,你们说,咱们现在可以退货行不行?”
香菱香草不忍直视的直接捂眼,实在觉得跟了这么个主子,她们迟早要心塞死。
这要是换了别的姑娘,见着这么多好东西,怕是要兴奋的接连几晚上都睡不着觉了。
偏她们姑娘没出息,整天只对吃食敢兴趣。
回想一下姑娘方才说的话,香菱香草更是嘴角抽搐不止,只觉得自己姑娘实在是个奇葩。
池明瑄处理不了这些宝石原石,等搬了匣子去了江氏房里,想要问母亲讨个主意后,江氏看着这匣子里的东西,也是头疼了。
五丫头怎的又送东西过来?秦王府即便再怎么财大气粗,也没她这么败家的啊!
江氏知道池玲珑和明瑄关系好,可关系再好,也没有这么肆无忌惮,拿婆家的东西贴补娘家的啊?
虽说现在五丫头成了秦王妃,掌管了秦王府中馈,然她行事这么没有顾忌,连这么价值连城的珠宝,说送明瑄就送过来了,这要是让秦王殿下知道,五丫头岂能讨着好?
江氏是宅斗经验极其丰富的妇人,加之从小受的也是精英教育,现在心思电转,脑中瞬间闪过的一些念头,也是一个比一个让她心慌。
她既担心池玲珑不会过日子,这般“败家”惹怒了秦王,遭了秦王嫌弃,同样也更担心,这若是让外人或是周氏、林氏知道,池玲珑越过她正经的嫡母不去孝敬,却和她们三房关系如此之好,这事若是被那些个心有不轨的传将出去,不说侯府内,又将会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怕是五丫头的名声,也要彻底坏了。
江氏看着眼前这些个东西,太阳穴控制不住的开始突突直跳。
只是她却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她自然欣喜于这姐妹两的关系好,哪怕池玲珑现在是秦王妃了,也还记恩,也还和明瑄保持着这么好的关系。
可关系好,也不一定非要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吧?
早在池玲珑和秦承嗣方才被圣旨赐婚时,秦王府就派人往府里送了好些东西。
江氏清清楚楚的记得,之前秦王府也送来了满满一箱子翡翠宝玉原石过来,当时她和相公迫于无奈接下,也是打算之后将那些东西,都留给池玲珑做嫁妆的。
谁知,后来将这事儿与池玲珑一说,池玲珑却硬是将那些东西,都让她瞒了下来。
至于早先由秦王府大管家秦伯,和墨乙送到池府的那十几箱子“礼物”,这些东西因为根本瞒不住人,倒是都上缴到公中。
后来,那十多箱子礼物,其中有一部分又添到了池玲珑的嫁妆中,另一部分,则有周氏征得了池仲远的建议,三房平分了。
可以说,江氏现在手中攒起来的好东西,着实不少;虽然不是件件都比得上池玲珑送来的这些,但那些也都称得上一句精品。
江氏本意是不想收这些东西,可若是现在又忙不迭的送回去,那不是更招人眼?
江氏头痛不已,而坐在旁边看完了池玲珑回信的池明瑄,此刻却是羞红着小脸,扭扭捏捏的唤了一声“母亲”,随后也捏着衣襟,面然红晕的与江氏道:“母亲,五姐姐说,说,……”
“你五姐姐说了什么?”江氏心思一动,问池明瑄道:“可说了这些原石要如何处置?”
池明瑄小脸红扑扑的点头,“五姐姐说,让母亲拿这些珠玉,给我专门打些,打些首饰……”
话到最后,池明瑄声若蚊蚋,已经低的几乎让人听不见。
她嗫嚅又羞涩的模样,活像个怀春的少女。
怀春的少女……
等等,江氏想到这些个词语,脑中豁然开朗。
忽的就明白了,池玲珑现在送这些珠宝原石过来的意义。
莫不是……五丫头从明瑄哪里得知,她亲事将定,这是想让她为瑄姐儿多张罗些头面首饰,好让她身份更贵重些?
若果真如此,这些东西倒不好不受了。
“如此,先且都收下吧。”江氏思虑片刻,也是拍板决定,将东西都留下。
瑄姐儿确实到了说亲的年纪,虽说她给她定下的夫婿,乃是自己的亲外甥,婆婆更是明瑄的二舅妈,绝不会亏待了明瑄。
可是姑娘家,手中好东西多了,出门做客在外,穿着打扮贵气了,到底让人高看。
江氏想到这些,更觉得池玲珑送来的东西不能不收。
她收下了,也记下了池玲珑这份儿好意,回头少不得又将今日之事,在池仲礼面前说了一番,好生为池玲珑刷了好感度。
池仲礼感慨不止,一时间却也叹息的道:“五丫头到底是秦王妃,日后你能帮衬到她的地方,终归是少;只我在朝中,现今也只是五品,秦王也用不着为夫关照。”
情绪很是复杂的,池仲礼再次感叹一声,也又道:“只不管如何,五丫头到底是新妇,大嫂不看重五丫头,以后明瑄再给五丫头传信,你便趁机多在信中,提点她些为人.妻人妇之事,且莫让五丫头犯了忌讳,惹了秦王震怒。”
江氏自然忙不迭应下此事,有关之后,江氏又会如何提点池玲珑,权且不提。
却说就在碧云给池明瑄送来了回信时,六月也已经奉了池玲珑的命令,去了长安侯府,给池明琬送些人参、灵芝等补身子之物。
池玲珑虽和池明琬的关系不好,但两人之间,终究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说到底也是血脉相连的姐妹,如今池明琬小产卧床不起,池玲珑若是不知道此消息权且罢了;她既然从池明瑄的传信中,得知了这个讯息,若是不做些什么出来,那就太有些漠然心冷了,难免会让人暗地里挤兑她。
池玲珑虽不介意,那些闲的无聊的贵妇人们,在背后会说她的是非,可她能不在意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在意,若是她的名声坏了,是否会影响到,她在太后心目中的印象?又会不会因为外边的流言蜚语对自己不利,之后为秦承嗣招祸,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或是成为某些“清算”秦王府的导火索?
池玲珑并非有未卜先知之能,但既然嫁了个异姓王为妻,也只能在自己日常的行事处事中,更加谨慎小心,坚决不让外人抓住她的把柄,借以攻讦秦承嗣。
由此,她既然得知池明琬小产的消息,那也要派人过去慰问一趟,顺便摆摆态度才好。
长安侯府中,池明琬在听说秦王妃派人过来探望她了,也是好一阵怔愣狐疑。
她此时正在喝药,这汤药虽说已经喝了半月时间,现今池明琬的面色,也依旧苍白如纸,给人娇不胜衣之态。
池明琬的大丫鬟寒烟,见自家姑娘端着汤药碗,却久久没有动静,难免心慌意乱。
早先在姑娘被确定小产之际,自家姑娘也是呆愣的几天都没回过神。
如今好不容易知道喝药了,也不会再日日垂泪,怎的听见五姑娘派人过来探望她,就成了如今这幅魂不守舍的模样。
“姑娘?”寒烟唤了池明琬一声,池明琬忽闪两下睫毛,回过神来,也便将手中才喝了一半的汤药,递给寒烟,淡漠的道:“拿下去吧。”
又垂首看着被子上的鸳鸯戏水图,讽刺一笑。
成亲不过短短半年多时间而已,她却已经将以往十几年,不曾经历过的辛酸苦辣,全都尝试了一遍。
当初只想着,女儿家高嫁才是王道,富贵繁华才是她毕生追求;如今再想想自己当日的追求,池明琬只觉得好不可笑。
繁华,呵,她只以为长安侯府繁花似锦,却不想,那不过是包裹在外边的,一层示人的糖衣罢了,内里,长安侯府早已腐烂的生了蛆虫。
可这门亲事,当时还是她自己千挑万选,千般谋划,万般算计,自以为抢了池明珍的好姻缘而得来的。
如今细思之下,这哪里是她抢了池明珍的好亲事,分明是她捡了周氏丢弃的破烂。
偏自己眼瞎,人家嫌弃的不要的东西,她却当个宝贝又争又抢,当真好不讽刺。
“侍候我梳妆更衣。”池明琬吩咐回来的寒烟道。
自从小产后,池明琬虽说没有性情大变,却也再不喜除了寒烟之外的丫头,进来内室服侍她。
这长安侯府中,她上头的继婆婆面甜心苦,妯娌尖酸刻薄,季羡后院的妾室通房一个比一个心狠手辣,谁比谁会做戏,便连这房里原本侍候的丫头,也都是背主的白眼狼。
想起自己这半年来的遭遇,池明琬恨的咬牙,也愈发不肯让别的丫鬟进内室服侍她。
唯有寒烟,因为是她自己从小救下的丫头,虽说她看尽了自己做的恶事,但她就只信任寒烟一个。
“姑娘……”寒烟看着因为挣扎起身,面色更难看的姑娘,只觉得心酸不已。
她开口劝道:“姑娘,只是五姑娘派了丫头过来探望您而已,您身体不适,奴婢把那丫头领进来就是,哪里需要姑娘起身去接待她?”
又苦求着道:“姑娘,您伤了身体,正是需要好生休养的时候,五姑娘是派人来探望您的,又不是来与您闲话家常的。她知道您现在起不来身,姑娘您何苦为难自己?”
“毋需多言,替我更衣吧。”池明琬顿了片刻,到底还是又吩咐寒烟,侍候自己洗漱更衣。
她确实可以躺在床上,和池玲珑派遣那丫头叙话;可她强势惯了,自尊心又强,如何能忍受自己以这般孱弱的姿态,出现在五妹妹的丫头面前?
更何况,五妹妹现在是秦王妃,她派人过来探望她,按理,那老虐婆若是不想授人以把柄,肯定会让她那嫡亲的娘家侄女媳妇,陪同那丫头过来。
那两个刁妇,她即便再怎样起不来身,也不会让她们看笑话。
结果不出池明琬所料,陪同六月过来她房里的,果真是她那继婆婆的好儿媳,也就是与她夫君季羡同父不同母的二弟媳妇金氏。
金氏既是现如今的长安侯府夫人季金氏的娘家侄女,同时又是她的嫡亲儿媳,可想而知有多受季金氏的看重。
若非忠勇侯府现在盛宠优渥,大伯池仲远荣升为骁勇将军,三叔池仲礼日日进宫为弘远帝讲书,五妹妹又嫁了朝中唯一异姓王,她背景还算深厚,说不定也早就被这两个狠辣的妇人合力磋磨死了。
池明琬心中恨得小金氏要死,她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在看见小金色随着六月进来后,也是热情的招待两人。
小金氏看着池明琬脸色苍白如纸,这一起身间,额头更是瞬间布满一层细密的汗珠,不由捂着帕子娇笑出声。
她原本还想着,要趁机挤兑一番池明琬,再借由季羡这两天又宠幸了一个新姨娘的事情,恶心池明琬一番。
不想,这边她才刚准备开口,手中捧着一个上好的紫檀木雕花匣子的六月,已经率先转过头来与她行礼说道:“多谢二夫人相送,奴婢既已见到二姑奶奶,现今就不麻烦二夫人了……”
小金氏面上神色一僵,良久才反应过来,人家这是在送客呢。
可你一个外来的丫头,在主家的地盘上越俎代庖,这样的行事作为,当真好么?
当是时,小金氏一张脸青了白,白了红,一会儿却又紫了、黑了,面色如同调色盘一样,轮番变换起来。
任凭小金氏如何猜想,也是想不到,区区一个秦王府的丫头,行事就能如此嚣张狂妄。
她可是长安侯府的二夫人,身上虽说没有诰命,在整个京都,也是赫赫有名的贵妇,如今竟是被一个丫头挤兑的说不出话来?!
小金氏气的胸腹上下起伏,可哪怕她现如今气的头发倒竖,还能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不成?
站在她面前这姑娘,虽说是个丫头,可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一个丫头她自然想收拾就收拾了,可若这丫头是秦王府出来的,还是现如今备受秦王宠爱的秦王妃身边的大丫鬟,哪怕是再借她几个胆子,她也不敢得罪了秦王府的人。
小金氏心里气得要吐血,说出的话却是客气的不得了,直道:“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
池明琬在六月说话时,也是怔愣了好一会儿功夫,可等她反应过来,这丫头如此作为,乃是故意为之,是为了下小金氏的脸面,为她撑腰做主,也是垂下头,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早先在侯府几位女主子,偕同两位姑娘过来探望她时,池明琬虽说还因为丢了孩儿哭泣不止,然那时却也注意到,池玲珑没有派人过来探望她。
依照她在闺中时和池玲珑的关系,池明琬原本也不觉得池玲珑在她落难时,不出面帮衬她一把,有什么说不过去。
可那时她方滑胎,正是怨气滔天的时候,哪里还能想那么多?
当时心里确实怨恨池玲珑不顾及姐妹情谊,是个没人性的白眼狼,为此,她暗地里将她好一番诅咒埋怨。
虽说若是她和池玲珑位置对调,她也不愿意为这样一个姐姐出头,说不定还会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兴许也会在这样一个姐姐的心上,再捅两刀,之后再好生显摆显摆自己的能力,为她摆平了这事儿。
可心里清楚这些是一会儿事儿,若是换成了落难的是自己,谁又能忍住不去怨怼那些,明明有能力帮衬自己,却连拉自己一把都不愿意的姐妹?
池明琬怨恨池玲珑,可此时,看着池玲珑身边这个丫头,竟是“以下犯上”的为自己撑腰,眼眶酸涩的同时,却也好笑的只想流泪。
她寄予厚望的母亲,只是在长安侯府大闹了一通,留下一个更烂的摊子给她收拾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却没想到,往常自己最看不上眼的一个庶妹,如今竟会主动替她敲打起小金氏来。
这世道,恁的可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