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开始,原本还算晴朗的天空逐渐变得阴沉,细小的雪花洋洋洒洒飘落,北风卷着雪花打在人的身上,一点点渗入衣服,透出刺骨的寒气。
李流光所住的毡帐外,郭凤虏负着手仰头望着天空凝神不语。他的身后,蔡伸神情忐忑,紧紧盯着毡帐,试图听到里面的动静。自霍节跟着李流光进去已经有段时间了,蔡伸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霍节会跟小郎君说什么。
若是……
蔡伸心头浮现出小郎君知道真相后的情景,猛地打了一个寒颤。到时沈倾墨会如何……蔡伸不敢再想下去。他焦急地看了眼外面,神思不属,既盼着沈倾墨尽快回来,又担心沈倾墨回来,只恨不能一双耳朵高高竖起,听清毡帐内的情形。
“蔡护卫?蔡护卫?”
郭凤虏从天空收回视线,扬眉盯着蔡伸叫了两声。
蔡伸慢半拍反应过来,低低应道:“都护?何事?”
郭凤虏示意毡帐,问:“小郎君同霍节独处已有一些时辰,可需要进去看看?”
蔡伸听出郭凤虏的意思,苦笑着摇头,说:“霍节是小郎君的护卫,不会对小郎君不利。”
他言辞肯定,郭凤虏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毡帐,重新负手望向远方。
时间一点点过去,外面的雪花越来越大,毡帐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隔着厚厚的毡帐,李流光沉默地坐在床榻,修长的手指抚『摸』着面前的玻璃茶盏,半晌没有言语。最初见到霍节的喜悦褪去,泛起的是混杂了感动、惊讶、意外等种种复杂的情绪。他听着霍节用沉稳的语气讲述着一路的经历,几次同他的阴差阳错,数次的险象环生。霍节轻描淡写地带过了他们遇到的艰险,仿佛过去几个月的经历就如同出门打猎般一样简单。
“总算七郎没事,某也不负国公重托!”霍节沉声道。
李流光轻轻出了口气,真诚道:“你和大伙没事,我很高兴。”他能想象霍节一路遇到的危险,相应的也就更无法容忍心中的某个猜测。他盯着霍节直接问道:“你说前些日子有人在云中城寻我时失踪了,现在可有线索?”
霍节有了瞬间的迟疑,顿了顿道:“某有些猜测……八成是沈倾墨的人干的。”既然说到这里,霍节干脆直接说:“并非某胡言『乱』语,而是从晋阳到安北,沈倾墨的人几次误导大伙的方向,不然大伙早就找到七郎了。
自同李流光失散后,霍节便忧心忡忡,所思所想俱是担心李流光遭遇什么不测。如今见到李流光无事,他松了一口气之余又不免想到沈倾墨。霍节不傻,从知道沈倾墨陪在李流光身边后,便猜到一路为何屡屡同李流光错过。霍节不清楚沈倾墨的意图,若说他对七郎怀着恶意,霍节看李流光的样子,不像是受了什么委屈。可若没有恶意,沈倾墨一直阻挠他们寻到七郎又是为何?霍节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沈倾墨行事随心所欲。顾忌着沈倾墨的身份,霍节不好多说,只能劝道:“七郎,沈倾墨行事恣睢任『性』,只顾随着自己的心意,你以后还是要远着他些。”
他为着李流光好,李流光怎么会听不出来。霍节不清楚沈倾墨的心思,李流光却是隐隐明白,大抵和沈倾墨强烈的占有欲有关。从代州到安北,他和霍节最早在桐城便该会合的……想到这里,李流光微微皱起了眉。这种事若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他大可笑着调侃几句,但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么有趣了。他可以纵容沈倾墨对自个的亲近,也愿意包容对方乖张恣睢的『性』子,但有些底线却是他无法容忍触碰的。
李流光心情复杂,将心中的杂念摒除,看向霍节说:“我知道,关于失踪的护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要对大家有个交代。”
“七郎?”霍节听出什么,有些担忧地叫了声。
李流光垂下眼,说:“是安北军的地盘,我同郭都护算是盟友,托他寻个人不是什么难事。至于五郎……”李流光顿了顿,“我自有计较。”
他心中做了决定,便吩咐霍节先去休息。工坊一应物品齐全,安顿霍节一行人十分方便。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毡帐,立刻吸引了院内其他人的目光。李流光的视线掠过蔡伸,客气地同郭凤虏说了寻人的事,并托郭凤虏派人将其他护卫送至工坊。
郭凤虏自不会拒绝李流光的要求,他隐晦地看了眼蔡伸,注意到蔡伸在李流光提到寻人时表情有些微的变化,心中微微一动。不过这是李流光同沈倾墨自个的事,郭凤虏倒不至于傻到自己跳出来找麻烦。很快他便带着霍节离开,只剩下蔡伸顶着巨大的压力面对李流光。
李流光盯着蔡伸看了一会,想到对方对沈倾墨的忠心,便也熄了问话的心思。他转身回了毡帐,只觉得心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有冷风顺着掀起的毡毯吹入,李流光非但不觉得冷,反而盼着风更大一些,压下他的心浮气躁。
他回忆起自晋阳同沈倾墨相遇相识的情景,似有浓郁的苦涩在心里滋生蔓延。长长出了一口气,李流光将裁好的纸铺在书桌,准备练会字让心绪平静下来。
许是习惯使然,“沈倾墨”三字不经意便落于笔下。李流光郁闷地『揉』了『揉』额头,盯着这三个字看了良久,将纸抽出丢入了一旁的炭盆。火苗忽的窜起,李流光似下定决心,重新铺好纸,很快给于怀恩写了一封信。他招呼徐明成进来,吩咐徐明成尽快找人将这封信送到于怀恩的手上。
“小郎君?”
看李流光没有其他吩咐,徐明成小心翼翼地退出毡帐。他自来懂得看人脸『色』,一眼便瞧出李流光此时心情不好。想了想,徐明成决定亲自将这封信送到于怀恩那里,免得找别人有了什么差池。
收好信,徐明成匆匆裹了件蓑衣便带人离开工坊,刚出大门就听到急促的马蹄声在前方响起。他飞快避到一旁,认出了马上的人是沈倾墨。习惯了平日沈倾墨的冷淡,此时的沈倾墨沉着脸,带着护卫径直从他身边经过,一步没停直接冲进了工坊。
“看来是出什么事了。”徐明成『摸』了『摸』怀中的信,低声自语道。
他声音太轻,急着赶路的沈倾墨自是没有听到。在骑马一路冲到工坊后院,看清蔡伸守在李流光住的毡帐外时,沈倾墨从接到消息便提心吊胆的心才缓缓放下。他飞快跳下马,将手中的马鞭丢给后面跟来的护卫,低声问蔡伸,“霍节呢?七郎……”
蔡伸机灵道:“霍节跟着郭都护走了,小郎君一直在里面没有出来。”
沈倾墨眉头紧蹙,几步并做一步进了毡帐,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李流光立在桌前,平心静气练字的情景。这同沈倾墨预想的情景并不相符,他微一迟疑,走到李流光身边低声道:“七郎,你听我解释。”
李流光听到沈倾墨的声音,正写字的手一顿,墨汁在纸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痕迹,已写好的字显然就此作废了。李流光干脆扔下笔,面无表情地看向沈倾墨,声音冷淡道:“解释什么?解释你的护卫为什么误导霍节?解释他们为何扣下黑骑卫的人,瞒着我的消息?”
两人相识几个月以来,这还是李流光第一次用这种语气同沈倾墨说话。沈倾墨眼中有晦涩闪过,似乌云密布,他适时选择了退让,当机立断握住李流光的手道歉道:“七郎,我错了……我只是……想跟七郎单独在一起。”
这个理由……李流光不为所动,板着脸继续道:“五郎,我记得曾经说过,人和器物不一样,人有心,人心是最经不起算计的。”
若放在前世,敢有人这样算计李流光,李流光必然二话不说撸起袖子冲上去先打一架,然后妥妥绝交没商量。然换到沈倾墨身上,李流光不可避免有些心软。事实上,这件事最让李流光生气的并非是沈倾墨算计他,而是里面牵连了霍节等人。纵然霍节统率黑骑卫有保护他的职责,但在回鹘『乱』军下,霍节不顾安危四处找他仍是让李流光感动。他自问同霍节互换身份,自个肯定做不到这一点。想到霍节一行,李流光再次狠了狠心。
他神情冷淡,说的话沈倾墨并不陌生。小心翼翼窥着李流光的脸『色』,“七郎。”沈倾墨凑近在李流光的额头亲了下,低声道:“这件事是我做错了,你若生气,打我几下好了。”
有记忆以来,沈倾墨从未这样放低身段哄一个人。李流光的态度让他惶恐,心中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他拿捏着李流光的心理,声音委屈又讨好。李流光心中一颤,无声地叹息一声。微微用力抽出沈倾墨握着的手,在沈倾墨反应过来之前,李流光第一次主动抱住了沈倾墨。
“七郎!”
沈倾墨眼睛瞬间亮起,嘴角飞快上翘。然下一刻,熟悉的麻醉感觉涌入体内,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只听得李流光轻声道:“五郎我想过了,圣人既是派于护军千里迢迢接你回长安,想来有必须回去的理由。你执意留在这里,触怒圣人就不好了。我已给于护军送信,让他带你回长安。若是……回去你有闲暇,替我去国公府看一眼阿娘。”
“七……”
沈倾墨强撑着抓着李流光的手,不甘心地叫着,试图对抗星盟出品的麻醉剂。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流光在他面前越来越模糊,最终无可奈何地闭上眼昏睡过去。
“五郎。”
李流光叹息着抱住沈倾墨,一时没有动作,只是神情有些微微出神。他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心里设想过诸多同沈倾墨说开的场景,终究还是心软了,不愿同五郎最后闹得不愉快。他不知道这个决定对不对,只是或许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霍节、于怀恩、五郎对他的情意……与其纠结种种,不如快刀斩『乱』麻,将五郎送回长安。既安抚了霍节一行,也打发了于怀恩,再者日后他同五郎相隔千里,时间久了,五郎估计也就淡了。等他明年回转长安,五郎说不定已经娶妻生子,同他再无关系了。
这些念头在心中翻转,李流光垂下眼,掩去了其中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