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寒月”之中,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处古朴简单的凉亭。
亭中有一方石桌,周遭摆着几个石凳。
桌子上简单地摆着几壶酒并一些小食,完全没有所谓“元夕之宴”的气氛。
不过思及此次诸位宾客欲要在此商议之事,倒也可以理解。
光济和丁檠两人来到这方临时开辟而出的乾坤小界,只觉身子往下一坠,下一瞬便踩在了实处。
回首看去,只见身后一张裁成圆形的薄纸挂在那里,淡淡清辉从上洒落。
月明辉室,光鉴毫芒。
所谓空中月者,不过纸圆如镜而已。
“原来是道门中的剪纸成月之术,”丁檠了然道,“方才所见的那轮林梢寒月,分明只是此物在外界的一个投影。”
同时也被施术者别出心裁地设置成了来往这方小界的出入口,又特意留下破绽作为提示。
典型的道门高人手笔。
两人看向前方凉亭,内中或坐或立,近有十人位于其中。
西湖龙君陈弼教此时正与一位面容平和,身着道袍,手持芭扇的中年道者说着什么,桐江水神梁子俊立于一旁,见丁檠和光济到来,颔首示意:
“丁小友果然来了,这位是?”
丁檠介绍道:
“这位是灵隐寺僧人光济,也是丁某兄长。”
此言一出,此间另一位僧人好奇地看了过来:
“这就是道济所言的光济?”
光济循声看去,只见那人身高九尺,头戴青僧帽,身穿黄缎僧袍,足下白云袜鞋;赤红脸,长眉朗目,怀抱一杆降魔宝杵,相貌惊人。
便知是九松山松泉寺灵空长老当面,于是双手合十,问讯道:
“阿弥陀佛,光济见过老和尚。”
灵空长老看了光济一眼,面上略有动容之色,回礼道:
“善哉善哉,老和尚见过禅师。”
二人相互见礼后,灵空长老显露出了极大的热情,主动为光济两人介绍起亭中众人来。
本就熟识的西湖龙君和桐江水神自不必提。
当先一位,便是坐在上首位,头戴莲花冠,满头乌发,脸上隐现皱纹的一名老年道士。
“这位是神霄主法祖师,萨真人。”
萨真人年事已高,是在场众人中地位最为尊崇之人,近年来已然不怎么于世间行走,假死遁世。
但西湖龙君口中所言的两界融合之事还是惊动了这位老天师,故而又于世间显露真容。
此时笑着对光济二人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光济额头一眼。
“接下来是我的老友,万松山的紫霞老道,这老道身家极富,你大可向他讨要一些好东西。”
眉分八彩,目如朗星,口下一部银髯根根洒落的紫霞真人李涵龄闻言笑道:
“好你个为老不尊的长眉和尚,哪有你这么教唆人的。”
话虽如此,对方还是挥手抖出一道白光,落入光济手里。
低头一看,却是一枚触之温润,品质上佳的羊脂白玉佩。
“此间蕴有一道斩魔剑气,专克天下一应魔头,想必对你有用。”
光济打了一个道稽谢过,紫霞真人回了一个佛礼。
二人互行反礼,以示尊敬。
接下来便是那位与龙君交谈的道者,此人不用灵空长老介绍,主动开口笑道:
“王三就不劳老和尚费口舌了,自己来便是。”
说着抖了抖袖袍,行了个拱手礼:
“贫道俗家姓王,字知明,自号重阳子。见过两位小友。”
龙君在一旁笑道:
“重阳子道友长期盘桓秦凤路一带,直至去年方才出山,出游京东路一带。
“如今也是因为两界融合之事,方才携佳徒与我等相会。”
光济和丁檠上前与其见过。
同时心中有些好奇。
不知道这位全真祖师未入道前,是否与一位名唤林朝英的女子相识。
与王重阳见礼后,对方招了招手,身后一名年已不惑,神态温和的白脸道人上前与二人交谈:
“贫道丹阳子,俗名马钰,见过两位道友。”
马钰是齐鲁人士,虽然刚拜入王重阳门下不久,但悟道神速,以惧死之意炼心,故见功疾。
如今已有快要结丹的功行。
此次王重阳赴会,特意将其带来长长见识。
认真算起来,他该是此次聚会中道行最低之人了。
丁檠特意与其攀谈了几句,才知后来大名鼎鼎的全真七子此时多未入道,拜入王重阳门下的不过丹阳子马钰、长真子谭处端、长春子丘处机三人。
这三人都是被王重阳正式收入门墙的嫡传弟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经常前来听讲但并未正式拜师的俗家弟子。
其中便有马钰之妻,孙不二。
而全真七子中剩下的三人,此时尚未出现,尚且不为马钰所知。
此前在场众人中,抛去陈弼教、梁子俊两位神祇不谈,灵空长老是白眉罗汉降世也是例外,便以萨守坚这位神霄祖师辈分最高。
其下李涵龄和王重阳二者平辈论交。
数马钰辈分最小。
年岁、实力也都一样。
再兼他入道不久,尚无后来遇仙派祖师的气魄,言谈举止间没有什么架子。
故而很快就和丁檠熟络起来,相谈甚欢。
至于光济,则是和灵空长老讨论起佛法来,王重阳于一旁静听,时不时插上一句,总能切合要害。
毕竟这位道门大佬主张儒、释、道三教平等,有“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之语。
而且他教习弟子,也都以《道德经》为主,兼传《孝经》、《心经》等儒释典籍。
主张无心忘言,柔弱清静;正心诚意,少思寡欲;提倡出家修行。
求返其真,功行双全,故而有全真之名。
......
“丹阳子道友,不知还有几位前辈不曾到来?”
丁檠和马钰谈论了一会齐鲁风物,尤其是前者曾有莱霞鬼村之行,而后者师弟丘处机便是京东东路,登州府,栖霞县人士。
故而更能说到一块去。
此时听丁檠发问,马钰思索道:
“我先前曾听老师与龙君谈论,言说还有罗浮山中一对师徒未至。
“除此之外,人都来齐了。”
丁檠好奇道:
“罗浮山中修者众多,儒道释三教皆有,不知那对师徒又是什么来历?”
“听说是紫阳真人道统,传承金液还丹之法,老师对此好奇已久,此次前来也有抱着与之论道的打算。”
紫阳真人张伯端,台州府天台县人,与道济是同乡,英、神二宗时期的著名高道,内丹法上的大家,所著的《悟真篇》与汉代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向来并称。
如果是继承了其人道统,又在罗浮山中隐居修道,再考虑到如今是乾道初年,丁檠心中已然有所猜测:
“莫非是......”
话未出口,空中那轮明月再度大放光明,一道细细雷光从中打下,自主显化成一道玉桥,其上两名道者一前一后,走入这方小界。
前面那老者,嘴角噙笑,衣裳褴褛,尘垢遍身,身上酒气甚浓,以至于丁檠恍惚间以为自己是看到了几十年后的老年道济。
后面跟着的那名而立之年的道士,却是形容端肃,衣衫严整,与前者大相径庭。
然而举止间又对前面那人十分恭敬,如弟子侍师。
那老道见亭中人数不少,于是回头对后面中年道人笑道:
“海蟾呐,此间高朋满座,胜友如云。稍后你可得好好听讲,免得让为师下不来面子。”
中年人闻言肃然道:
“老师提点得是,弟子记下了。”
西湖龙君见状,指着褴褛老道笑道:
“好你个陈泥丸,你这弟子的功行比你也差不到哪去,年纪轻轻便练就阳神。我看你是来炫耀弟子的罢!”
老道自得一笑:
“海蟾十九岁随我学道,如今十四年过去,有此功行也是理所应该,当不得龙君的夸赞之言。”
他看了一眼在场之人,行了个道揖:
“老道惠州翠虚子,各位法兄、道友,这厢有礼了。”
后面那中年道者亦是上前一步,见礼道:
“贫道海琼子,见过各位。”
丁檠和光济对视一眼,来者的身份昭然若揭:
金丹南宗,陈楠、白玉蟾!
后世所谓“南五祖”的末二位。
再加上本就在场的王重阳和马钰,好家伙,全真教的几位祖师占了场中近半!
——金丹南派传至后世,因为与北方全真道观点颇为合契,故而逐渐合流,张紫阳、石杏林、薛道光、陈楠、白玉蟾被尊为南宗五祖,与北七真即全真七子同被全真道奉为祖师。
能将这些个地仙或者地仙预备役尽数邀来,足见西湖龙君交游之广阔。
此时人数已齐,陈弼教作为东道主,于是轻咳一声,发言道:
“诸位,且听我一言。”
见众人都看向他,龙君继续道:
“此番与会之人,俱都是佛道菁英,或成阳神,或凝金身,再不济也有地仙之姿,人仙境中几可称雄。
“而请各位前来之事,想来也都有所耳闻。”
翠虚真人陈楠笑道:
“是为了两界融合之事,老道不曾说错罢?”
“无误,”龙君肯定了一声,“昔年九州魔星下降,掀起王朝杀劫,以人犯天,引得上界天人出手干预,大战之下大九州破碎,此等旧事众所周知,再不必提。
“本次所讨论的,便是本君‘他我’所在的那方天地,有与九州相融的征兆。”
关于龙君前半段话,在场众人都不怎么上心。
细细算来,那也就是几十年前的旧事,如萨守坚这等大佬还亲身经历过那个年代,自然不用龙君补充。
不过其人后半句话一出,顿时引起了众人热议。
紫霞真人抚须道:
“两界相融事干重大,非是我等不信龙君,只是还想问一句,此事难道真无回旋余地吗?”
如果可以,诸位地仙也不想主动推进两界融合,毕竟谁都没干过这种事,手生之下不免有些担忧。
龙君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坐在上首位,始终不发一言的萨真人。
“萨真人得知此事后,曾以法眼观照过虚空诸界,可以请他为诸位解惑。”
萨守坚闻言颔首道:
“龙君所言无误,以老道之见,不出半甲子,两界融合之事必将发生。”
陈泥丸亦是点头赞同:
“老道来时特意问过薛师意见,薛师亦作此论。”
众人闻言默然。
陈楠之师,薛道光,内丹名家,紫阳真人弟子石泰嫡传,本为禅宗僧人,后弃佛入道,一朝成丹,三载阳神,无论是实力还是辈分,都在萨真人之上。
其人钻研佛法的时候,哪怕是王文卿、张虚靖这等大佬都还不曾入道呢!
有这位老牌地仙和萨真人作保,无人再对龙君之言有所怀疑。
“既是如此,我们谈点实在的罢。”
王重阳开口道。
“龙君自叙在那方天地有‘他我’存在,不知可否介绍一下彼世详情,也好叫我等准备一二。”
龙君笑着点点头:
“此乃应有之意。”
于是便将彼世情形娓娓道来。
据这位统括洞庭湖、扬子江、西湖三地水域的神道大佬所言,那方世界虽然也是自原本大九州上分化出来的一块碎片,但其中本源却是远逊于性质与其类似的九州。
所以若是操作得好,届时两界融合,便是以九州为主而非彼世。
这对两界生灵都有益处。
而且值得一提的是,大九州破碎一事虽然发生在徽宗年间,但由于那方天地是宙光上的破碎而非时光,故而其间历史便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许多事情没有发生,许多人物不曾出现。
这也是在座几位地仙不曾感应到彼世中“他我”的原因。
若非龙君算是沾了某人的光,就连他的“他我”也不该出现在那方天地。
那方世界之中,无有三教,只得九流十家!
而让丁檠和光济很有既视感的不仅是九流十家中以儒为首,更是那方天地所独有的一种超凡之路:
文气!
或者说才气。
“好家伙,原以为是在九州见朱文公提笔写战诗,没想到却是在另一方宙光碎片中上演此景。”
听西湖龙君讲至此节时,其他人心中如何作想丁檠不知,反正他却是一口老槽卡在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
只能等散会之后再和光济在私底下狠狠吐槽了。
想来光济那边应该亦有类似感触。
所谓“灵气在心,一来一逝,其细无内,其大无外”,而诗、歌、舞“三者本于心,然后乐器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
那方天地便是以类似思想为立论之基,构建出了一方独特的修行体系。
对于这种耳目一新的超凡道路,萨真人、灵空长老等人略作了解后都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只见凉亭一侧,陈泥丸和王重阳相视而笑,合声道:
“既是如此,我等便当仁不让了。”
金丹南宗祖师张伯端本就提倡三教合一,陈泥丸之师薛道光也是禅宗出身,更不用提王重阳这等说出“三教从来一祖风”之语的人物了。
听闻有这么一方以儒家为尊的诸子百家世界,当然是跃跃欲试,一脸期待了。
龙君颔首道:
“这便是我请二位过来的原因,无论是重阳子道友还是翠虚子道友,去往那方世界都是如鱼得水。”
灵空长老赞同点头,旋即便提出一个问题:
“据龙君所言,那方天地没有佛门吗?”
“确实。”西湖龙君点头,“彼世并无天竺存在,故而佛门不曾出现。”
灵空长老闻言便看向光济,话语间略显俏皮:
“光济禅师,弘扬佛法、传道大千一事,老和尚就托付给你了!切莫辜负老和尚一片心意啊!”
众人一时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