壻水之战,清点出被斩首的闯军数目为两千人,但杀伤多寡并非赵营此战之要旨。闯军溃败后兵马四散,多遁山翻岭而逃,短时间内难以再次集结,所以突出褒斜道的这支闯军前部即便理论上还有数千众,然而事实上短期内难以凝聚重组恢复战斗力,战略意义等同于无。
徐珲乘胜追击,命覃进孝率昌洪右营快速北上,撵着吴汝义的股占据了褒斜道南口的几处重要隘口,将这条连结关中与汉中的通道控扼在手。吴汝义收拢了一些残军,无力反攻,又无立锥之地,只能返回秦岭以北。
军事占了便宜,徐珲立刻派人连夜赶赴关中,拜会驻扎在褒斜道北口和尚原的闯军提督诸营权将军田见秀,只说些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之类的话,并将俘虏的李友送还给了田见秀,以示愧疚。
武大定叹口气,点了点头。
孙传庭不等他说完,一派自信道:“你放心,他想用我,我亦要用他。有我在,只等陕西一时之痒解了,后续自有步步安排。这是将残局翻过来的好机会,我之所以还站在你俩面前,当然有扭转局势的把握。”点到为止,瞥一眼武大定,“武副将,你意下如何?”论份,孙传庭将话透露到这份上,委实给足了武大定面子。
武大定尤不死心道:“可要是赵当世他把军门你......”
“赵当世派兵来,打的什么心思,我能猜到,你俩无需担心。陕西一团乱麻,急需快刀斩之。我现在缺刀,楚兵正堪用。”
高汝砺试探道:“那这汉中......”
孙传庭自知失言,敛容稍稍侧,负手道:“现在就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你俩但记住一点便好,只要北京城不失、圣上稳坐龙椅,任凭这大明天下闹成什么样子,也不可能改天换地,此即‘正统’之意义。我等为臣子的,便是要鞠躬尽瘁,为朝廷守住这‘正统’。”
武大定惊骇道:“军门此言何意?”
谁知孙传庭却毅然道:“为我大明江山稳固,就算养一虎又何妨?”长呼口气,“以一虎逐豹吞狼,正为驾驭之策。”
武大定心一横道:“属下觉得,赵当世野心勃勃,恐怕不是下一个左良玉,而是下一个张献忠或李自成!让他进汉中,便是养虎贻患!”
“正是。赵当世其人鹰视狼顾,我见他头一面就瞧出他怀志非小,后来特地调查了他起于微末乃至湖广提督的发迹经历,更坚信了心中想法。”孙传庭正色而言,“赵当世之枭,比左良玉有过之而无不及。”
武大定偏过头拱手于顶道:“不敢!”又道,“那么陕局之小者,就是赵当世了?”
“两败俱伤,于我陕西何益,于我大明社稷何益?”孙传庭摇头道,“我适才在院外听了你们的谈话,里面提到一句‘因小失大’,正切当下我陕西困局。”进而道,“陕局之大者,为闯贼,闯贼不灭,危乎社稷,这一份责任,你们谁能担得起?”
“守不住也得守!”武大定脸涨红,义愤填膺。高汝砺则垂首无言。
“不,我说了,高副将的做法没错,得放他们进城。”孙传庭神泰然,“楚兵的战力你们想必见识到了,迅猛如闯贼,难逃败局。你俩在城里加起来能有多少人,一旦激怒楚兵引得他们倾力来攻,守得住吗?”
话不明说,高汝砺与武大定均知其意。武大定喜上眉梢,道:“这么说,军门也赞成将楚兵拒之于门外了?”
孙传庭的声音悠长,十分沉稳:“赵当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早有成见。早前战闯军于河南,没有邀其相助,亦是有着诸多考虑。”
“请军门明示!”两人都在官场混了很久,预感到孙传庭这话看似一碗水端平,实际上可能要各打五十大板,不由瞬间屏息。
孙传庭注视前方许久,沉默不语。高汝砺不闻声响,忐忑着与武大定对视一眼。正在这时,忽听孙传庭缓缓说道:“高副将的话没错,武副将说的也有理。”
“军门恕罪!”
“好了,够了!”孙传庭听得心烦意乱,厉声打断。他坐镇陕西经年,虽说如今虎落平阳,余威尚存,一声令下,跪着的两人皆噤若寒蝉。
“闭上你的狗嘴!”高汝砺回敬道。
“你放!”武大定瞪眼怒斥。
高汝砺亦跪道:“武大定方才吃了地上的狗屎,满嘴臭不可闻。属下正准备开门来着!”
“楚兵不能放!”武大定呼啦一下,单膝跪在孙传庭前,“赵当世绝非善类,今进汉中,定有不轨之心,军门明察秋毫,当知其异。汉中城门一开,从此就不再属于陕西!”
“楚督衙门的徐珲让我来的。好家伙,一来就见着这副场面。”孙传庭紧绷着脸,“二千楚兵已经在城外晒了大半,你俩何时准备开门放人?”
武大定道:“我兄弟两个恰好在谈这事,军门......”
孙传庭这才转回来,叹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玩乐?城外军队看不见吗?”
武大定连声附和,两人装模作样笑了几声。
“军门勿怪,我俩......我俩闲来无事,打闹着玩耍呢!”高汝砺急忙解释。
“唉,外敌气焰正盛,你俩倒先兄弟阋墙,主次不分,轻重不知!”孙传庭一甩袖子,背过去,语气痛心疾首。
高汝砺当即松开武大定,趋步来拜见,武大定不甘落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呼道。
“孙军门!”
正当难舍难分之际,院外呼传一声咳嗽,咳声虽轻,然而好似凌空一道霹雳,将脸红脖子粗的高、武二人登时震住。扭头看去,一名中年儒生正站在几步开外。他虽着便服未穿补服,但那张弘毅的国字脸却是再熟悉不过。
两人施展生平所学互相指责辱骂,污言秽语充斥整个院落。骂到后来,难分伯仲,撸起袖子就要手底下见真章,左右兵士急忙将他们拉开。但这两人都力大雄壮,兵士们一时又如何拉扯得住。
武大定指着他道:“你今能献妻,明怎么就不能把老娘献了?赵当世手底下好些牛鬼蛇神都有断袖之癖,我看到最好你把自己也献了,一家老小正好全都深融赵营,不分彼此!”
高汝砺勃然怒道:“你个腌臢夯才,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何时说要献出我老娘?”
武大定骂道:“他看上你老娘,你也献出去?好不要脸皮!”
高汝砺不以为然道:“兄弟单纯了,总是因小失大,所以空有一武艺谋略,混到现在还没得出头。要我说,赵当世贵为湖广提督,兵强马壮、权势滔天,前两击溃万余闯贼的威风你也看见了,实力绝无半分水分。若能攀上这棵大树,我兄弟二人今后飞黄腾达指可待。就算他看上咱们妻妾,若能换个大好前程,也是大大划算!”
武大定个睚眦必报,一直对往年与赵营的过节耿耿于怀,他对高汝砺道:“赵当世非人哉,兄弟早前娶一美妾,有绝色,只被赵当世那厮看到一眼,就设下毒计,杀我兵夺我妾。如此虎狼之辈一旦与你我共事,你我妻妾子女,哪还有活路?”他恨赵当世恨得牙痒,不管事真相如何,总之尽管泼脏水就是。
关于是否与赵营兵马合作,守着城池的高汝砺与武大定还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徐珲随后亲率效节营兵临汉中府城,要求进城。
基于这个考虑,覃进孝所率昌洪右营二千人防御褒斜道南口城固县、褒县、洋县等地后,徐珲又令李延朗带着昌洪左营二千人部署洋县与石泉县当中,盯梢傥骆道、子午道等其他可从关中进到汉中府的路线。如此一来,赵营即在整个汉中府北面粗粗构成了一道防线。
田见秀无法替李自成做决定,徐珲同样无法揣度赵当世的念头。不管接下来赵营与闯军之间的走向如何,他能做的唯“有备无患”四字而已。
不过,徐珲不会因为一场胜仗而昏了头脑,他面色肃然道:“田见秀素称儒将,沉毅有谋。为人处事,需要表里如一。为将帅者,表里不一方为本领。田见秀能将打碎的牙往肚里咽,只看这份器量,我等就不可掉以轻心。傥骆道、子午谷等孔道,该把守还是得仔细把守。”
如果说前一个原因对田见秀的制约早便客观存在,那么后一个制约因素就属于徐珲自己争取来的了。这也是为何赵当世当初会暗示徐珲该出手时就出手——很多事光看表象,有一千种理由令人知难而退,可一旦奋勇向前,打破了那一层犹豫不决的桎梏,继而面对的结果却未必想当初那么想得糟糕。
其二,赵营从军事胜利取得了对秦岭以南汉中府诸地的主动权。正如赵营诸将认为的那样,拥兵甚众的田见秀不具备将大批兵力同时投入汉中府的能力,吴汝义率军作为前部,即承担着提前攻略疏通孔道,为后续主力大部队扫清障碍的重大职责。而今吴汝义部失利,七零八落,无力竞争褒斜道,赵营兵马掌握了局面,田见秀想接着南下汉中府,势必需要时间重新策划新了军事行动。从这一点出发,至少当前因怒与赵营反目并不明智。
其一,壻水之战虽是赵营主动发难,但徐珲及时出动使者辩解,实可谓“亡羊补牢”的妙招。田见秀当然清楚,这一场殊死相搏的血战起因绝不可能是赵营使者口中那轻飘飘的那几句话可以圆过去的,但是明面上,他却处在了被动。在闯军中,他固然位高权重,可远没有达到只凭自己的意念左右闯军整个战略部署的程度。联合赵营的决议由李自成亲自拍板,在李自成没有开口前,他能做的只能继续维持已有的体面。无论接下来李自成就赵营这次行为做出何种处置,只看当下,他不能和赵营翻脸。
闯军吃了这么大亏,田见秀心再大也不可能熟视无睹,但他之所以不动声色,杨招凤能猜到的原因有二。
使者把田见秀的言行举止告知徐珲,杨招凤就在侧,说道:“田见秀揣着明白装糊涂,这么做,不失为好的缓兵之计。”
战事进行得过于仓促,吴汝义的败军尚未退回和尚原,田见秀连败讯都没接到,也是通过赵营的使者才了解况。当下他不动声色,心中自有一番计较,当着赵营使者的面,破口大骂吴汝义莽撞愚蠢,反倒是赔罪连连。最后交给赵营使者黄金百两、蜀锦数匹,作为心意让他带给徐珲。
孙传庭往下说道:“我几前派人去了白广恩和孙守法那里,召集他们来汉中。孙守法就在终南山,昨刚刚找到踪迹,说要派亲信来验我,可见有心来会。而白广恩,我了解他。刘超叛变后,援剿总兵的头衔就落到了李辅明头上,李辅明又在不久前抵御北虏的战事中死在了宁远。白广恩很想接替李辅明当援剿总兵,给他想要的,他也必无拒绝的道理。等这两部来汉中,且看这汉中府,是谁家天下。”
武大定听得一愣一愣,压根说不出其他话来。孙传庭再道:“况且,你道赵当世就能一直一帆风顺下去吗?也是前几的消息,朝廷已委任右佥都御史何腾蛟就任湖广巡抚。由此可见,赵当世势大,朝廷还是留了心眼,要压上一压、管上一管。何腾蛟是要做一番事业的人,有他与我在,赵当世心再大,虎兕张牙舞抓完了,终究是要落柙的。”
至此,高汝砺与武大定彻底明白了孙传庭自信背后的信念。赵当世,猛虎也。孙传庭认为,他就是那个能够束缚猛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