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被吸到他的葫芦里,只感到浑然乌黑,把头往上一顶,却哪顶得动。
料想这葫芦口已被妖怪塞得紧了,才焦躁道:“记得当时我在山上,遇着那两个小妖,他曾告诵我说:
不拘葫芦净瓶全都厉害,倘把活人装在里面,只消一时三刻,就化为脓了,敢莫化了我么?”
一条心又想着道:“没事,化不得我!
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中炼了四十九日,炼成个金子心肝,银子肺腑,铜头铁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时三刻就化得了?
且跟他进去,看他怎的!”
二魔将法宝葫芦拿入里面道:“哥哥,者行孙也被我拿来了!”
老魔道:“你说拿了谁?”
二魔道:“者行孙啊!他是孙行者的弟弟来寻仇,也被我装在葫芦里了。”
老魔欢喜道:“贤弟厉害啊!请坐!
咱们等摇得响了,再揭帖儿。”
行者听得道:“我这般一个身子,怎么便摇得响?
只除化成稀汁,才摇得响是。
等我撒泡溺罢,他若摇得响时,一定揭帖起盖。
我变成空气飞出去罢!”
又思道,“不好,不好!
溺虽可响,只是污了这空气,也不知还得在这里呆上多久。
等他摇时,我只变出些水来敷衍,哄他揭开,老孙再走罢。”
大圣作了准备,那俩怪果然推杯换盏贪酒不摇。
大圣等得不耐烦了,便琢磨着哄他一哄。
于是忽然叫道:“天呀!俺的孤拐化了!”
那魔虽然听闻,却还是不摇。
大圣又高声叫道:“娘啊!连腰截骨都化了!”
老魔道:“化至腰时,都化尽矣,揭起帖儿看看。”
那大圣闻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变!”
变作个半截的身子,在葫芦底上,真身却变做团空气,飘在那葫芦口边。
只见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时,大圣早已飞出,打个滚又悄悄变做倚海龙模样。
倚海龙却是原去请老奶奶的那个小妖,此刻被他变了,装作晚归站在旁边。
那老魔扳着葫芦口,张了一张,见是个半截身子动耽,也顾不得辨认真假,慌忙叫:“兄弟,盖上,盖上!还不曾化得干净哩!”
于是二魔赶忙将葫芦口死死贴上。
大圣在旁暗笑道:“这俩晚辈,还不知老孙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壶,满满斟了一杯酒,近前双手递与二魔道:“贤弟,我与你递个锺儿。”
二魔道:“兄长,我们已吃了这半会酒,又递甚钟?”
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犹可,又索了孙行者,装了者行孙,如此功劳,该与你多递几钟。”
二魔见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只手托着葫芦,一只手不敢去接,于是随手把葫芦递与倚海龙暂管。
自己腾出双手接杯,不知那倚海龙是孙行者变的。
你看他端着葫芦殷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这里陪你一杯罢。”
两人便只管谦逊。
行者顶着葫芦,眼不转睛,看他两个左右传杯,全无留意自己。
于是他找了个空隙把葫芦塞入衣袖,拔根毫毛变个假葫芦,一样无二,捧在手中。
那魔递了一会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过宝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叙饮。
孙大圣撤身走过,得了宝贝,心中暗喜道:“饶这魔头有手段,毕竟葫芦还姓孙!”
诗云:
本性圆明道自通,翻身跳出网罗中。
修成变化非容易,炼就长生岂俗同?
清浊几番随运转,辟开数劫任西东。
逍遥万亿年无计,一点神光永注空。
此诗暗合孙大圣的道妙,有些不同。
他将那魔真宝笼在袖中,喜道:“泼魔苦苦用心拿我,诚所谓水中捞月;
老孙若要擒你,就好似火上弄冰,必定化水。”
于是他藏着葫芦,密密溜出门外,现了本相,厉声高叫道:“精怪开门!”
旁有小妖惊道:“你又是甚人,敢来吆喝?”
行者道:“快报与你那老泼魔得知,吾乃行者孙来也。”
那小妖急入里报道:“大王,门外有个甚么行者孙来了。”
老魔大惊道:“贤弟,不好了!惹动他一窝猴子!
幌金绳现拴着孙行者,葫芦里现装着者行孙,怎么又有个甚么行者孙?
想是他几个兄弟都问询赶来了!”
二魔笑着摆手道:“兄长放心,我这葫芦里可装得下一千人哩。
方才我装了者行孙一个,又怕那甚么行者孙!
等我出去看看他一窝到底有几只,一发装来。”
老魔道:“兄弟仔细些,我总感觉有些不对。”
你看那二魔拿着个假葫芦,还象前番雄纠纠、气昂昂走出门高呼道:“你是那里人氏,敢在此间吆喝?”
行者道:“你是认不得我,俺:
家居花果山,祖贯水帘洞。
兄弟闹天宫,多时罢争竞。
他今幸脱灾,弃道从僧用。
秉教上雷音,求经归觉正。
相逢野泼魔,却把神通弄。
还我两兄长,上西参佛圣。
两家罢战争,各守平安境。
休惹我等焦,伤残汝性命!”
那魔道:“你且过来,我不与你相打,但只叫你一声,你敢应么?”
行者笑道:“你叫我,我就应了;
可我若叫你,你又敢应么?”
那魔道:“我叫你,是因为我有个宝贝葫芦可以装人;
你叫我,却又有何物?”
行者道:“真就巧了!我这儿也恰有个葫芦在身。”
那魔道:“胡说狂言,你既然有,可敢拿来我看?”
行者就于袖中取出葫芦道:“泼魔,给你看!”
幌一幌,复藏在袖中,恐他来抢。
那魔见了大惊道:“他葫芦是那里来的?怎么就与我的一般?纵是一根藤上结的,也有个大小不同,偏正不一,却怎么生得一般无二?”
于是他便正色叫道:“行者孙,你那葫芦是哪里来的?”
行者委的不知来历,接过话头便反问他一句道:“你那葫芦,却又是自哪里来的?”
那魔不知悟空是在套话,只傻乎乎老实言语,就将根本从头说出道:“我这葫芦乃是混沌初分,天开地辟时。
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娲之名,炼石补天,普救阎浮世界。
补到乾宫夬地,见一座昆仑山脚下,有一缕仙藤,上结着这个紫金红葫芦,却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
大圣闻言,就绰了他口气道:“啊哈,真巧!
我的葫芦,却也是那里来的。”
魔头不信道:“怎见得?”
大圣道:“自清浊初开,天不满西北,地不满东南。
太上道祖解化女娲,补完天缺,行至昆仑山下,有根仙藤,藤结有两个葫芦。
我得一个是雄的,你那个却是雌的。”
那怪道:“莫说什么雌雄胡话,但只装得人的,就是好宝贝。”
大圣道:“你也说得是,既然如此,我便让你先装。”
那怪甚喜,急纵身跳将起去,到空中执着葫芦,叫一声“行者孙。”
大圣听得,却不歇气,连应了八九声,只是不能装去。
那魔坠将下来,跌脚捶胸道:“天那!只说世情不改变哩!
未想这样个宝贝也怕老公,雌见了雄,就不敢装了!”
行者笑道:“你且收起,轮到老孙该叫你哩。”
只见大圣也如他一般急纵筋斗,跳起去,将葫芦底儿朝天,口儿朝地,照定妖魔,叫声“银角大王”。
那怪碍着颜面不好闭口,心说:指不定雌雄相见都会失效呢,再不济这葫芦还能把他媳妇一起装了?
于是他应了一小声,却被瞬时装在里面被行者贴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奉敕”的帖子。
心中暗喜道:“我的儿,你今日轮你来试试新了!”
其后悟空按落云头,拿着葫芦,心心念念只是要救师父,又往莲花洞口而来。
那山上都是些洼踏不平之路,况他又是个圈盘腿,拐呀拐的走着,摇的那葫芦里漷漷索索,响声不绝。
你道他怎么便有响声?原来孙大圣是熬炼过的身体,急切化他不得,那怪虽能腾云驾雾,不过是些法术,大端是凡胎未脱,到于宝贝里就化了。
行者还不当他就化了,笑道:“我儿子啊,不知是撒尿耶,不知是漱口哩,这是老孙干过的买卖。
不等到七八日,你彻底化成稀汁,我便无论如何也不会揭盖来看的。
你能怎的?
想当初我出来何等容易?
这葫芦一旦封口,便该千年万载不看才好!”
他拿着葫芦说着话,不觉的到了洞口,把那葫芦摇摇,一发响了,他道:“这个象发课的筒子响,倒好发课。
等老孙发一课,看师父甚么时才得出门。”
你看他手里不住的摇,口里不住的念道:“周易文王、孔子圣人、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
那洞里小妖看见道:“大王,祸事了!行者孙把二大王爷爷装在葫芦里发课哩!”
那老魔闻得此言。唬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麻,扑的跌倒在地放声大哭道:“贤弟呀!我和你私离上界,转托尘凡,指望同享荣华,永为山洞之主。
怎知为这和尚伤了你的性命,断吾手足之情!”满洞群妖一齐痛哭。
猪八戒吊在梁上,听得他一家子齐哭,忍不住叫道:“妖精,你且莫哭,等老猪讲与你听。
先来的孙行者,次来的者行孙,后来的行者孙,返复三字,都是我师兄一人。
他有无穷变化,腾挪进来,盗了宝贝,装了令弟。
令弟已是死了,不必这等扛丧,快些儿刷净锅灶,办些香蕈、蘑菇、茶芽、竹笋、豆腐、面筋、木耳、蔬菜,请我师徒们下来,与你令弟念卷受生经。”
那老魔闻言,心中大怒道:“人说这猪八戒老实,原来甚不老实哩!
此刻他看我们伤感难受,却作笑话儿打觑我!”
叫小妖:“且休举哀,把猪八戒解下来,蒸得稀烂,等我吃饱了,再去拿孙行者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