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妖精,虽脱命升空远远遁走,可她那分身也有些神异。竟倒在哪儿把这边声音一丝不落全传输回去。
待听完这些家伙的争论,她便在那云端里咬牙切齿,暗恨行者道:“这些年只闻得讲齐天大圣手段厉害,今日碰上才发现他果不虚传。
好在那唐僧肉眼凡胎,却不曾认得出我,却还在傻乎乎要赶走那猴子哩。
方才,若猴子晚来片刻,等他吃饭时,我只需趁着低头闻味儿的空隙,上前一把将那和尚捞住,他可不就是我的人了!
不期却被这弼马温赶到,弄破了我这勾当,又差点被他打着一棒命殒。
若就此怕了那猢狲,饶了眼前这颗长生不老的人丹,才是空废了那个分身,前后劳而无功!
我不若将计就计,抓着他们的隔阂软肋下手,好好戏他一戏!”
这妖精也自麻利,想毕便按落阴云,在那前山坡下摇身一变,变作个年满八旬的老妇人,手拄着一根弯头竹杖,一步一声哭着走来。
八戒见了大惊,扯了扯师父衣摆小声道道:“师父,不好了!想是那老妈妈儿来寻人了!”
唐僧疑惑道:“寻甚人?”
八戒道:“荒山野岭的人烟稀少,方才师兄打杀的,便该是她家女儿。这个定是他娘寻将来了。”
行者道:“兄弟莫要胡说!那女子看着年芳十八,这老妇看年龄至少也有八十岁,怎么六十多岁还生产?
断乎是个假的,等老孙去与她唠唠。”
好行者,拽开步,走近前观看,那怪物:
假变一婆婆,两鬓如冰雪。
走路慢腾腾,行步虚怯怯。
弱体瘦伶仃,脸如枯菜叶。
颧骨望上翘,嘴唇往下别。
老年不比少年时,满脸都是荷叶摺。
行者认得他是妖精,才要张口讥讽上几句。
怎料那骷髅却忽然抖擞猛然加速,径冲悟空撞上来。
不待撞实,她就惨叫一声,紧跟全身一软,又出化了元神,脱真儿去,把个假尸首留在山路之下。
悟空被这番表演气的压根儿直痒痒,若非身后几人在场,却恨不得抽棒子出来狂殴躯壳几下。
唐僧一见,便被惊得跌下马来,倒在路旁。
缓了几息,他二话不说再爬上马,只引着八戒沙僧绕到而去。
朱小杰乐呵呵在后面打马跟着,把个可怜的行者孤单单留在那里,竟真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留。
悟空见他们自己走了,无奈中只跺了跺脚,赶忙上前哀告道:“师父莫走,莫走!有甚话说了罢!”
唐僧气道:“有甚话说?
出家人耳听善言,不堕地狱。
我这般劝化你,你怎么只是行凶?
平白把人打死一个,又打死一个,有何好说?”
行者道:“他不是人!这是妖精!”
三藏指着他质问道:“那你是什么?”
悟空嗫喏答不上来,玄奘又问:“人家连话也没说,你怎下得去手?”
行者低声道:“俺……俺没打她,是她自己死了,要离间咱们呢!”
唐僧道:“你这猴子鬼扯胡说!
天下有这许多妖怪,我还不曾听哪个恨极的,愿拿自己性命离间你我!
两翻下来,我发现你才是无心向善之辈。
我的徒弟中不留有意作恶之人,你去罢!”
行者道:“师父你真误会了!那妖怪这次也不得死,只是留了个躯壳嫁祸,便远逃了。
况你真教我去,也有件事情必须相应。”
唐僧道:“你有甚么不相应处?”
八戒见场面有些紧张,于是插科打诨调侃道:“师父,猴哥怕是要和你分行李哩。
跟着你做了这几年和尚,不成空着手回去?
你把那包袱里的甚么旧褊衫,破帽子,分两件与他吧。”
行者闻言,气得暴跳道:“我把你这个尖嘴的夯货!
现在是你满口胡说的时候吗?
俺老孙一向秉教沙门,更无一毫嫉妒之意,不怀半点贪恋之心,怎么要分行李了?”
唐僧道:“你既不嫉妒贪恋,又要提甚要求,又为何不去?”
行者道:“实不瞒师父说,老孙五百年前,居花果山水帘洞大展英雄之际,便一统妖族。
前后收降七十二洞邪魔,手下有四万七千群怪,头戴的是紫金冠,身穿的是赭黄袍,腰系的是蓝田带,足踏的是步云履,手执的是如意金箍棒,着实也曾处在巅峰。
别事不讲,俺却对信义二字看得极重。
我涅槃罪度,削发秉正沙门,跟你做了徒弟便是对你对菩萨的承诺。
若只有你一个同意,没得菩萨允准,却也是俺老孙失信,此后难有脸再见乡人故旧。
师父果若不要我,便求告菩萨允准我离去。
待她给你安排了别的护卫随行,我也好了无挂碍快活去了,也是跟你一场的交代。”
唐僧无奈道:“悟空,菩萨的道场远在南海,此刻我却在西行路上。
若去找菩萨,又不知要花费多少光阴。”
行者道:“菩萨大能,当无所不知无所不查。
师父诚心祷告,想必菩萨是可以听见的。
如果菩萨不应不来,便是不准不肯。
你还是饶了俺这一次,带我去西天走走罢。”
长老果真下马,面南而坐,盘腿开始祷告起来。
可直等了一个多时辰过去,却没等到菩萨丝毫回音显圣。
玄奘心中没底,思忖别是自己错怪了悟空,眼下又没了其它奈何,之好道:“悟空,凡事有再一再二,却没更多的再三再四。
我且信了你那妖怪未死之说,暂再饶你这一次。
往后可一定不可再行凶了。”
行者连连颔首道:“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言毕,再扶侍师父上马,一行继续剖路前进。
却说那妖精,演了第二场后似挖掘出了自己的演绎天赋,兴奋得好半天也没停歇。
就连眼前那垂头丧气的猴子此刻看上去也顺眼许多。
于是那怪物在半空中,夸奖不尽道:“好个猴王,着然有眼!
我使劲了本事变化,他却还能一眼认得出我本来样子。
这些和尚,去得也快,我得抓紧些儿。
若过此山,西下四十里,便不伏我所管。
若是被别处妖魔捞去,就真错过天大机缘,要笑破他人口,使碎自家心。
我还下去再添把火,好让他师徒彻底决裂!”
这妖怪,按耸阴风,在山坡下摇身一变,转瞬又变成个老公公,真个是:
白发如彭祖,苍髯赛寿星。
耳中鸣玉磬,眼里幌金星。
手拄龙头拐,身穿鹤氅轻。
数珠掐在手,口诵南无经。
唐僧在马上见了,心中欢喜道:“阿弥陀佛!西方真是福地!
那公公路也走不上来,口中似还念着经哩。”
八戒道:“师父,你且莫要夸奖,只恐怕那也是个祸的根哩。
猴哥哩,你还要斩草除根吗?”
唐僧道:“怎么是祸根?”
八戒道:“大师兄打杀了他家女儿,又打杀了他的婆子。这个想必是久等不见妻女回家,便自个寻将来了。
我们若撞在他的怀里呵……师父便偿命了,杀人偿命,自古都该死罪;
我老猪为从,少了去也得问个充军;
沙僧喝令,问个摆站;
行者本事大,随意使个遁法便能走脱。后面却不苦我们三个顶缸?”
行者听见道:“这个呆根,自见了三星后咋就疯了?前后言语总是胡说,可不唬了师父?
老孙这才才不上当哩,俺要离他远远的,再不被这家伙碰瓷!”
言毕,悟空他把棍收回耳朵,挤到队伍最后,远远高声叫道:“老官儿,你往那里去?
怎又走路,又念经?”
那妖精见猴子学乖了,远远不过来,便有些不知所措。
也怪她把孙大圣当做个等闲有些轻视,慌忙中只好依着八戒的“提示”答道:
“长老啊,我老汉祖居此地,一生好善斋僧,看经念佛。
怎奈命里无儿,止生得一个小女,招了个女婿。
今早她送饭下田,却久久未归,我老妻疑她遭逢虎口便不顾劝阻先来找寻。
可我在家又等许久,却不见她回来。
老汉心焦放心不下,才特来寻看。
果在远处看到她们尸体,才知是被强人害了性命。
人死不能复生,没奈何中我只好先将她们骸骨收拾回去,安葬茔中。”
行者躲在后面大声笑道:“你这老货,净是胡说。
我们有马代步身强力壮且行进未歇,你老迈迟暮走个步子也颤颤巍巍,却怎赶得我们一个来回,还能出现在路前迎面,更有空收埋安葬、调整悲伤?
真当俺们是三岁孩童不成?
论做妖精,俺老孙可是你的祖宗!
你怎敢袖子里笼了个鬼儿,便来哄我?
你瞒了诸人,却压根瞒不过我!我认得你是方才那个白骨骷髅!”
那妖精一时被这缜密推理驳得顿口无言,却忽然暴起冲着玄奘哭喊狂奔道:“老朽明白了!你是杀人凶手!否则万不知那些细节!
偿命!你要为我那可怜的孩子、老妻偿命!”
行者见这妖怪撕破脸皮,冲上来要害玄奘,便顾不得此前小心。
赶忙掣出棒,将师父挡在身后,自忖思道:“我只保护师父绝不出手,看她又能如何?”
可那白骨精看大圣拿出兵器就是眼中一亮,顷刻不退反进硬着棒子便撞了上来寻死。
玄奘在身后,以致大圣不及后退。
只得仓促念动咒语,叫当坊土地、本处山神道:“这妖精三番来戏弄我师父,离间我感情,长此以往却要坏事!这一番俺便一定打杀了他。
你们与我在半空中作证,不许走了。”
众神听令,哪敢不从?一个个便都在云端里照应。
那大圣棍起处,施展神通绝了白骨骷髅逃跑后路,一棍上去打倒,断绝她的灵光。
那唐僧在马上,又被唬得战战兢兢,口不能言。
八戒在旁边笑道:“好行者!封魔了!这才只行去半日路,倒活生生打死三个人!”
唐僧指着悟空的手无力滑落,头一偏便再不迟疑。
行者急到马前叫道:“师父,莫走!莫走!
你且来看看她的模样。”
玄奘一看,却真还是堆骨粉骷髅散在那里。
唐僧大惊道:“悟空,这个人才死,怎么就化作一堆骷髅?
你也太恶毒了些!此前听你说毁尸碎骨,我还以为是恐吓,如今……如今……”
行者忙解释道:“他是个潜灵作怪的僵尸,在此迷人败本,被我打杀,才现出本相的。
他那脊梁上有一行字,叫做白骨夫人。”
唐僧闻说,指着脊梁上的字说:“你这猴子,脑子有坑吧!
谁会把自家名号刻到脊梁上?难道怕成骨头后,没人识得不成?
你自己脊梁骨上,难道刻着那‘齐天大圣’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