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僧闻说是大唐天子的兄弟来了,哪还有胆子冲撞。
于是尽皆行礼,逐一拜见三藏,勉强忍住了对那妖物的惧怕。
远远便有本寺院主请道:“诸位贵人远来是客,还到后面方丈室中奉茶。”
于是悟空跳去解缰牵马,又有胆大和尚抬上行李,转过正殿,径入后房,序了坐次。
那院主献了茶,又安排斋供。
此时天光尚早,三藏称谢未毕,只见那后面有两个小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看他怎生打扮:
头上戴一顶毗卢方帽,猫睛石的宝顶光辉;
身上穿一领锦绒褊衫,翡翠毛的金边晃亮。
一对僧鞋攒八宝,一根拄杖嵌云星。
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
一双昏眼,却配玉帝华雍。
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
众僧见他过来,一齐施礼道:“恭迎师祖。”
三藏见状忙随着起身,单掌施礼道:“不料老院主亲来,弟子拜揖。”
那老僧还了礼,又各叙坐。
禅寺祖师道:“适间,小的们说东土上朝的王爷来了,我这才出来奉见。不知……”
三藏道:“轻造宝山,不知好歹,我徒儿口快才说漏身份,前后万无以势压人之意。
如有叨扰,还望恕罪,恕罪!”
老僧摆手道:“不敢,不敢!
大唐富庶,天下皆知。
既是王爷,身家宝物便更是人中龙凤首屈一指。
贵人自有贵理,鄙寺今日招待也是荣幸,王爷不必过谦。”
言毕,玄奘尚未想好该如何回应,那老僧却忽然又问:
“贵人,你也知此处闭塞,只不晓得由东土都驿到此,却有多少路程?”
三藏思忖道:“记得我们一行出长安国都,一路行到边界,便历经五千余里。
其后过两界山时,蒙大士点化,方收了我这孝顺徒儿。
一路来行,横穿西番哈咇国,历经两月余,却又有五六千里路途,这才行到贵处。”
老僧听他说得还算详实,其描述与自己所知亦不差多少,面上笑意便更浓一些。
其后微微点头道:“如此算起来,此行该有万里之遥了。
王爷真是有大毅力,具大决心,备大勇气,让人敬叹。
不像我这般足不出禅寺,空与一众弟子虚度时光。似这样山门也不曾出去,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尔。”
三藏见他虽颤颤巍巍,可精神却是不错。于是又问:“不知老院主高寿几何了?”
老僧听他问到点上,便哈哈一笑道:“哪里,哪里,说出来贵人可莫惊讶。
老朽如今已痴长二百七十岁了。”
行者听见,却摆手晒笑道:“不惊,不惊!
你这岁数,还不知是我几代之前的孙儿哩!”
三藏横瞅悟空一眼,赶忙嗔道:“悟空谨言!
莫要不识高低忘记主客,在这无理冲撞长老。”
那老僧听悟空说话,便是不服,于是追问:“如此话儿,老朽也有二百年不曾听过了。
只不知老爷你,如今却有多少年纪?”
行者道“不敢说,不敢说,才怕吓到你们。”
那老僧听他推拒,遂只当是句吹牛的疯话。
为显气度也不好穷追,于是会意一笑也不再问,只催促僧众快快献茶。
话语刚落,便有个小幸童拿出个羊脂玉的盘儿,伴有三个法蓝镶金茶钟进来。
紧跟着,又有个小童提一把白铜壶儿,恭敬斟出三杯香茶,逐一奉献。
细看去,杯境色欺榴蕊艳。再嗅来,空处味胜桂花香。
三藏见了,忙客气赞道:“好物件,好物件!真是美食美器!”
那老僧笑着摆手道:“污眼,污眼!
老爷乃天朝上国的皇亲贵族,想必广览奇珍家藏宝藏。
似这般粗简闭陋器具,又何堪过奖?
反是老爷,你自上邦万里迢迢而来,可有什么宝贝随身,只借我等粗鄙长长见识?”
三藏连忙摆手推辞道:“可怜,可怜!
我那东土虽有些个物件奇珍,可这西行路遥一路崇山峻岭虎豹豺狼,携之多有不便,遂不曾带得。”
闻听此言,堂下众僧尽皆哗然,更有窃窃私语之声渐起,似对他们身份也生出不少质疑。
行者在旁又有些看不下去,便再插口:“师傅!
我前日在包袱里曾见一领宝光灿灿的袈裟,难道不是件儿宝贝?
人家大费周章拿出东西招待,咱们也不好小气了,只拿出与他看看吧!”
可众僧听闻王爷带的只有袈裟,却不加遮掩冷笑起来,颇不以为然。
行者见一众皆嘲,于是喝问:“你们这小外孙儿笑个什么?莫非以为,是俺诓骗?”
院主止住笑,颔首道:“老爷才说有件袈裟是宝贝,言实可笑。
若是其它,老衲还不敢擅夸。可若说袈裟,我寺却已登峰。
仅我一人之库存,就不止区区二三十件珍宝;
若论及我师祖,他老人家在此处做足了二百五六十年和尚,其收藏已不下有七八百件了!”
行者闻言也是一惊,叫道:“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且拿出让我看看。”
可那院主却露不屑,丝毫没有吩咐之意。
再看那老僧,此刻也是低眉合眼,似已睡着一般。
朱小杰见悟空被人小觑,便忽然一声轻哼。转手拿出专带着的紫金钵盂,咣当一下,重重扣在桌上。
此举便像是酒罢顿碗一般,没丝毫珍惜怜贵之色。
见到忽然被“糟践”的宝物,群僧皆惊,其后陆续起身垫脚,更有些眼力不好的想凑前细瞧。
那院主却能压住场面,大喝一声便退下群僧,强忍着不看那流光溢彩的钵盂,只倔道:“呵呵……这物确是个不世出的宝儿。
可大唐强盛,两位王爷皆是贵人,为何却只展一件至宝?
想来……呀,莫非是瞧不起我等?”
悟空也是个玲珑心肝儿,只一闪身便消失不见。未几,这猴子便也取来了玄奘包裹中的紫金钵盂,学着朱小杰样子,当啷一下,也搁在桌上。
众僧见此至宝竟还有一个可以配对,更纷露出惊讶神态。
那老师祖先前合着的眼睛,此刻也忽然睁开,再坐不住。
之见他拄着拐棍儿颤颤起身,便叫僧人开了库房,命头陀抬出柜子,供贵客欣赏。
转眼,便有十二间大柜子,被整齐摆放在天井中。
等到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了绳子。就有贴心僧人便将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这大唐贵客品鉴。
此间地方,果是满堂绮绣,四壁绫罗。
行者一一观之,愈露不屑。
只因这儿都只是些穿花纳锦,刺绣销金之物,倘看佛光灵韵,便是一件也无。
于是他也学着先前这些人的样子,嘲笑道:“好,好,好!多是多,却不过尔尔,尽都是些臃肿俗物罢了。
收起,收起!
倘把我们的取出来,你们这些便再也看不了!”
三藏闻言,忙把行者扯住,悄悄道:
“徒弟,我佛不讲名,不争誉,你莫要与人斗富。
咱们身在他乡,单身无助,贸然与这些地头乡僧引争,只恐不美。”
行者摆手笑道:“师傅说的在理,却也不在理儿。
倘若换做其它地方,谨慎些是可以少些麻烦。
可在这里却是不同,你看看这儿拜祭的是谁?
那可是一路扶助咱们的观音大士呀!
你再想想这袈裟是哪儿来的?
还不是菩萨不远十万里送来的嘛!
到这儿,你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倘若真出什么事情,菩萨也不好袖手不理才是。
你再看看那些僧众的世俗市侩样子,若不给他们长长眼,怕还不知道会被嘲笑成什么样子。
况且,俺老孙说到做到从不欺人。
既然说要给他们看看,此刻自不好昧心食言。
仅仅给他们看看,惹不得什么差错的。”
三藏依旧感觉不妥,苦口婆心又劝:“悟空,你天性无暇,却不曾理会得人性险恶。
古人有云:珍奇玩好之物,不可使见贪婪奸伪之人。
倘若一经入目,必动其心;
既动其心,必生其计。
我是个畏祸的,到头他们强索巧夺,却唯有应其诉求,求得消灾去劫。
不然,你若杀生灭命,便多因果负累。
需知,许多烦恼皆起攀比,此事不小矣!”
行者此刻却哪还听得进去唠叨,只道:“放心,放心!
佛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俺且试他一试,若他们真是见财起意的宵小,则刚好惩戒,为后来消灾。
俺老孙答应,此次只保身家财物,绝不舞棍伤人便是了!”
言罢,猴儿不由分说,便急急走了。
转眼,这家伙便已把包袱解开,瞬时有霞光迸迸揉金光灿灿播散而出。
定睛细瞧,这宝裟却仍有两层油纸裹定。
去了纸,取出袈裟,抖开时,一时红光满室,彩气盈庭。
众僧见了,无不心欢口赞,皆言:“好袈裟!好宝贝!”
上头有:
千般巧妙明珠坠,万样稀奇佛宝攒。
上下龙须铺彩绮,兜罗四面锦沿边。
体挂魍魉从此灭,身披魑魅入黄泉。
托化天仙亲手制,缘道观音万里献。
那老和尚见了这般宝贝,果然动了贪心。
此刻只见他腿也不颤了,手儿也不抖了。全不顾自己老祖身份,只走上前,便径直对三藏那身袈裟跪下,眼中垂泪道:“老衲侍奉大士二百余载,却从未得见如此珍宝,真是没缘!”
三藏叹口气,上前将这老人搀起道:“老法师何至于如此,有何话大可说来。”
老僧被扶起后,眼泪依旧噼啪不止,哭道:“老爷这件宝贝拖到此刻方才展开,奈何此刻天色却已经晚了,且我年纪太大,早已眼目昏花,已看不明白,岂不是无缘!”
三藏听他找如此粗浅借口,便点头微笑道:“此有何忧,你且命人多多掌灯上来,而后细细再看便是了。”
那老僧一计不成,连忙改口道:“贵人的宝贝,已自发光亮耀眼。倘若再点上灯,则要晃瞎,莫难看得仔细。”
行者打趣道:“暗也不行,明也不可,你倒要怎的去看?”
老僧听他调侃,却脸也不红,气也不乱,依旧厚颜道:“老爷必是个诚信君子,倘若信得过老朽,宽恩放心。
我便教弟子将这宝物拿到后房,仅细细琢磨一夜,
明早定然归还,还敬送老爷西去,不知尊意何如?”
三藏可未料到这家伙真有如此无耻厚颜,也吃了一惊。
待反应过来,他才压低声音偷偷埋怨行者道:“都是你,都是你了!
前番不听为师之言,此刻害人动贪念了吧!”
行者不好意思挠挠头,只对三藏陪笑道:“师傅莫忧,俺齐天大圣还怕他怎的?
我观他本就是个贪婪之人,今天这事也只是个引子罢了。
且等我将宝裟包起来,教他拿去看看。
俺道想知道他能做到何种地步,但有疏虞,尽由俺老孙管整。”
见说不通这猴子,玄奘只好将求助目光投向朱小杰,期望他可以拦一拦这只不听话的猴子。
可朱小杰却对御弟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只双手抱臂不发一语,好一番等待好戏的做派。
玄奘见实在阻挡不住,只好立在一旁,眼睁睁看行者把袈裟递与那老僧,还道:“凭你看去,只是明早需照旧还我,不得损污些许。”
老僧接下袈裟后喜喜欢欢,急招幸童将袈裟拿将进去。
兴奋之余,却还不忘吩咐众僧,仔细将前面禅堂扫净,取三张藤床安设铺盖,好生侍候三位贵人安歇。
一壁厢又教安排明日早斋、送行,遂而各散。
此后夜深,朱小杰他们便关了禅堂陆续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