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唐僧可怜巴巴被绑在木板上,动也动不了,哭也没人理,只能顺水流来流去,仿似没个尽头。
也还好我大唐地界治理有方,我大唐军士团结一心人民子弟,守土护民无不尽心尽责,以致妖邪魔怪皆不敢踏足胡为。
否则,这水路之上倘若随便来上个妖怪,张口咔吧咔吧把小唐僧吃了从此长生不老,岂不要没了后面故事。
待这小木板一路平平安安顺流到金山寺脚下,方才停住。
金山寺长老中,有个叫做法明的和尚,非但礼佛亦偷偷修真悟道。佛道双修相辅相成中进境神速,眼下已得无生妙诀。
此刻他正打坐参禅想着道法,忽闻得小儿啼哭之声,一时心动,便匆匆起身,急急赶到江边察看。
只见涯边一片木板上,绑着个婴儿,长老急忙将之救起。又见到了他怀中血书,方知来历,取个乳名,叫做江流。
可人尽皆知,但凡婴儿就需要吃奶。不说法明这大老爷们自己,恐眼下全寺之中也找不到一个在职妇人,更不提正当时解饿的乳母。
时间紧急,这小孩醒来后哭得撕心裂肺惹人难受。于是大和尚也只好落下脸皮,扔掉面子,当即抱着婴儿一家家恳求询问,一户户作揖鞠躬。
在众多闲言与非议中,在一声声拒绝驱赶下,他终于找到户家好心人家,肯短暂抚养。
转眼过了吃奶的那半载,这户好心妇人的婆婆却发了火,死活再不肯续养别家孩子。于是法明只好伴着闲言碎语将自己的“私生子”带回金山寺小心照料。
也还好,这小家伙虽缺个脚趾,可却生得虎头虎脑,头圆眼大,伶俐极了。
而后法明便成了个大“垃圾桶”,化缘毕竟随缘,所以小江流不愿吃、不能吃、吃不下的东西尽便皆归了他的肚腹。
随着时日,小和尚越来越高,法明也越来越胖,憨憨壮壮的倒越发亲和。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不觉江流已长到了一十八岁。
这一年,法明终于经过方丈允准,正式收江流做了在册弟子,教他摩顶受戒开始修行。同时为他取法名为玄奘,以期他可以坚心修道。
一日,暮春天气,众人同在松阴之下讲经参禅,谈说奥妙。
有个酒肉和尚恰被玄奘难倒,遂恼羞大怒骂道:
“你这业畜,姓名也不知,父母也不识,还在此捣甚么鬼!”
玄奘被他骂后眨了眨眼却并未恼怒,反是回道:
“你我尽皆是出家之人,既然出家便是无家,既然无家又哪来父母。
既然出家也该舍了那凡俗名姓,我法名玄奘谁人不知?
倘若六根不净,假使尘缘未了,一心记挂着俗家父母亲朋,执念自己俗世名姓不忘,到头又算得什么和尚?又修得什么佛法?
不若走吧!离吧!去吧!
且速速回你那凡尘俗世中煎熬,待到真正诚心出家,你再回来与我分说个人间感悟。
如同你言‘酒肉穿肠过’时,我就讲‘因需致杀’的典故你便恼羞,可道济所谓‘为杀反养’的哲理却更加深邃,即便说与你听,你却定然不晓其中奥秘。
我知道,你向来以道济法师作为目标向往。
可我却想问问,你可知道济法师其生身父母的名讳?
你知道道济法师救下了多少生灵性命?
你又知道大慈悲之上的制衡疯癫吗?
你之道,只得其形却未得其韵。
你之悟,只得其表却未得其髓。
我佛讲求律己,而非生硬刻板。
我佛讲求明理,却非无理取闹。
我佛讲求善缘,自非恼羞成怒。
我佛讲求顿悟,当非自以为是。
你我既入佛门,自当潜心究理。
切莫顿于肤浅,不可毁于妄怒。”
围观众人早就知道江流“能扯”,所以此番自打一开始,便就知道那酒肉和尚定要吵输,而后被玄奘不带脏字狠骂。
想当年,佛法精湛一时无二的法明长老与江流对上,二人天昏地暗“谈论佛法”三日夜后又是如何?还不是那胖和尚差点被气得吐出血来……
怕即便是佛祖在世,也定会被这家伙怼得难受。
倘若如来定力不够,说不定一冲动“失手”就把这家伙给拍扁了。
眼前这酒肉和尚就是挂单,往常在市井间傻乎乎瞎闹多不在寺内,且他人缘也不咋地。所以今日看他撞上这个软绵绵黏糊糊的钉子,众人无不围观、掩嘴、偷笑。
果然,被江流这一番话怼了后,那酒肉和尚被气得脸红脖子粗,可任凭他憋了半天但就是再说不出话来。
其后又哼哧好一会也张不开口,最终只有仰头灌下葫芦里最后那几滴酒。
江流也有些气量,见眼前那“傻子”没啥话说了,自也懒得同他计较。于是便双手合实对他行了一礼,施施然向众围观同门偷偷眨了眨眼睛,才回转进入寺中。
进入寺门后,玄奘却突然神色一变,瞬间没了往日那番嘻嘻哈哈。走过阳光暖和之处也不曾像往日那般停留。随着他急匆匆脚步看去,原来是径去了他师父法明长老房间。
待关好门后,他瞬间便瘫软跪下,未及开口眼泪却自双眼流了出来。
其后他用衣袖双手揉了好久,却依旧没什么用处,于是只好带着哭腔道:“师傅……
呜呜……我眼睛被那酒肉和尚拿唾沫星子喷了,好疼啊!”
法明和尚依仗神通,早知晓寺门前的诸般事情,见徒儿匆匆来找自己,见面后又跪又哭还以为是要追问身世。
可玄奘方一开口,就将他之前积蓄好的感情,揣摩好的言辞,瞬间狠狠打到空气之上。让这胖和尚有种说不出的憋屈与难受。
“你这逆徒,俺可迟早要被你气死!
有话咱就不能好好说吗,你师父我年纪这么大了,这一来一去可怎生受得了!”
说归说,训归训,法明说话同时却还是挥手,一缕佛道之光转瞬便没入江流眼中,将他火辣辣的眼睛缓缓冰凉下来。
“呼……还好我看那和尚开始喝酒蓄力后跑得快,要不倘若再被喷上那么一下,我可就真要疼死啦。
师父啊……你说,我的佛法都这么精湛了,为啥不能向你一样施展神通呢?人家喝酒都能喝出些奇异法术,我这修佛的总挨打可要丢你老人家面子。
难道……是我天赋异秉厚积薄发,指不定哪天吃顿饭时突然佛光普照,将筷子一扔就可以立地成佛了?”
此刻没了眼睛中的疼痛,江流就又恢复了那跳脱性子,可一看见他开口,法明长老却是有了想要哭的心思。
“你看看咱们老方丈和那些大德高僧,人家佛法那么精深还不是一样没有神……
额,其实是为师错了……
刚刚就不该帮你清洗眼睛……
你能容我缓缓,眼下先将那本经书念完一千遍,再回答问题吗?”
法明说话是表情虽未变化,可语气却有了一丝丝古怪。
“哈哈,您跟我谁和谁啊!
少来那套虚的啦,您又不喜欢念经,我也不是那些来捐香油的香客,犯不上拿这个糊弄我吧!
我可知道您还在偷偷修习道法嗷,这个要是被佛祖知道……
嘿嘿……”
说着说着江流便愈发没了徒弟模样,看他那一脸猥琐贱笑,可真是把那奸诈小人演绎了个淋漓尽致。
“你……唉……
江流啊,你呆在咱们金山寺中也不觉得闷吗?
我给你个由头,你下山去走走可好?”
法明自然了解自己的弟子,也只有江流有胆子敢这么同自己说话。也只有面对他时,自己那些贪、嗔、痴三垢才会尽皆退散。
玄奘言语虽然狂妄无理得论七八糟,可相处下来却给人的感觉像是与在世佛陀论道一般。
所以法明长老一直有种深深的挫败感,不知道自己修习这些年,到底都修到了哪只狗肚子去了。
一日他忍不住,想再从道法中找找别的出路,可却被这小子抓住了原形。往后这小子见了自己便笑得更开心了。让人恨不得逮住他,而后对屁股狠狠来上那么几下。
“嗯……不去!
这边多好,大家各个都是人才,说话也好听,和我的关系也好,更有师傅你帮我撑腰为我做主。
倘若出去了,有人欺负弟子,您不得心疼。
倘若心疼了,损害了您修行,岂不是不好。
所以我不去,哪都不去!”
玄奘脸皮也真厚,此番赖上法明可就不愿意走了。
“啊,为师知道了!”
也就在江流死皮赖脸想溜出去之际,法明却突然似恍然大悟般,脸上漏出了诡异微笑。
“嗯?师傅你明白什么了?
难道您想通我之前那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了?
还是您弄明白,早上太阳近还是中午太阳近啦?
莫非是您明白,同样温度的夜间,那水凉却土温的道理?”
听法明恍然大悟这么一下子,玄奘便随之兴奋起来。瞪着大眼睛就欣喜凑了上去。
“咳咳……那些问题暂且不谈,为师是想明白为何你修炼不出来法力了!”
听到江流提及那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法明脑海就是嗡嗡乱响。
也不知这小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又是怎么琢磨出这些自己往日不会留意,一经问出却挥之不去,也想不明白的问题。
不等江流再开口,法明便接着说道:
“人生于天地之间,禀阴阳而资五行,尽由父生母养,岂有为人在世而无父母者乎?
你正因为没有‘入家’,所以才做不到‘出家’。
连家都没有出,还谈何贪图我佛修行神通?
眼下你修得佛法却似那井中月,又仿佛那水中花,尽皆都只是假象幻影。
所以练不出神通也是正常。”
此刻可算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可把我们法明和尚高兴坏了。
“真的吗?
师父莫不是嫌我烦,想要诓我出寺吧?”
可玄奘却是不信,睁着还有些水汪汪的眼睛死死盯着法明那双老眼,看的他浑身不自在。
“阿弥陀佛,出家人受过专门训练,自然不打诳语,除非……
咳咳,总之为师实在也想不出其它原因,要不你先试试?
实在不行咱们再说嘛!
况且,往日你那么爱问问题,你就不好奇你爹娘情况?
偷偷告诉你嗷,你身上可有着血海深仇呢!我这还藏了份血书,你想不想要呀?”
越说,法明却越觉着自己占着上风。这又不是讨论什么佛法哲思,当没理由怕了这小家伙才是。
“不想知道,不感兴趣,不要告诉我。
我是个真和尚,打心底就不想理会那些凡尘俗事。
我有一个师父在身边就够了,我决不会落到你陷阱中去的。
您就死了那把我骗出去的心思吧!”
果然,下一刻玄奘扭头便就要出去。
可看了他此刻一反常态想要逃跑的样子,听了他刚刚的言语,法明的把握却又多了几分。
“哈哈,难得你小子看得开。
如此,便依你。
此后,你永远也不知到那根脚趾头到底是被谁咬掉的了……”
果然,这话放一出口,江流就是一个急停转身怒吼出声:“老秃驴,你阴我!”。
法明被他一骂也是怒了,回怼道:“小秃驴,你胆子肥了是不是,敢骂师傅了?
咱这就去找方丈评评理!”
继而一把抓住玄奘袖子,拉起来就往方丈禅房走去。
“你个老头,竟然还敢威胁我!
走,走,走,怕你不成,你执着红尘俗世还有理了?
咱这就去找方丈评评理!”
没想到江流此刻却一点不让,反手也拽住了师父袖子,逃离似得快走几步,便就到了法明师傅的前头。
法明长老被他怼了后一脸的黑线,但也看得出眼下这小子前所未有的紧张与不安。
于是便只被他一步步拉着拽着,温柔注视着这即将离去的孩子。
见到方丈后,法明与之对视了一下,不待玄奘气汹汹开口,就有道佛光闪现,转瞬长老便在重梁之上,取下一个小匣儿。
一把拽住扭头便要逃走的江流,法明吹去毛絮拂去尘土,便将那小匣打开。
打开来,果真取出血书一纸,汗衫一件,付与此刻呆呆出神的玄奘。
玄奘漫不经心将血书拆开,无奈深深看了师傅一眼。只好一字一句细细阅读,这才晓得自己父母的姓名,知道前番他们的冤仇事迹。
读罢,玄奘深深叹了口气:
“师父,您这又是何必……
您知道我的性子,倘若不知身世,不去想它也就罢了。
如今知晓,则父母之仇不能报复。倘若依旧作哑装聋,日后要我以何为人?
整整十八年,我不识生身父母,至今日方知还有母亲在世。
可此身若非师父捞救抚养,亦安有今日?
您容弟子去寻见母亲,报了冤仇,斩了牵绊,解了尘缘,然后再头顶香盆,重建殿宇,报答您的深恩!”
难得玄奘可以好好说话,法明与方丈在一旁听着也是感动极了。
张了好几次口,法明才道:
“身为人子,你本该寻母,身为人类,你自该入那红尘行走,其后才好多些阅历,体验些百态沉浮。
当年廉颇谈兵可能不及赵括,可真作战起来却另当别论。我思前想后,觉你修习佛法也当与此相似。
此去你可带这血书与汗衫做个信物。
此番是你的俗世历练,依着寺内归根,我绝不会有丝毫相助。
嗯……贼人势大,你要小心,万万不可暴漏。
你是在册和尚,路上可以装作化缘,我与你修书一封,途中寺庙见了我的书信可以助你。
出去后径往江州私衙,我推算你在那便可以与母亲相见。
此行我可是什么忙也不会帮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一定要小心谨慎!”
听法明在那睁着眼睛说瞎话,老方丈翻着白眼在一旁吹着胡子。
不知道自己这位长老是不是那被玄奘小子传染了,咋说起话来怎就越发不要脸了呢。
玄奘领了师父言语,就做化缘的和尚,一路化缘径至江州。
刘洪自上任以来也是勤勤恳恳,三天两头出差公干也算任劳任怨。
也不知道他不惜作奸犯科也要当上这州主,如今却搞得成天风餐露宿,有家也回不去,有媳妇也陪不了,到底是图个什么。
此次又恰逢他再次有事出外,也是法明和尚算得精准厉害,玄奘就恰好直至私衙门口抄化。
那殷小姐前日夜间恰好得了一梦,模糊梦见个胖大和尚寻问他儿子,又见梦中月缺再圆,醒来后便久久难以平复。
于是思忖暗想道:“我父母尚不知我受难,我婆婆流落异乡也断了音信,我丈夫更是被这贼谋杀,我的儿子亦被我抛在江中,倘若有人收养,算来该有十八岁矣。
那仙人曾承诺过教我母子相会,此期或许今日,也许明日,可能个把月,未必十数年,真恨当时仓促糊涂没问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