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0日拂晓前,国军对杨树浦租界日军的进攻取得了局部突破,西进展至欧嘉路,东至大连湾路,南到昆明路、唐山路。日军多次从昆明路方面反攻,均被击退。
凌晨,三个身影进入小镇。彭班长还是首先打破了沿途的沉默,对杨安说道:“杨安,谢谢了!如果不是你发现了鬼子的埋伏,今天俺们就要交待在那儿了!”
“彭班长,客气啦,我还要感谢你收留我了。要不然想为抗战做点事都有些困难了。”
“这算什么收留,留下来的只有危险!你的枪打得真准,这次夜间战斗你至少打死了两个鬼子。想不想投军加入三十六师?”
“啊,你都打死了两个鬼子!呵呵,这枪法真行啊!俺们三十六师乍说也是中央军的德式师、王牌师,就到三十六师当兵吧?”一旁的憨子骄傲地插话道。憨子说到自己是德式师、王牌师,胸脯都挺了起来,俨然三十六师高人一等,德式师高人一等一般。
杨安自然听到了憨子言语中的自豪与得意,也看到了憨子一脸的倦容随着那话语出口顿时烟消云散的神态,但他还不能从他的言语与神态中得知中央军、德式师怎么的特别。
憨子留意到杨安的眼神注意自己,心中愈发得意,接着说道:“俺们三十六师和八十七师、八十八师是姐妹师,都是由原国民政府警卫军改编而成的德式师,师长宋希濂将军是原八十七师所二六一旅旅长。俺们师的出身就不一样,这可不是那些杂牌国军部队能够相比的,嘿嘿嘿!这就和人一样,出身在乡户人家的是农民,出生在富贵人家那是少爷小姐,出生在皇帝家的那是王爷郡主。这么说吧,俺们中央军都是配备的德式武器装备,武器弹药都不缺少,这可不是那些汉阳造、老套筒能够相比的,还有我们的军服、军饷也是不缺的,俺当大头兵,吃的是枪饭,还图什么,不都是这些么?”
听到一向寡言少语的憨子一下子放连珠炮一样说了这么多,彭狗子看向了憨子。
憨子看到了班长的关注,没有察觉异样的东西,更加得意地说道:“俺们中央军就是高人一等,嘿嘿,啥时候都是牛皮哄哄的!”
听到这话,彭狗子有点不满地“嗯”了一声,憨子顿时止住了话茬。
彭狗子对着杨安真诚地说道:“杨小子,要不你还是到俺们三十六师投军吧?”
杨安一直没有吱声,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只好轻轻地摇了摇头说道:“过几天,我还要回老家念高中。”
听到这话,彭狗子、憨子二人一脸失望。
不觉之中,皓月西沉,天光大亮。这是杨安第一次彻夜未眠,当他们再次抬着伤员准备返回救护所时,他来到前线转运伤兵已有二十多个小时,一阵困乏袭来,很快又被前线的枪炮声所惊醒。晨风,缓缓拂来,带来一阵凉爽,让杨安更加清醒。
看着街道上碎砖瓦砾、大坑小坑,看着路边建筑上被硝烟烧蚀的痕迹,还有袅袅黑烟,杨安暗暗感叹这一路这两天曾经发生的战斗该是多么激烈。
前面这一段街区两侧都是住宅区,民宅里弄与街道垂直,只是沿街的部分已被炮火给摧毁了,几成废墟。在街右边这片废墟的右侧还有一栋六层完好的欧式建筑,房顶的左端还有一个精致的方形小塔楼,它是这一片建筑中的佼佼者,无疑也是这一片建筑中的幸存者。只是这幸存者也在战火中变成了灰头土脸的“泥孩子”,失去了它往日的光彩。
这沿途的战斗痕迹向杨安诉说着战争的残酷,他感觉自己对战争已经有了足够深刻的认识与感受。正是因为对战争的残酷有了更多的认知,更让他知道生命的可贵。他准备在今天转运伤兵后,晚上就赶回诊所,以便明天给福伯烧“头七”,还要寻机摆脱张一浦的纠缠,设法回到扬州念书,还想跟着林老爷子、林叔叔学习中医。杨安心中对“烧五七”并没有准确的概念,误以为“烧五七”是以故人逝去第二日算起。他完全不知道这样一来,却给林氏诊所不知带去了多少担忧。
学习中医,是他第一天走进林家时老爷子对他说过的话,尽管老爷子当时貌似说着笑话,却是他内心真实的期待。当时杨安并不知道中医是什么,他只记得自己点头应允。后来,离家出走他才知道了自己对林家的依恋与亏欠,和福伯从武汉回扬州路上,通过与福伯的对话,杨安才知道林老爷子是多么希望他能够学习中医,将林家家传的医术传承下去。在那一天,杨安就决定了一定要好好学习中医,也算是了去老爷子的一桩心愿。
杨安想到了彭班长对自己的邀请,想到了后来在战斗的间隙,彭班长刚好碰到营长李增少校,竟然说动了李增前来劝说他投军加入三十六师。
第一次与这么高级别的军官接触,心中还是有一些紧张,以至于当李增问他想不想当兵时,杨安紧张得没能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想法,只是用力地摇了摇头。这时他看到了李增眼中闪亮继而失望的眼光。李增想到了杨安转运伤兵的勇敢,想到了他枪法的精准,看着他拼命地摇头,面色异常复杂。当看到杨安宽大的衬衣和单薄的身体,最后还是很快地放弃了将杨安招入麾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想到投军,杨安自觉没有作好准备,他不敢想像自己会和小镇上那场战斗中的士兵们一样,冒着密集的弹雨向前冲锋,不敢想像士兵们那种飞蛾扑火般的无畏。虽然每次看着步枪,都会有眼热的感觉,但他毕竟有过几次战场的经历,还有经历过汇中饭店大爆炸,他已经深深地认知了战争的残酷,他已经不是那初生的牛犊,早已对战争有了无边的畏惧!但是,由于父亲、福伯死于日军之手,内心的仇恨与执着让他又想多为抗战付出一些实际的行动,于是毅然走向了战场,选择了担负转运伤兵的工作,当然这在今天还有逃避张一浦纠缠的想法。
杨安想到自己内心对战争的畏惧,有时也会惭愧不已。但他完全没有想到,作为一个学生,能够如他这般,已是难能可贵了!
杨安和彭狗子抬着右腿受伤的七班长大嘴在街区上小步快走,很快就要走近那段废墟。在他们的前面,还有憨子和另外一个九班的士兵抬着担架,和憨子他们并排前行的还有早晨刚赶来的红十字会的队员。
杨安一路神思不属,一不注意,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了一下,身体猛地向前扑去。由于身体向前移动太快,彭班长依然照常前行,加之猝不及防,担架的把手很快从杨安的手上滑脱了下来,身体由于惯性向前快速窜了出去。
这时,一声清脆的枪响从左侧屋顶上传来。
彭狗子被杨安一带身体也加速向前移动,只是手中仍然紧握着担架的把手,在他听到枪声的同时,也听到了子弹击打在旁边残墙上发出的声音,本能地向右看去,这子弹应该是瞄准了杨安或是自己,惊声大喊:“是鬼子!”
这一行转运伤兵的队伍行走在街道的右侧一些,距离街道右侧的废墟自然近一些。听到枪响和彭班长的提醒,前面两组担架,冲着右侧的里弄跑去。
杨安这端的把手已经脱手,担架摔在地上,大嘴的腿部先行落地,发出了“啊”的一声惨叫。因为脚下被绊,杨安向前窜出,又接连踢绊了两块破碎的砖块,最后即使有双手的帮助,仍然狼狈地扑倒在地上。在他向前窜出的同时听到了熟悉的枪声,枪声听多了,他早已能够清楚地辨别出这是鬼子三八大盖的枪声。
对死亡的恐惧与求生的本能,让扑倒在地上的杨安把目光投向了右侧的废墟。他刚才正好快窜到里弄口的位置,赶忙半起身又飞快地窜向了里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