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城位于山东西部,京杭大运河河畔,西邻河南北靠河北,是大汶口文化①名城,自古以来孕育不少文官武将,产生了大量精彩典故。到民国前后,全国大部分地区陷入兵荒马乱,这里几乎没受到军阀混战的影响,依然是一派繁荣昌盛景象。虽然在抗战期间沦陷,古城和文物破坏不是很严重。
城里的五大家族有三个是名门世家,楼西街樊家自清朝多出官员,现今两个二子在政府供职,近年来兴商办学威望颇盛。南门里楼南大街东侧的顾家胡同,住着几十户姓顾的,据说是自明朝官宦世家的书香门第传下来,翰林学士层出迭见。东西两个胡同中间是个大户顾清源,自他祖父起便做生意,到他这一代盐行和百货愈发的兴隆,掌控者鲁西地区的芦盐*权。但他这一门人丁有点单薄,老人去的早,也没有兄弟姊妹。老两口成婚几十年守着诺大家业,膝下仅有一女名叫心懿。顾太太郭洁薷是楼西大街樊家亲外甥女,也是曲阜晚清举子郭佑宁的千金,标准的门当户对,老两口相敬如宾也就没有纳妾。心懿小姐自幼天资聪慧心地纯良,琴棋书画针织女工无一不精,如今年方二九待字闺中,虽说已是婚期在即,仍然频频有不知情的上门提媒。而她本人对这门亲事是千百个不乐意,主要原因是为了一个人一个盒,人叫樊俊生,盒子是七窍玲珑锦盒。
话说民国十二年,楼东大街状元府对面路北忽然冒出个卍②记锁铺。锁铺自开业起就生意兴隆,因为他家的锁具相当独特,每把锁只配备一把钥匙。要说谁到别处配钥匙,钥匙能配回去却打不开锁,用掌柜的说法是“一芯不可二用”。锁铺门口房檐下挂着一个菱形牌子,精美的花边质朴的色调,中间嵌着两句话:“玲珑锁,锁玲珑,玲珑一匙锁千重。他朝芯死弃银匙,气死贼山十二能。”这个像词牌又像诗的牌子,为锁铺带来一种神秘感,很多人走过这里忍不住止步,被好奇心引着进店看看,从而被里面的精湛锁艺震撼。而这家掌柜被称作卍十三,他也不反对,以至于本来姓什么叫什么没有人过问。只知道卍十三做出的锁只认一把钥匙,其他人除了把锁砸坏是永远无法开启的,这也正是他家生意兴隆的主要原因。
卍十三是个孤僻的人,在聊城没有朋友也没有家人、亲戚。所以老有人背地里议论他,四十好几的人没个老婆八成蹲过号子。还有人说他攒了巨资,既不买房置地也不吃花酒逛园子,搞不好是个革命党。而他对这些充耳不闻,压根儿不介意,照样的起早贪黑专心经营锁铺。
八岁的顾心懿时常带着同龄使唤丫头喜儿到锁铺玩耍,觉得这里的东西新奇好玩。从她家后门拐个弯走不远就是东口南街,卍记锁铺就在东口南街北头十字街口的斜对面。玩到兴头错过饭点是常有的事,回到家免不了被母亲数落一顿,让厨娘祝巧真另开小灶做饭给她。喜儿必然是被巧真一顿臭骂,随后嬉皮笑脸和小姐一起吃饭。因为她是巧真和管家顾重的女儿,她的聪明伶俐讨得顾清源夫妇欢心,也是顾心懿从小的玩伴。卍十三也挺喜欢这两个小姑娘,说过好几次顾心懿心地纯净,必有后福,闲暇时和她们聊天,买糖豆、炊饼给她们吃。她们则亲切地喊他“乐伯伯”,也不明白是本来姓乐,还是因为看着她们时脸上总是乐呵呵的。
时光如梭,就在顾心懿过完十二岁生日后第二天的清晨。她起床后看到门外的皑皑白雪喜欢的不得了,兴奋地叫起喜儿出门,两人赶在去学堂前玩会儿雪。出门来到院子东面的胡同里,才嚷着应该拿把铲子堆雪人玩,喜儿听完撒腿往回就跑,为主家跑腿儿分忧是父母从小教的。顾心懿看着面前一尘不染的雪地,干净的连根柴火把都没有,忍不住顺着道路往北出溜,滑的很开心。
一个不留神被滑倒,摔在东侧六叔公院墙根。顾心懿手按到雪里往起爬,忽然是觉得手下一软,把她吓得又坐在雪地上。仗着胆子扒开雪仔细一看是个人脸,好熟悉的一张脸,“乐伯伯”?这不是锁铺的“乐伯伯”吗?怎么大冷天睡在雪窝里?正纳闷呢,“乐伯伯”睁开眼,费劲地叫着她的名字。她赶忙问他怎么不在家里睡觉,他说没力气让她先找个没人地方缓缓劲儿再说,她就想起旁边六叔公的旧院子空着。正好喜儿回来,两人费力地把“乐伯伯”搀起来,拄着铁锨把走进十几米远的院门口。进屋后找柴火点着,暖一会儿两人才发现“乐伯伯”的裤腿冻成血溜子,化开的血水正浸湿洋灰地面,匆忙间从破褥子里掏出棉花絮给他擦血。他惨白的脸逐渐红润起来,仍是笑呵呵地跟她们说这件事是三个人的秘密,回头他会送好玩意儿给她们。
从这天起她们早晚都会溜出来给“乐伯伯”送吃喝,还替他到广安堂买过中药面,大概是胆南星、血竭、没药、马钱子、南红花之类的。他常给她们讲锁的构造和镇锁桥的故事,给她们说做人的道理。尤其他说那句“一锁一芯一把匙,择一人许一世情”时的表情,和其中的含意,让顾心懿以后的生活影响极深。
转眼半个月过去,“乐伯伯”伤好的差不多要离开。临走打开身后的包袱,送给顾喜儿一把黄金锁。又支走喜儿送顾心懿东西,一个比手掌大点纯铜打造的六面雕花方盒子,还有一把银铜合金制成的双头三棱钥匙。盒子名叫七窍玲珑锦盒,盒外面六个面的花纹一样,前后左右上共有七颗活动小花瓣,拨开花瓣有七个钥匙孔,并给她讲了开锁方法。
当天晚上喜儿就问顾心懿,“乐伯伯”给她什么。她记得“乐伯伯”说过开锁方法不能告诉任何人,就只告诉喜儿是个古董的花壳子,不值钱,还拿出来让喜儿摸摸。喜儿当然不信,因为她隔着门缝看到两人摆弄半天,只是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尽管如此她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晃了几晃里面也没声音,只好做罢。但小小的心里却滋生出了芥蒂,对二人的主仆关系开始不满,却没对任何人讲。
几天后城里有人议论卍十三是个贼,一个地方不能呆久换地方再偷。也有说法卍十三是被杀死了,下雪那天有人听到打斗声,甚至能描绘出有人放哨有人入室打劫的场景。无论如何,从那以后卍十三和他的卍记锁铺一起销声匿迹了。慢慢地聊城人也好像不记得有这么个人,有这么个店铺。但是顾家有个宝贝锦盒的消息却不胫而走,连里面藏着各式各样宝贝都被不断被细化,简直被人们传神了,而顾清源夫妇压根儿就没见过,也没听过什么盒子。
从学堂毕业时,顾心懿和顾喜儿都不满十三周岁,喜儿的成绩特别突出,远远超过观前街吊关庙③旁的省立第三师范④招生分数线。按顾清源的意思两人还一起读,毕业还一起回家管理铺子。顾重却认为做下人的认几个字就行,早早晚晚嫁人过日子才是正经事,就没让喜儿继续上学。为此她大闹一场,其结果则是被顾重狠狠揍了一顿,哭几场后到铺子打下手。心里的不平逐渐让她忌恨起顾心懿,凭什么生活在一个院子她就没资格读书,顾心懿优越就因为她的小姐身份。
顾心懿有个同级同学名叫樊俊生,比她大两岁,家住西关街魏大庙村。因为父亲早逝,寡母买豆腐脑把他养大供他读师范。所以他对母亲非常孝顺,穿衣吃饭都很节俭,早晚上下学的前后给母亲帮忙。学习也非常用功,今年年初就到三师附小做起见习教师,微薄的薪水全部交给母亲。在樊俊生眼里,顾心懿就是个不粘人间烟火的仙女,没有任何一个凡夫俗子配占有她纯净的心灵。所以他选择暗中倾慕她,自从到三师开学的第一天,充当起她的保护神。无论是哪个男生贪婪地窥窃她或是在公众场合议论、诋毁她,他都会悄悄给那人书包里塞张“君子好色而不淫,淫而恶心生!”“小恶不诫大恶悔晚矣!”一类的纸条。被人发现是他,放学后就会一顿暴揍,鼻青脸肿对他来说都是常事,他总会安慰自己为“剪除恶行”坐出贡献。为了表达对她的倾慕,他偶尔抄写小诗丢在她每天必经的南街口,也常常放学回家时“路过”西顾家胡同。远远地看她走进大门才匆匆赶到楼西大街,帮他母亲收拾牌坊口的豆腐脑摊子。顾心懿也捡过几次他的小诗,觉得书法和思想都挺积极,只是不知道是谁无意或有意丢下的。
两人正式的认识是在毕业那年春节前学校表彰大会,樊俊生、顾心懿等六个学生成绩优异,被学校推荐到附小见习,大家握手相互祝贺。樊俊生对这次握手激动好几天,顾心懿却对于长相普通、衣着普通的樊俊生没太注意,只是当成校友。
年后,顾心懿莫名其妙得了一场重伤风,吃了好几副中药才康复,却因此错过去小学报到时间,病好后继续在三师学习,等着颁发毕业证。樊俊生报名后没见到顾心懿,到顾家一打听才知道她病了,回去就写封信安慰她,还附带着新作的几首新诗一同装进信封。打算亲手交给她也就没有写收件人,也没署名字。第二天大早上送去正赶上顾重在门口收货,见旁人喊顾叔就以为是顾心懿父亲,上前小心地施礼说了声“烦请转交令千金”就匆匆离开。顾重以为是不良少年勾引他的喜儿就没理他,晚上把信交给喜儿,警告她不要和三教九流的男人来往。喜儿看了那封信挺喜欢,只是不知道对方是谁住哪里,默默地期待一份好姻缘出现。
樊俊生认为顾心懿看过他的信,没回复是说明她含蓄,那种神仙般的女孩就不该跟俗人多接触。从那以后隔三岔五把写好的新诗封好送去,直接找顾叔转交,仍然是不署名也不留地址。在他看来这就算是交浅言深,因为家庭出身不同没敢有过多的奢求。
顾心懿从省立三师毕业还不满十六岁,原本是打算到东门里的附小教书。顾清源实在是太忙了,又因为年岁见长体力却日渐衰退。顾太太劝她放弃教学到商号帮忙,毕竟作为独女接管家里的生意是早晚的事。处于孝心她去了离家最近的楼东大街昌隆百货商行,主要为熟悉业务管管账目。顾喜儿已经在那当了半年多出纳,对商行各种物品的价格和销量了如指掌,有她帮忙更容易。于是两人一起上下班,没事就聊聊天,下班逛逛街,日子倒也过的悠然。
这天樊俊生吃过午饭去学校,正好看到顾心懿和喜儿从东口南街北头过马路走进昌隆百货商行。一看时间还早就决定进去说几句话,又顾虑别人看到影响不好,犹豫好一会儿才磨蹭着进去。他进门后看见顾心懿正在柜台前看杂志,慢腾腾过去打招呼:“顾心懿,你来这买东西吗?”
顾心懿抬头看樊俊生,认出他是同级的同学,大方地说:“你好,我不是买东西是卖东西。”又摆手叫喜儿,“喜儿,这是我同学。”说着竟忘记了他叫什么,尴尬地浅笑一下,“她是我好姐妹喜儿,你叫什么名字?”
樊俊生瞬间觉得被冷落,暗恋几年的对象竟不知道他名字。更加抹不开但也不好意思说别的,红着脸说:“我叫樊俊生。心懿,你觉得我写的新诗怎么样?”
喜儿刚想跟樊俊生打招呼,听到新诗两个字立刻想到半年来的那些信,瞬间明白他是写给顾心懿的。心里忍不住翻江倒海:凭什么明明是该我的东西到头却变成她的?那年锁匠给的花盒子本就该是我的!上师范的也该是我!这个人也该是我的!为什么总是这样?就凭她是大小姐吗?
“新诗?”顾心懿微微吃惊,没想到这个敦厚老实的人还能写诗,把杂志封面转给他看,“你投稿在哪里?这是良友,不是诗刊。”
“不不不,我没有。”樊俊生更觉得无地自容了,“我没有投给良友画报,也没有投给任何杂志,我给了令尊。”
“啊?我爹?”顾心懿更加觉得意外,扭头扫一眼喜儿,又看着他,“你不会以为我爹能给你出版吧?”
“不是,拙作还不敢公诸于众,只是托令尊交给你。”樊俊生的脸红成了酱茄子,“希望你闲时过目,最好是再加以点拨。”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我爹还没给我呢。”顾心懿有些不好意思了,觉得父亲既然鼓励她学文化就不该擅自拦下给她的东西,“对了,这是我家的铺子,你有什么需要吗?我可以送给你,以后你也可以来这里找我,我不在就找喜儿。”
“好,好,谢谢。”樊俊生没想到顾心懿这么坦率,简直有些受宠若惊,“心懿,你怎么放弃教书而从商呢?”
“没办法,爹娘逐渐上年岁,怎么忍心看他们总操劳……”顾心懿第一次觉得对面这个人还挺有意思,不知不觉地和他攀谈起来。
这天回到家,顾心懿专门打电话给父亲,拐弯抹角地问他是不是扣留她的东西。顾清源压根就不知道怎么回事,自然给不了她满意的答复,让她需要什么到街上买,别随便收闲杂人的东西。她去找母亲评理,事情不大但要说清楚,晚饭都没吃消停。
顾重路过前厅听到主母俩议论,知道是闹误会了,赶忙回房间质问喜儿。喜儿不以为然的说那些纸是他给的,何况没写给谁也没署名,顾重又气得险些动手打人。喜儿磨磨叽叽从房间找出信件,把信烧掉剩诗歌送过去,连声向她道歉,称不知道给谁的就当废纸丢在废书堆里。顾心懿知道误会的来龙去脉没有埋怨,反而安慰她这不重要。直到二更后她推敲完几首诗,才觉得它们难能可贵。也是从那一刻起觉得那个不起眼的同学,竟有这样的才华,而他在诗里所表达的新思想也在她心里起了不小的波澜。
对樊俊生来说那也是个不凡的夜晚,他愈发觉得顾心懿纯真烂漫,她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个表情都使他兴奋。当夜又写了首诗,第二天中午拿到昌隆百货商行给她看。她看后很喜欢,和他一起讨论。从那天起,两人才算真正地成为认识又相互钦佩的朋友关系。除了相互写诗词,还偶尔在西门外西关内桥上赏月,吃他带的鸡汁豆腐脑。久而久之,情愫在她心底产生了。
同在一条楼东大街上,距离昌隆百货商行不远,有家文华印书局。是聊城最大的书商,在济南和周边几个县城都有分号。文华书局总掌柜季文华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祖上多少代开办私塾兼文化用品经营。民国以后新文化新思想成为主流,私塾变成了公立学堂。他专心从事印务,也与时俱进扩大经营。仗着小舅子韩福光是省军政界要员,两个挑担也在政府供职,季家顺利吞并几个书斋,分店也开了十多个,短短十几年成为聊城数得着的商人,影响力与樊家、顾家在伯仲之间。
季文华不仅眼光好有魄力,为人处事也厚道。与客商、员工、下人甚至邻里关系都很融洽,简直就是个老好人。或许是他的时间大多忙于事业,又或是他太太霸州韩氏过于跋扈,家里的四个孩子总爱时不时地闯点祸出来。老大季广二十八岁,自小脾气粗暴好高骛远,读几年私塾出来跟着一帮闲人瞎混。六年前一个下雪的晚上不知怎么着被人打断一条腿,此后在家里自卑、暴戾、酗酒、打人,闹得媳妇带着孩子跑了。女儿季莹二十岁,爱俏爱打扮还好吃懒做。去年年底跟个小贩私奔了,两天后一个人回来,躲在房子呜呜成天哭闹。几个月后肚子渐渐大起来,问她小贩的姓啥叫声一问三不知。气的季文华给她几个耳光,她才呜咽着说跟小贩跑出城没多远,他就被人打死了,凶手还强奸了她。现在她也弄不清,孩子究竟是小贩的还是凶手的。小儿子季晸刚十八岁,成天惹事生非,转过三个学校还没毕业。二儿子季堂二十三岁,身材高挑,模样英俊,能力也比较强。国立中央大学⑤毕业后帮他打理生意,做事效率高。唯一的缺点是有些过于激进,有个工人偷书拿去倒卖,被他抓住后直接打成瘫痪,季文华费好大劲才能摆平。没多久又把一个人打得重伤致死,给人赔钱还吃官司,韩氏的娘家亲戚帮着化解,季文华却气的不轻。
经常从兴隆百货商行门口过,季文华发现顾心懿长得不错,找人打听知道是顾家独女,回家就跟韩氏商量了。韩氏听完乐呀,这聊城顾家和曲阜郭举人的名望,沾上一个就不得了。当即给三个麻将搭子放下话,谁能促成这门婚事赏一万块现大洋。没过三个月,就在民国二十年的中秋节,两家高调地把婚约定了。韩氏的两个妹妹、妹夫从上海专程过去作见证,顾太太郭洁薷请了表哥樊仲成做女方的媒人,聊城三大世家就算聚齐了。这时顾心懿还不满十六周岁,她还不知道也没认可这场婚约,而事实上那年头也不需要她做主。
注:①指以泰安大汶口为中心的地域文化,通过对这个地域曾经产生过的文明、遗址,研究其文明程度,影响范围。②wàn,卍字符常出现在藏语和佛教用语中。③聊城独有的一种敬神方式,指把微型关帝庙掉在树枝或石狮子头顶。④全称山东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前身是东昌府简易师范学堂。⑤现在的南京师范大学,主源可追溯到1902年的三江师范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