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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凝神明心(1 / 1)

<>刚才送走任青阳之后,凌云冲在静逸茶居多待了一个时辰,那时王顺送任青阳已早到了方正安府邸,当时夜色并不甚深,所以方正安还在书房挑灯做事,他坐在桌边研究着一幅仿制得天衣无缝丝毫不差逼真到极点的《溪山行旅图》的仿制品,这幅名画原作者是北宋范宽,但放在他面前这幅画不知出自谁手,总之是仿制品中的精品,不是内行难辨真伪。当然他不是在搞古董鉴定,那日晚上,任青阳潜入高府看望冯素玉,另一边闯进书房的正是张无可。当她把这幅画交给程雅言的时候就告之她说,这是仿制品,重点是这幅画内有玄机,这才是关键,只要参详出来,或许就可能抓到高寀通敌的罪证。程雅言趁着出宫的时候,带了出来交与方正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方正安这些天有空就在研究,他盯着这幅画看过无数遍,翻来覆去也愣是没发现有什么可疑点。就在这时候,方府门口,管事的将扶着任青阳的王顺引了进来。管事的认识京城静逸茶居的老板王顺,也因为任青阳之前在方府住过而认识任青阳,所以直接引他们去见方正安。方正安听见有人走来书房,赶忙将那幅《溪山行旅图》卷了起来,只见王顺扶着任青阳已进到书房里来,便即站起走上前去,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你把她扶回来呢?”他想任青阳这些日子住在白马寺后山,要回来怎么没事先打招呼,还喝成这样才回来。王顺把任青阳放在椅子上,道:“刚才任姑娘在茶居里喝得很凶,也喝得很醉,碰巧给小凌哥儿遇上了,便吩咐我把她送回你这里。”方正安道:“哦,有劳了。你先回去吧。”王顺道:“是。”临走时他刻意留意了方正安的桌上,看见大大半被卷起来的一幅画,以露出的部分看,那是一幅山水画。王顺算是自己人,所以方正安没防备他,但那幅图是机密,也不能随便让外人知道,所以他刚才匆忙间只是随手一卷,而没有卷完全,那幅画还露了一小部分。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方正安看她似乎有点醒过来,于是倒了一杯茶给她,道:“任姑娘,喝点茶,醒醒酒吧。”任青阳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她,睁开眼睛,模糊的看见自己面前有个人影,含混不清的道:“嗯,云冲,是你吗?”她以为自己还在茶居里。方正安一愣,心想她真是醉得好厉害,当下也不回答,只将手上的茶杯端给她,道:“来,先喝点茶吧。”

任青阳接过茶杯,喝了一口,便即吐了出来,她喝酒喝得太多现在连喝茶也吐,方正安见她呕吐难受的样子,便伸手拍拍她的背,任青阳扔了茶杯,抓住他的手臂,醉蒙蒙的道:“让我看看你肩膀上的花绣,我不要它和那书签上的一样。”当时在茶居,她就想问凌云冲再次看看那他肩膀上的花绣再确定一次,她希望当日在五福客栈时自己看得不仔细记得不清楚,其实她看得很清楚也记得很清楚,她只是极不愿意承认那书签上的图案和凌云冲身上的相同,只要不相同,她就有理由说服自己凌云冲不是高寀的儿子,他们毫无关系,这样她就不必纠结痛苦了。方正安大惑不解,暗忖:“凌兄肩膀上有花绣么?那书签又是什么东西?”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他和凌云冲少年时相交,而后分开,至今他们都不曾脱衣服看过对方,他不知道凌云冲身上刺有东西,现在除了张无可任青阳知道以外,林清风和凌云冲洗过澡,他也知道。任青阳说着就伸手去拉方正安的衣领,这把方正安吓了一大跳,连忙捉住她手,道:“你喝醉了,我扶你去休息吧。”任青阳不依不饶,没有停下的意思,方正安一急,抓住她肩膀大声道:“你醒醒,我不是凌兄,你看清楚点。”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醉得晕头转向,根本听不进他说的话,一意孤行以自己的想法去做,听方正安这么一说,她直接倒在他肩膀上,歪着头醉眼惺忪地看着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眼神把他看得忐忑不安。方正安完全没料到自己说要她看清楚,她居然就这么看。两人暂时都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住了。方正安被任青阳僵直的眼神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他有些害怕又有些担心,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拍任青阳的脸,小心翼翼的叫道:“任姑娘,任姑娘,你没事吧?”

他这一拍,任青阳猛然惊觉而醒,猛然看清自己眼前是一张不是凌云冲的男人的脸,酒一下醒了大半,既而感到自己还倒在那男人的肩膀上,错觉中以为那男人在对自己不轨,猛然两手一推,将那男人推开。方正安完全没料到她会突击自己,也没料到她会用这么大的劲,冷不防被她推得后退几步撞到桌子边上,桌子一晃,桌上的茶壶倒了,茶水流了出来,流到了那幅画上。方正安一直面向任青阳这边,他哪想到桌上的茶壶会翻,他被推得一下也没有回头看,只伸手摸着自己被碰的腰,似乎撞得有点痛,轻轻揉了两下,便即站正。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这时才看清眼前的男人是方正安,见他如此情状,便知自己刚才出手有够鲁莽的,开口招呼道:“正安,是你。”方正安听她语调懒洋洋的,显然酒还没醒,微一皱眉,问道:“凌兄叫人把你送回来的,你干吗喝那么多酒啊?是不是有什么事?”任青阳听他这么一问,心中蓦地又纠结起来了,跟着一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要不要问方正安关于凌云冲的身世呢?转念一想,刚才在茶居,自己已千思万想过,结论是凌云冲都未必清楚自己的真正身世,连他本人自己都决定不问了,又何必再问方正安呢?问他他最多也就是告诉自己他所知道的情况,好比凌云冲家在浙江,凌云冲父母的名字。可是凌云冲浙江的父母有可能只是他的养父养母,既然如此,问了也是白问,何必再问呢。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只觉伤心烦闷得很,不想再说,便道:“我歇息去了,你忙你的去,不用管我。”说着就走出书房。方正安看着她走远,只觉莫名其妙,忽而又想到那幅图,随即转身去看,登时骇然一惊,只见茶壶翻了,茶水流过去打湿了那幅图。他急忙伸袖去擦,好不容易擦干,但见那幅图的纸张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了,有的地方画上的墨迹也化开了,不禁暗暗叫苦,他又急忙拿到蜡烛上去烘烤,烤干之后才把这幅图卷起来收好,放在柜子里锁上,这才回房休息。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回到房间,恍恍惚惚坐在床边,刚才在茶居和凌云冲发生的一切,情不自禁地在脑海中涌现,她记不甚清楚当时自己到底做过什么,隐约还记得自己听见的凌云冲所说的那些话,隐约还记得他抱着自己,自己也抱着他,自己和他凝眸对视,自己将脸挨着他脸,想到这里不禁脸红心跳,面庞上浮起一丝浅浅的甜笑。她从怀中取出那只红翡,那只凌云冲在上面镌刻了牛背兔子的那只红翡,百感交集的轻轻捧了起来,拿在手中怔怔的瞧着,静静的凝视着那雕刻的图案,自己和他的一幕幕经历又瞬间在脑海中再现,回想着那些快乐,心中顿时涌出一股莫名的感觉,那个温润清朗悦耳动听的声音萦绕在耳边回荡,感觉如做梦一般,只有当触摸到那冰凉光滑的红翡时,才能渐渐融化掉心中的飘飘忽忽之感。她静静地端详了红翡许久,从那上面隐约看见他温馨的笑意,关切的眼神,心底油然而生别样的美感,别样的意境,别样的愉悦。她将红翡捏在手心里,不知不觉看着睡着了。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睡梦之中,任青阳来到了一片冬日晚阳中的枫树林,林中鸟鸣风轻,暖暖的红霞漫天遍地茫茫一片,迷漫在无边无际的天空和林中,两排笔直的枫树整齐的延伸到远方,茂盛的枫叶层层叠叠密密实实火红眩目。或虚或幻,时辰交错,忽而又似到了清晨,这里的云幻化曼妙,日出即散,有一种缘分早尽的凄美。转瞬之间,忽的又变成了适才的晚阳景象,依旧弥望的是红霞红叶,是如此动人心魄的红。一阵轻风吹来,只见天上飘下纷纷扬扬的花瓣雨,漫天飞舞的粉红花瓣散发出淡雅迷离的幽香。这一幅幅景色是如此美丽,绝妙虚幻的美丽。纷飞乱舞的粉红中,她伸出一只手,想握住那些在指尖流逝的花瓣,却终究成空,她黯然,迷茫间起步向枫树林未知的深处走去,走在乱红缱绻之中。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林间晚阳,陌上飞花,漫漫花雨洒,景致如诗如画。透过翩飞的花瓣雨,她恍见凌云冲的身影掩映在那片的温暖耀眼的红里,身着紫衣的他立于其中,是那样的好看。他那默默伫立的身影,像极在苍茫雪地里寂寂开着的山茶花,且清且绚,且香且灿。他明眸如星,嘴角挂着浅笑,他的笑颜灿若云霞,他的眉眼还是那么温存明悦,容颜却憔悴苍白了许多,身子也仿佛瘦削了一圈,他穿在身上的紫色衣衫越发显得宽松。刚刚那阵风吹起来的时候,她甚至有种他会跟着羽化而去的飘渺感。她刚想开口说句话,眼前蓦然飘过几片粉红的花瓣,但见他的身影朦胧浮现忽又不见,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猛烈地感到一阵眩晕,急奔过去,奔向刚才她看见他倚站的那棵树下,等她奔到的时候,恍然间却忽见他站立在枫林的更深处望着自己,凝眸的笑意里,含着暖阳温润一片,仿佛清晨第一缕阳光,夺目而明亮。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她看到之时,脸上绽开喜悦的笑容,正要向他走去,风乍起,绝艳的红色被点点掀了起来,她看见他两鬓青丝随风飞扬,清瘦的紫色身影渐渐消失在这团朦胧迷幻的红雾里,再也无迹可寻。她猛烈地感到莫大的绝望,惊惶之下,大急大慌,连声大叫:“云冲!云冲!”飞也似的狂奔急追过去,冲向枫树林的最深处,她茫茫然转身转身再转身,边转边发疯似的奋力嘶喊:“云冲!云冲!云冲!”边喊边找寻,却见到只是红霞迷漫,云淡风轻,枫树红叶,花飞花舞花满天。凄茫无望中,她的眉目间寂寂划开两行清泪,拂过面颊的那只手徐徐落下,手背上带过一丝晶莹剔透。她取出怀中那只红翡,杏眼定定望住上面他镌刻的那个图案,泪眼中刻骨铭心的记忆纷至沓来,一幕幕晃过眼前。

任青阳呆望半晌,将红翡捏在右手手心,左手从腰间挽出一柄匕首,看着前方对着空中轻声说道:“这一生还留连吗?下一世还轮回吗?如果你只剩一缕幽魂,我就化做一缕痴魂。今生来世,永生永世,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她的口吻无比坚定。风在这一刻沉降。须臾,她的嘴角扬起一丝浅笑,左手手腕翻转,手势一斜,匕首直抵胸口。忽然间,匕首化作了一道银白色的金属光芒,飞逝而散,同时她听到一声清朗的叫喊:“不要!”她正惊诧间,听到那个声音在叫自己:“青阳!”她心头猛地一震,继而欢喜无限,脸上漾起一丝浅笑,喃喃的道:“是云冲!是他!”听得他柔和的说道:“青阳,我也不知道这世间究竟有没有轮回,便是有那轮回,也不知我下一世究竟能不能将你寻到,若有轮回,生死相随,若无轮回,云冲此生,却也足够。你记住,海角天涯,今生来世,我都会找你。”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听得凌云冲的声音似乎来自天外,可又真切地感觉他似乎就在自己身旁,她抬头四处望望,努力寻找,却始终见不着他的影子,她不由得急得大叫:“云冲!你在哪里?为什么我看到你的人的时候听不见你的声音,听得见你的声音的时候却看不到你的人,你究竟在哪里?云冲!”话音刚落,她就听得凌云冲柔和的声音又再传来:“我在你心里,我就在你身边,不管我是人是魂,永生永世,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她只觉他的声音就自己耳畔回荡,却依旧不见人影,她下意识地张开右手手心,痴痴凝视着那只红翡,是的,他在自己心里,他就在自己身边。这时,林中一阵风轻拂而起,这风很干净很柔和,她沐浴在这缱绻的风中,如醉如痴。时辰一转,又变成了清晨的时光,她望见挂在枫林之中天际云霞里的那轮红亮的朝阳,光芒万丈,柔和温暖,照耀得整个天地都是一片清明。她大声叫着:“云冲!云冲!”手中紧紧撰着那只红翡,向着枫林尽头的那轮红日追去。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与此同时,东厂凌云冲居所,小院里的石桌边,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晕了过去的凌云冲同样做着一个梦。睡梦之中,他所看到的景象瞬息万变,千山之外、沧海之中,碧海黄沙、明月天涯。金色的斜阳下,一叶轻舟载着他缓缓进入了一个风烟俱静之境,天空中,晚阳如血,火红无瑕,月亮升起来,他踏月色而去,如随风飘逝,梦中天是空的,水仿佛也是空的,根本抓不着。只有船和人,一会儿在云中飘摇,一会儿在人间浮沉。

就在到达岸边的那一刻,突然,他的眼前一黑,脚下瞬间脱离了地心力一般,奇境的幻影还在眼前,身体却已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回头的时候,那叶小舟早已不知去向。月光在云层中穿梭,忽明忽暗,雾蒙蒙的月夜,静谧幽深,除了萧瑟的风声,潺潺的流水声,眼前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惟有头顶一轮明月,脚下一片暗夜弥漫的河,苍白的河面泛着些微波动,冰冷,静寂,萧瑟,如同黄泉奈河隔开生死阴阳,弥望如烟,空旷遥远。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河水仿佛如黏性十足的泥浆,白白的、浓浓的,流化开去,变成血,又变成水,迢迢不尽的河水漫漫流向天际,仿佛没有尽头。苍穹月明,照得四野通明,岸边不远的地方,重重叠叠的树林被朦胧的月色所隐没。他抬头再看时,只见一轮明月挂在遥远的天边,月亮的旁边闪烁几颗星,天的另一边却挂着一轮红日,无瑕透亮却并不耀眼。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他蓦然发现前方林立着大大小小的巨石,旁边有一块高耸入云的褐红色柱状巨石,在苍凉荒野中愈显突兀。斜照在石上的一缕月光,沾着点滴露水。他抬眼看去,只见折射的月光印出了石上镂刻的几个篆体大字,“天涯海角”,那斑驳的红字在惨白的月色下仿佛像风干已久的血迹,张牙舞爪地仰望着天外,尤其触目惊心。他不自禁想,自己是不是到了天地之极。他忽觉一种死亡的阴影在心头纠缠,始终萦绕不去。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明月清辉,水波浩淼,一阵风飒飒的吹来,慢慢扬起漫天飞舞的红花瓣,然后纷纷扬扬的飘荡过了河,飘到对岸那边去,轰然一声水花四溅,艳艳的花瓣被激得四散零落,波动着荡开向下游流去。他茫然地望着河对岸,一阵红雨中,他恍然望见任青阳正站在那边,那张美丽的容颜就在眼前,那发丝的香味近在鼻端,他能看见她美好的笑颜,俊俏的眉眼。

她明眸若雪,眼波缱绻,她的笑容近乎透明,像是从没染过尘埃的云霞,叫他忍不住想去伸手把她抓住,又叫他几乎不敢也不舍得碰触她一分一毫。他看到她之时,顿觉一股温暖自心底升腾,他仿佛得到了重生。忽而,他看见她在对岸林间飞一般的狂奔,听见她大叫着自己的名字:“云冲!云冲!”他欣喜地答应着,但发现她却听不到。他感觉她就在自己触手可及的眼前,却又感到自己和她相距极远极远。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继而,他恍惚看见她将红翡捏在右手手心,左手从腰间挽出一柄匕首,他不由得大惊,听到她说道:“这一生还留连吗?下一世还轮回吗?如果你只剩一缕幽魂,我就化做一缕痴魂。今生来世,永生永世,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他听得她的口吻无比坚定。他凝神静气,想要冲过河去,可偏偏没有半点气力。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尝到了绝望的味道。须臾,只见她的嘴角扬起一丝浅笑,将手中匕首刺向心口,他大惊大急之下猛力一挥手,目标朝向她手上的匕首,同时清朗的叫喊:“不要!青阳!”刹那间,匕首化作了一道银白色的金属光芒,飞逝而散。他冲着对岸喊道:“青阳,我也不知道这世间究竟有没有轮回,便是有那轮回,也不知我下一世究竟能不能将你寻到,若有轮回,生死相随,若无轮回,云冲此生,却也足够。你记住,海角天涯,今生来世,我都会找你。”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他见她在对岸林中抬头四处张望,听得她急得大叫:“云冲!你在哪里?为什么我看到你的人的时候听不见你的声音,听得见你的声音的时候却看不到你的人,你究竟在哪里?云冲!”他冲她奋力喊道:“我在你心里,我就在你身边,不管我是人是魂,永生永世,我都会陪在你身边。”跟着,一行男儿清泪无声的缓缓滑过他俊逸的脸庞。此时之间,光线渐渐转明,只觉时光若飞,霎时恍如隔世,他看见那块高耸入云的褐红色柱状巨石奇钦磊落峭拔玲珑,石上镂刻的几个篆体大字已然变成了“三生石”,那明朗的红字笔法苍劲流畅,迎着金灿灿的阳光越发温暖人心。他欣欣然抬头望去,只见天际澄明,月隐雾散,旭日初升,整个天地间,云淡风轻,天朗水清。恍然间,他看见她向自己奔来,顿时喜不自胜,他跑将上去,张开双臂想要把她抱住。

情至深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属人之常情。一个梦境,一个抽离出的空间,但可以传递出最真实的信息密码。而在梦中,做梦的人对于一切都不知道,却往往反应出最真实的潜意识,解析出最真实的自己。奇幻的梦,痴幻的梦,任凌两人的梦梦境不同,但他们的梦是相通的:爱我,就把你的手给我,我会一直牵着你,直到生命的尽头;爱我,就把你的心给我,我会把它和我的心放在一起,直到我的心脏停止跳动;爱我,就把你的悲伤给我,我会和你一起分担所有的忧愁,直到你不再伤悲;爱我,就把你的眼泪给我,我会用我的体温把它烘干,直到看到你的笑容。纵然是缘来缘散分分合合又何妨,命中注定刻在三生石上。

任青阳的梦,她走在林中的道路上,这路象征人生之路,一路上有变幻莫测的风景,象征她所遇到过的经历。清晨云散的凄美,象征她潜意识里忧心自己和凌云冲的有缘无分。晚阳林中她想抓住那美好的红却终究成空,象征她曾经年少时欢乐幸福的时光,当初平静的生活和安乐无忧的状态,然而被一场大火化为乌有,如何能不令人伤情怀念。她黯然,继续走在未知的路上,她看见了凌云冲忽而又不见,象征在人生之路上,她有幸遇到了凌云冲,然而因为他身世的迷题,她感到困扰和纠结,处于迷惘的状态,她担忧他就此和自己分开。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路途再向前,她欣喜地又遇见了他,象征在大漠分别后再次相遇重逢。但见他容颜却憔悴苍白了许多,身子也仿佛瘦削了一圈,她有种他会跟着风羽化而去的飘渺感,象征她预知了他有不测而且将有生命危险,他死了,她感到莫大的绝望,如果他死了,她会追随他而去,然而被他阻止,要她好好的活下去,并许下今生来世的誓约。继而时辰变换为清晨,朝阳带给她新的希望,她奔跑在未知和不可知路上,决心去追寻他,而且一定要找到他。沙漠是人心的荒漠,她从来就想从那里跳出,她从来就想回到江南家乡,所以她的梦境中不会出现沙漠。树林象征人心的迷宫,她不断往深处走,说明她有面对自己心灵的迷茫的勇气,在这个过程中,她遇到他,又给了她更大更深的勇气,她冲向树林的最深处以及尽头,即是冲向迷宫的出口,那轮红日代表凌云冲带给她的光明和希望。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凌云冲的梦,相比任青阳来说,他的经历更为复杂,遇到过的经历和待过的地方也更多变,他走南闯北,四海为家,以月为乡,踏遍大江南北,闯过龙潭虎穴,醉过江湖庙堂,所以他的梦境中有千山之外、沧海之中,碧海黄沙、明月天涯。接下来他的梦比较沉重,他预感到了自己的死亡,因为他现在身中两种剧毒,一是他已经知道的血之亲,二是他还不知道但他已经中了的春花散,他身体的异样感觉透在梦里出现的结果就是自己去到了阴阳交界之境。因为他身处勾心斗角腥风血雨的黑暗环境,所以他看见河流呈现血浆,石头上显现血迹,这些都是他潜意识里对自己现实中所处之地的所见所感,投射在梦境中的反应。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和任青阳梦见他一样,他在梦里看见任青阳,同样是因为对方在自己人生的路途上给了自己温暖和希望。他感觉自己死了,和她相望隔阴阳,他在梦里看见了她的梦,当他看见她要一死来找自己、为自己殉情时,他拼命想阻止,却无法冲过河去,他大惊大急,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绝望的味道。在他大仇得报之后,红颜知己至爱知音是他最大最强的精神支柱,如果护不住她,没有了她,他就如丧失了所有的支柱。曾经的岁月里,无论何时何地情势如何险恶之极,他从未有过丝毫气沮畏惧,也没有过绝望的感觉,可是现在却因救不到她,他尝到了绝望的滋味,他的潜意识透露出他对她刻骨铭心和深入骨髓的爱,在他心里她是无与伦比的重要。即使梦境不在同一个空间不在同一个时空,但他和她的梦相通,他以意念而动,化飞了那柄匕首,并许下今生来世的誓约。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之前在茶居,她醉梦中念念不忘的关切问询,让他强烈地感受到她的爱,对于孤独的他是一种力量,一种关怀,他不禁热泪盈眶,但哭而不流泪,然而在梦里,他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而后他的梦变得明朗,霎时间恍如隔世,天际澄明,月隐雾散,旭日初升,他看见她向自己奔来,他跑将上去张开双臂想要拥抱她,即是由死去到重生的喜悦,他潜意识里希望抓住她,希望和她有缘有份,但他不知道以后是不是一定有这样的喜悦,所以他的梦中只是梦到正在抱向她的进行时而不是完成式。天朗水清和旭日代表任青阳带给他的光明和希望。他是任青阳心中的太阳,任青阳是他心中的太阳还多一个天朗水清,原因是,他的身份使他处在黑暗世界,他眼中、心底的任青阳非常阳光,现下行走在黑夜、刀尖上的自己,倒有几分自惭形秽,任青阳带给他的不只是光明和希望,还有澄澈和清新,有如芬芳的洗涤,别样温馨。

望星辰转移,日月升落,穿过刀光剑影之后,自己还是那个自己,只是把受伤的心独自对着明月说,天涯的尽头有没有一处安静的角落,让浪迹的人在走累的时候躲一躲。在那残酷的横卷着刀剑般的世上,只要能够回家,就能找到一块绿洲,滋养那伤痕累累的心。他们互为指引,自己这只飘荡的小船,从此有了抚慰和依傍,获得了勇气和力量。当人们处以绝境无以自拔时,这种心灵的接近与亲密,便成了沉沉暗夜里的一线光明,亦如明净的灯塔,照耀着引航着灵魂的未来。这是真情的洋溢,挚爱的升华。

次日,凌云冲醒转过来,发觉自己睡在房外的小院里,倒在石桌边上,见晨曦微露,天色渐明,他拍了拍脑袋,清醒了一下醉酒之意,回想着昨晚的梦境,感到脸上有一点湿,下意识伸手去摸,只见指尖一丝水滴,便回想起昨天自己梦中那一哭,原来在自己睡着时真有哭过。他回思着那个梦,心头兀自突突的跳,喜忧参半,他感到任青阳待自己生死相随,自是心中快慰无限欢喜。但是他却很怕梦境中任青阳为他殉情的一幕在现实中发生。他做了卧底生死问题就不能思量,他早把生死置之度外,他不怕自己死,他就怕任青阳跟着他死,想着想着,蓦地心头一紧。他想到任青阳时不自禁的心动过速,待要定下心来却是气血翻涌,说什么也静不下来,然后觉得有些心慌气紧,当下打坐调息,自定心神,约莫一刻时间,觉得气息通畅,气血舒张,便即站起,准备到东厂做事。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清晨,任青阳从睡梦中醒过来,她大叫着“云冲”,猛然张开了眼睛,脑子里还想着自己叫着凌云冲的名字,追向枫林尽头那轮红日的情景。她侧头一看,窗户外阳光一缕缕照了进来,已是辰牌时分。她感觉手心里捏着东西,一下想到是那只红翡,摊开手掌默默看着,回味着昨晚的那个梦,不禁悲喜不定。

她从床上下来,走到院子里,仰头望着早晨的天空,思绪飘远,那一尘不染的天穹中,偶尔飘过几朵无瑕的白云,瞬间将她的思绪带进了那些和凌云冲在一起的记忆里。任青阳正陷在美妙的思潮当中,幽深出神,不一会儿,听得有人在身后问道:“吃早点了吗?在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任青阳怔了一怔,回过头一看,不知何时方正安走到了自己身边,他的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感到奇怪地发问。

任青阳淡淡一笑,说道:“我喜欢抬头看着天空的感觉,望之令人心中开阔。不管是细味人生,反思从前,又或是天马行空,发呆做梦,那种仰望长空,可无边际的感觉,我就是享受,也觉得浪漫,让我感觉到一种孤冷中的清醒,那种没有烦扰,清冽又孤寂的彻悟,让我觉得舒适欣然,也让我想起很多人与物、事与情。”方正安笑道:“难怪你在五福客栈的时候,总喜欢爬上房顶,看着天空,原来是这么回事。”任青阳莞尔一笑,并不言语。方正安道:“去吃早点吧,你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一点东西呢。”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忽然感到一丝尴尬,道歉道:“那个,昨晚的事,我不是有意推你的,撞得很痛么?”方正安笑了笑,道:“你看我现在像有事的样子吗?其实你用的力也不算太大,只是我自己不小心罢了。”任青阳想了想,说道:“我……我看我还是不住在你这里了,白马寺后山有间木屋,我住在那里挺好的,你不用担心,我待会儿要回去。”方正安道:“住在这里好好的,干吗要回去呢?再说,凌兄送你来我这里,我更要好好照顾你。”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任青阳道:“这么说,你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正安道:“非但如此,我是自己愿意这么做。”任青阳道:“你不怕被人说长道短吗?”方正安道:“那些无聊的人无中生有,乱说一些荒唐的话,说什么管它做甚。”任青阳道:“人言可畏,流言蜚语伤人于无形,怎么说你也是朝廷里当官儿的,为免招人话柄,惹人非议,总得注意一下身份吧?”17K阅读唯一完整版

方正安想到那天魏忠贤来此,看到任青阳之后说的那番不怀好意的话,又想到朝廷中这些天确实有些居心叵测之徒以此大做文章,接二连三的在朱由检面前诋毁他生活作风有问题,有进言的,有上折子的,参奏他与任青阳的交往涉嫌淫邪,有伤风化,各种夸大其词,反正以参倒他为快事,借此阻挡他进内阁。因朱由检确有让他入阁的打算,所以朝廷中不待见他方家的势力们便千方百计吹毛求疵破坏他升官的可能。方正安非进士而做兵部侍郎已是皇帝破格任命了,尤其是他现下只是举子,还没有考进士,更是容易被打压,如果加之品德还不良的话,就连皇帝也不易找个能提携他的理由了。入阁者必须是进士,朱由检恩准方正安来年考取进士,然后就入阁,那些嗅觉敏锐的朝中党争势力窥探到皇帝之意,便早早的开始破坏。任青阳这些时日打耳边风也听到一些流言蜚语,所以提出搬走。

方正安知她是为自己的名声着想,说道:“难道你怕我被人说金屋藏娇?咱们光明磊落,就不怕别人闲言闲语。咱们自己心里坦坦荡荡,管别人怎么说呢。”任青阳道:“不错,心中坦然,清者自清,我在大漠的时候就没少碰到流言蜚语恶言冷语,我从来都不屑理会不屑争辩,我也从没把要避男女之嫌看得那么要命,肝胆相照,何分男女,不管在什么地方我都是这样。只是现在在京城,我不想打搅你,我不想你因为我被人指指点点。”

方正安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更不能让你走了。”任青阳道:“为什么?”方正安道:“如果我让你走了,那我岂不成了一个无情无义之人?一朝是朋友,一辈子是朋友,我想告诉你一个事实,要是你真有什么需要,我必当竭力相助,全力以赴,绝不会坐视不理,袖手旁观。”任青阳问道:“我在你心里很重要吗?”方正安点头道:“是的。”任青阳追问道:“你说的是真话?”方正安一本正经的道:“当然。”任青阳走近他跟前,直视他的双眼,把脸凑近他面前,道:“证明给我看。”

方正安一怔,颇有些尴尬,习惯地左右看看,他清楚任青阳的意思,却感觉无法做到,那一记吻在与她面颊相隔咫尺之时停滞。任青阳看他为难的窘态,不禁笑起来,心想自己的感觉和猜测都没有错,前些时候,有一次她看见方正安送走来看他的程雅言后,黯然神伤的模样,她便猜测他是喜欢程雅言的,自己刚才这么做,就是要证实那个想法。随即转身走开两步,道:“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我戏弄你的情状吗?”

方正安也笑起来,想到当时不见她人先闻她声,他叫她不要再唱了,被她泼水的情景,呵呵笑道:“谁让我说你唱歌很难听在先,被你戏弄真是活该。”任青阳正色道:“正安,我有话要跟你说。”方正安道:“正好啊,我也有话要跟你说。”任青阳心头一惊,生怕听到他说他喜欢自己之类的话,因为她不敢肯定他送走程雅言那次黯然的神情到底是不是因为感情问题,她怕万一不是,所以现下她听方正安如此说,乍一下还是悬起了心,但心念电转即想到,刚才自己那一试探,他吻不下去便已证明他对自己并非情爱之意,心头顿时平静下来,道:“好啊,我先听你说。”

方正安道:“我承认,在五福客栈的时候,我的确对你有那么一点点动心,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可能是因为感激之情,还有那么一些佩服之意。昨天晚上,送你回来的伙计说是凌兄叫他送你回来的,当我听说你和凌兄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心里很平静,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对你其实不是那种感情。刚才……刚才你让我……我真的发现我做不到。如果我真对你有那种感情,应该有一份甜蜜的感觉,但我感觉不到。我完全明白了我对你只是朋友之情。我觉得你是我的良朋好友,如果有事的话,我会为你两肋插刀,但绝非梦萦魂绕那种。可是当我知道皇上对雅言有意的时候,我的心里却不是滋味,没来由的就感到酸楚。

从那时起,雅言和皇上的交好,令我察觉到自己对她的一些特别的情愫,起初观乎我以为是寂寞,雅言忙于陪伴皇上而少了搭理我,到后来或许是渗杂起一种别的情愫,我不知道雅言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是不是喜欢上皇上了,也许她从来没有喜欢我,只当我是她的表哥而已。皇上登基之后请我们赴宴那个晚上,当我得知皇上想封雅言为妃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充满了苦涩之感,我说‘雅言,你这么急着跟皇上喝那杯酒吗?’我以为雅言喜欢皇上,这便会答应,今后我就没有任何可能再与她在一起,一想到此,内心的感情一发而不可收,令我焦虑万分。后来当我知道雅言没有答应皇上的时候,她只是做了侍卫,我的心里一下有说不出的高兴,这样一来,今后我和她还有机会再见面,我真的是太开心了。也许那些年我常常和她待在一起,爱着,而不自知,突然她离开我的时候,我才恍然发现自己对她的感情。这一阵子,雅言在皇上跟前当差,我们见面的时间少了,我才发觉一刻不见她,心里就抛不开放不下,无奈之下,我便忙于公务,试图忘掉这事,怎奈还是无济于事。我想,我是爱她的。”

任青阳听得他这一番话情意真挚,不由得心里感动,微微一笑,道:“还记得有一次,她到你这里来看你,我见你总是不停的安慰她,而你在送她回宫里去之后却又偷偷黯然神伤的样子。我便猜,你是爱她的。”方正安叹了一口气,怅然道:“只可惜,我不知道她的心意,究竟是怎么样的。”任青阳道:“她当然是喜欢你的嘛,要不然她怎么会跟我针锋相对,对我冷嘲热讽呢?”方正安道:“你说在五福客栈的时候?”任青阳道:“是啊,那个时候她跟你寸步不离,难道你瞧不出来吗?”方正安脑子里蓦的回想起在客栈里,自己收到菲菲拿来的那只任青阳的红翡,被程雅言看见了以后气恼的说出了一连串极端尖酸刻薄的讥刺之语,不但吵了架,还恼怒到要动手打架的地步,忽然明白了那是什么缘故。曾经他和程雅言都误会了任青阳杀人越货,他以为程雅言和任青阳有过结是因为怀疑任青阳开的是黑店,所以才对她不客气,现下仔细想想,也许不全然为此。方正安正自出神,听得任青阳说道:“她误以为你移情别恋她就气恼不已,处处与我针锋相对寸步不让,她素来是直来直去,一下却变得拐弯抹角,那还不都是因为你吗?”

方正安想到那次程雅言故意拿没问题的包子吵架,被任青阳反唇相讥,当时他也曾模糊的感到程雅言对自己有别样的感情,所以他才劝慰程雅言说他怕她走不出自己的心,想到这里,喃喃自语道:“是啊,我早应该瞧出来的,我从来没见过她发那么大的脾气,原来……原来她是心里头不痛快,其实她不是在生你的气,她是在气我,她恼的是我。”

任青阳道:“前些时候我在你这里还遇到过她呢。就算她现在在皇帝跟前当差,她还是一有空就往你这里跑,她这么粘着你,难道你感觉不到吗?”说着想到那次她和程雅言最激烈的那一次针锋相对,她说她干吗寸步不离的,也不知道害羞,女孩子家家怎么没有半点的矜持自重。凌云冲说:谁都放不下心里头的最爱,只要发现他出现半分危机,一点麻烦,准会挺身而出,拼命相护。这也是人之常情。任青阳看方正安沉默不语,凝眉思索的模样,轻叹了一口气,又道:“也许你不相信,曾几何时我也半信半疑,可能不只是爱着而不自知,甚至是爱上了也不自知,也许尚未经历情深动容的一刻,所以即使觉察到一点也未必自明。只有到了危机关头,或是分离时刻,才会恍然大悟。”说着低下头,看着手中。

方正安见任青阳手里拿着的是那只红翡,这红翡他之前也曾见过,但他发现这只上面多了一个雕刻的图案,他看着那刻的牛和兔子,正疑惑间,忽而想到凌云冲是属牛的,脱口而出问道:“这个图案是凌兄刻的吗?”任青阳一怔,转而一笑,道:“除了是他,还能有谁?”说到凌云冲时,她的脸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骄傲。她想方正安和凌云冲是少年时就认识的朋友,自然知道对方的年纪,所以她先奇怪了一下,忽然就想到他为什么知道了。方正安点点头笑道:“我知道他的生肖是牛,你属兔呀?”任青阳点头一笑。

方正安问道:“这他什么时候刻的?”任青阳蓦地脸上一红,因为她想到在五福客栈那个晚上,凌云冲出言轻薄,她出手要杀他的情景,就是那个晚上,他刻了这个图案。顷刻定了定神,说道:“在五福客栈的时候。”方正安呵呵笑起来,任青阳问道:“你笑什么?”方正安笑道:“我想起凌兄和雅言那番话,觉得挺有意思,所以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在五福客栈的时候,有一次凌兄请我们喝酒,雅言说他不仅跟咱们一见如故,还跟别人一见钟情,他愣了愣,说是雅言一相情愿的看法。雅言说他把一副心思全落在你的身上,她叫我可别跟他一样,凌兄说方兄那颗心早有所属,你不用担心多疑。他说雅言跟我朝夕相对,难道不知道吗。雅言好象真没明白,懵懵懂懂的跟他强辩,说我们是表兄妹。呵呵呵,原以为他俩是口舌争风,无意玩笑,其实他俩眼光委实锐利,现在才知道原来他俩说的都是大实话啊。凌兄早看出我心里有雅言,雅言也早看出他对你有意。”

任青阳噗嗤一笑,道:“缘分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反正就是让人捉摸不定,也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肯定的是,只要人在情在,缘分总在身边。”这句话加上那只红翡上的图案,让方正安忽而想到凌云冲此次遇见他堂妹的事,他们第一次在静逸茶居碰头时,谈论天启皇帝溺水一案,凌云冲说了他遇到无可的事,说到他就是因为那只木雕才认出无可是他堂妹的,那上面的图案正是任青阳红翡上这个样子,方正安想到这里正要开口说,当初任青阳救他给他吃的那瓶解毒药的主人就是无可,她有缘早凌云冲先遇到他堂妹,转而想到无可身份特殊,随即又想到那幅《溪山行旅图》是无可从高寀府中盗来的,牵连的事情实在太广了,当下住口不说凌云冲堂妹的事。

藏在庭廊柱子后面的程雅言将这一切都看进了眼里听进了耳里,心里不由得一阵激荡,脸上也发红了,心中不自禁想,原来方表哥是爱自己的?!她听任青阳说看见方正安总是不停的安慰她,在送她回宫里去之后却偷偷黯然神伤的样子,她才知道原来方正安居然会为自己怅然失魂。方正安总是不停的安慰她,她是亲身体受的她是知道的,但在送她回宫里去之后,他偷偷黯然神伤的样子她是看不到的她是不知情的,这下猛然知道,心中不由得激起了轩然大波。适才她看见方正安朝任青阳的脸颊吻去时,顿时咸酸冷凉一齐涌上心头,几乎碾压不住内心的波澜,没来由心中充满了酸涩的感觉,她的脸色很难看,就像刚刚吞食了一块脆冷坚硬的薄冰,凉凉的、哽哽的,说不出的滋味。

她见方正安没有吻下去,忽然心中一甜,气恼之情渐消,继而听到方正安的肺腑之言,她顿时心花怒放喜笑颜开,面上不由露出一丝意想之外的惊喜。她想到前些时候在方正安这里遇到任青阳,她还跟她开玩笑说:“没想到咱们不打不相识,一打变亲戚,也许不久的将来,我要改口叫你表嫂了。”任青阳听了笑而不语,她当时没有意识到自己爱方正安,还为方正安找到个好老婆而开心。她想任青阳说的也许是对的,可能不只是爱着而不自知,甚至是爱上了也不自知,也许尚未经历情深动容的一刻,所以即使觉察到一点也未必自明。只有到了危机关头,或是分离时刻,才会恍然大悟。

当下细思,开玩笑说她要做自己表嫂很容易,如果真的到成亲那天呢?想到此处,她的心里忽的痛了一下。听得方正安说起凌云冲的那番话,让她想起当时她对方正安撒娇说:“难道你以后有了表嫂就不管我这个表妹了么?”忽然之间,她又想到她冲任青阳说的那句极端尖酸刻薄之言:“表哥,我宁愿你找个青楼女子,也不要这个女人做我表嫂。”现在,她彻底明白了,原来自己跟任青阳针锋相对寸不不让,其实是自己喜欢方正安的表露,只不过是无意间的。在程雅言心中,方正安就像是她的亲哥哥一般,她对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没当他是情郎,她在不清楚自己对方正安是爱情的时候,偶然对朱由检动了心,但当朱由检说要封她为妃的时候,她当即拒绝了,真的像自己想的那样只因为自己知道做妃子的辛酸所以拒绝?原来更是因为自己心有所属。她想到无可问她:因为你喜欢的是方大哥,所以拒绝皇上?她这下终于明白了或许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吧。

适才程雅言听到任青阳说她在客栈的时候,寸不不离方正安,想想自己现在又经常跑来粘着他,不禁感到自己没有矜持和自重,没有大家闺秀的规矩,更像一个江湖女子肆意随心的做派,她觉得自己和方正安朝夕相对,亲密无间,从没感觉害羞,也许从来只当他是自己表哥所以这么自然,但当错以为表哥心里没有自己时,竟然大发脾气,正如任青阳适才说的那样她素来是直来直去,一下却变得拐弯抹角,连脾性也变了。

她又想到客栈被攻时,乱箭横飞,如暴风而至,方正安一直护着自己,没有去管任青阳,倒是凌云冲及时冲上去护住了任青阳。她适才听方正安说现在自己和她见面的时间少了,他才发觉一刻不见她,心里就抛不开放不下。她忽然感到自己也有同样的感觉,那些年来时常都在一起时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乍然分离才发现自己却是如此空茫,发现根本离不开他了,无怪不由自主总想往他这里跑。她不自禁地全面细思着,心里越来越明了,其实这些道理本来也不难明,只是她说什么也不会想到方正安对自己有意,也没有想到自己对他不仅是依赖,对他确然还有爱,也许内心深处早已隐隐想到,但一碰到这念头的边缘,心思即刻避开,既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直到此刻听到了方任两人的谈话,这才无可再避。

当现在从方正安那儿得知他是喜欢自己后,她的心开始动摇了,机缘巧合下,触动了她深藏于心的情感因子。当下她不禁反问自己,难道对表哥真没有情思萌动的一面?至少是一种朦胧的情愫,否则很多情节无法解释。原来自己对表哥不只是当他是兄长,对他是有所感觉的,对他钟情已久,对他痴痴难忘,所以不自觉的就拒绝了皇上,所以即使待在皇上身边还是对他念念不忘不见不安,她想,自己是爱他的。她想通了这一节,心情顿时十分舒畅。一想起适才方正安之言,不觉一阵心跳耳热。她对爱情痴心向往,但内心的理智与感情的纠结令其惶恐异常,她连忙收摄心神,怎奈神不守舍,一时心猿意马意乱情迷,柔肠百结不知所措,只呆立在原地,愣愣出神。

刚才一席话和任青阳说到凌云冲了,方正安随即问道:“昨天你怎么醉成那个样子?是不是你和凌兄发生了什么事?”任青阳脸色微变,并不答他。方正安又问道:“你喝醉时说要看凌兄肩膀上的花绣,还有你说的那个书签到底是什么东西?”任青阳心烦意乱,不知自己无意的醉话被他听去了多少,也不知他从中知道了些什么,正踌躇间没有答他时,忽听得方府里管事的声音:“表小姐,你来了啊。”两人同时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走廊柱子边站着程雅言,都不觉一怔,不知她什么时候来的。正在沉思的程雅言忽然听见管事的跟她打招呼,被吓了一跳,蓦地抬眼看向方任二人这边,见他们两人正瞧着自己,不由得尴尬的笑了笑。管事的过打招呼便即走开了。程雅言向方任二人缓缓走过去,任青阳心想她来得正好,自己不想回答方正安的问题,这下可以脱身了,让他们诉诉衷情,对方正安笑道:“我吃早点去了,你们好好聊聊。”言罢笑着转身而去。

方正安见许久不见的程雅言走来,心头极为高兴,微笑问道:“怎么今天有空到我这里来?”程雅言甩甩手膀,一副轻松自如的模样,笑道:“今天不用当差,我请皇上放我出宫半天,所以我就回来看看你咯。”方正安见她脸上红红的,关心的问道:“你的脸色不太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程雅言的脸忽的更红,半晌不语。方正安见她神态忸怩,不禁想到莫非刚才自己说的话她都听到了?顿时惊慌不已,忙镇定心神,道:“刚才……刚才,你什么时候来的?”本想问明白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拐着弯的问。

程雅言低着头道:“不早不晚,你们说的话,我都……都听见了,我很高兴啊。”声音发颤,显是激动欢喜。方正安闻言一愣,转瞬大喜,嗫嚅道:“我……我……”紧张得声音也发颤了,说了两个我字,却接不下话去,只见程雅言抬起头来,含情脉脉的注视着自己,他似躲闪似地低头笑一笑,还似那些需要暗暗向她掩住心意的年月。程雅言为打破尴尬,故意咳嗽一声,道:“前几天我在宫里碰到周皇后了。她想帮我调离皇上身边,她跟皇上说要我做她的侍卫,可惜皇上始终不肯答应。周皇后说李瑾大人一家和他们周家原是世交,她得知菲菲被送往孙将军那里,她希望把她接回京来,由她找人抚养,就让菲菲住在京城,这样她好照顾她。她把这个想法和皇上商量过了,菲菲跟我感情很好,她恳请皇上派我去接菲菲回来,可能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去一趟宁夏关,今天算是来跟你辞行的吧。”说着脑子里回想着当日的场面。

那日,程雅言从文华殿回住所时,路过宫后苑,见周皇后和田贵妃仰头看着上空,一众太监和宫女围着一棵大槐树吵吵嚷嚷,有一太监拿着个长长的竹竿在勾落于树梢顶上的一只风筝。程雅言见之随即飞身而起,摘下那只挂在树梢上的风筝,轻巧落地,恭谨地交与周皇后手中。适才周皇后和田贵妃在放风筝,不小心风筝落在了树上,正巧遇到程雅言经过。周皇后见是这位由皇上亲赐御前带剑的女侍卫,也知道皇上有意封她为妃却被她拒绝,于是才改封做侍卫。今次一见之下才知她果真身手不凡,而且行为举止礼节规矩都有大家之风范,心头对她颇为满意。

程雅言见面容端庄的周皇后用赞赏的目光审视着自己,而田贵妃和周围的宫人都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心想这些人必是听到了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吧?也罢,自己这么久在皇上身边寸步不离,想不引人怀疑都难,何况还是皇上有意封妃的人选,却做了侍卫,简直更是奇闻了,怎能不招人注目呢。

周皇后瞧出了她的尴尬,叫田贵妃和众人都退下,自己和程雅言聊了几句,说到了皇上那次有意封她为妃的事情,她说能够看得出来,即便现下皇上仍然有这个心思,她问程雅言心里的想法究竟是怎样的。程雅言心里明白皇上并不是属于自己一个人的,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受着无数人的瞩目,一个皇上注定不能把感情放在女人身上,做皇帝本来就不是一件清闲享福的事,他眼里更多的是江山社稷祖宗基业。一个皇上注定不能把**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他有后宫妃嫔若干,她在这宫中只觉是孤独一人。她回答周皇后说,如果可以,她宁愿回到之前在家乡的时候,宁愿从来不曾到过京城。周皇后说也许你并不属于紫禁城,把你锁在这茫茫深宫之中,哀家也于心不忍。程雅言望着手上的风筝感叹说,走来走去,还是走不出这个庭园,人走不远,借想风筝远走高飞,也是不错的寄托,看着风筝飞翔,就好象感觉自己在风筝上随风飘荡,天很蓝很高也很美,天下也很大,自己想飞到哪里就可以飞到哪里。周皇后便提出她找皇上请旨将程雅言调作她的侍卫,但朱由检不答应。

过了些时候,周皇后要想以菲菲的事放程雅言暂时离开皇宫,让她慢慢脱离皇上,也让皇上慢慢淡忘她。皇上不能不给皇后这个面子,何况程雅言是最适合去接菲菲的人选。程雅言也在周皇后和皇上商量的那一阵,适时表明由自己前去接菲菲的意愿,并说不久是自己父亲的寿辰,自己答应过父亲要回去,皇上这才答应了,而且他将要准备派孙承宗赶赴辽东对抗建州,这时候西北蒙古局势比较稳定了下来,东北建州女真虎视眈眈,所以他要调派孙承宗重返辽东战场,任辽东经略,驻守山海关,抗击八旗兵。所以孙承宗照顾不到菲菲了,这下周皇后这个提议倒是很及时的。

之前方正安心里清楚自己喜欢程雅言,他和凌云冲对任青阳一样,正因为喜欢对方,才不想自己自私的占有她,他希望她自己选择。凌云冲留给任青阳多的选择,方正安在不知程雅言心意时让她自己选择是否进宫为妃。当初程雅言在朱由检最伤悲低落的时候伸出了温暖的手,一个人不论是谁,毕竟那种特殊时段的记忆是美好的难忘的,再有程雅言为他挡了刺客一剑,这种舍命保护更是极为难求,所以注定了他需要程雅言,他是君。现在方正安知道了程雅言的心意,但他不能正面的要求程雅言跟了他,他是臣。

程雅言与方正安的亲近不止于表哥表妹,在那个时代其实表哥表妹亲上亲还是一段佳话,她从始至终都是喜欢方正安的,她充当了一个方正安女人的职责,她深思熟虑,她不会为了和方正安在一起就不顾一切,她要为方正安考虑。皇上面对朝中重臣,在那种特定的政治氛围下真的能没有一点嫌隙吗?一个君主真的能那么信任一个威望日盛的臣子吗?方正安的理想抱负和作为,需要在朝中能有帮助他的人,需要一个能在皇上身边说得上话的人,她很清楚,自己其实是最合适的,让自己去做他的后盾。她虽然不愿意为妃,但做侍卫一职却是必要的,至少当下是必须的,何况皇上并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她只能就此当下去。

方正安听程雅言说要远走去宁夏关,心里莫名的有些失落,问道:“那……那你什么时候动身?”程雅言道:“这个我也不晓得,得看皇上的安排吧。”方正安道:“你记得快去快回,少在路上耽搁。”程雅言点了点头,道:“嗯,我知道。”顿了一下,又道:“再过半个月便是父亲的寿辰,我离开的时候答应过要回去的。我向皇上说明了,皇上现下已恩准。在去宁夏关接菲菲来京城之前,过两天我要先回登州一趟,为父亲祝寿。”方正安点头道:“好,你带我问姑父安好,小侄向他老人家祝寿,祝他康健如意,福乐绵绵。”

程雅言道:“嗯,我会转达到的。”顿了片刻,小声问道:“对了,那幅图……”上次她到方正安这里来,把那幅张无可交给她的图带来交给了方正安,她也很是关心,现在问询情况如何了。方正安闻言即刻做了个禁声的手势,跟着警戒地四下里看了看院中,沉声说道:“那个你不要管了,我自会好生处置,办理妥当。”程雅言会意地点了点头。她知道方正安凌云冲朱由检都一致认为一定要先除掉魏忠贤再对付高寀,他们之前已商定好对策。她也知道朱由检下过严令密旨,先除魏忠贤后除高寀,这个次序一定不能乱,这幅图是张无可违了皇命盗来的,要是被朱由检知道了必会大发雷霆,而且最近阉党的动向很是频繁,魏忠贤的爪牙四处奔走,东厂监视力度加大,方正安和凌云冲也很少碰面,他想等朱由检成功向魏忠贤发难之后,再向皇上说明这幅图的事,那时候再找机会和凌云冲商讨怎样处置这幅图,他们再一起对付高寀。

方正安看着程雅言,眼神中流露着依依不舍,想把她多看几眼记在脑子里一样。程雅言脸上一红,从腰间取出她的那只箫,低声道:“把你那只箫给我吧。”方正安先是一怔,随即会心一笑,从腰间拿出箫递给她手中,程雅言也将自己那只箫交给他,四目交投最是深情,最是无尽的留恋。忽而,微风吹起程雅言的一丝长发,拂在了她的面颊上,但她仍木呆呆的注视着方正安不去管它。方正安见之,走近她身边,伸出手去帮她抚开,他的手指在她细长温暖的脖颈间流连许久,无意间触摸到她脸上的肌肤,他敏感地收回手去,不经意的躲避。

程雅言原以为他会落下一记缠绵的吻,怎知他却就此停滞。她见他的眼神突然显得异样,继而又似这般庄重克制之态,他的神情变化她都瞧得分明,不由得觉得好笑,忽然她突袭式地朱唇紧紧地贴在了方正安的脸颊上,跟着又迅速弹开,口中说道:“我回去啦。”然后红着脸兴冲冲的跑开了。方正安一点也没反应过来,怔了一怔,片刻后,脸上浮起一丝不好意思的笑,一脸甜蜜状呆愣在原地,一直目不转睛目送她出了迂回曲折的庭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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