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明时分,惨淡云层外依旧腼腆地不肯露面,地上的人却沸腾着油锅里扔进去一滴水似。
开天辟地以来,除了闹造反的时候,谁见过成千上万的百姓高举着各样的物什儿作兵器冲击官府?
卫央倒不在意,想当年,他还曾是被发动的人里的一个来着,如今他成了发动者,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这也不对,拍拍脸,卫央转身回了军案后,不成想侯化反正,连焦赞孟良也跟着弃暗投明了,看来,这聪明人是不少,未必个个都跟由贵一般。
想必不出些时候,待规整了中寨里守军,东西两寨都会来见。
却不知那契丹胡儿跑到哪里去了,想想藏军洞里牺牲的那累累将士,卫央总想须杀了那厮们才甘心。
刘旄持大旗迫出府门去,从贼者步步倒退,终教万千寨民困在当中,方将那旗往府门口一座,高声叫道:“王师已定沙坡头,今日起,沙坡头,又复为唐所有。”
水泻般围来的百姓就只凭那大旗鼓舞着,由贵叛国之前,这龙旗也高高飘扬在沙坡头的上空,然无一时,这一面寻常的国旗能教人敬爱如今日。
有这一面龙旗在,彷佛人的胆气都足了八分。
有年迈的长老,仰视着那龙旗泪如雨下,没了龙旗的唐人,那便譬如没了腰杆的壮士,心中向往要做些甚么,胆子不足。只有这龙旗飘扬处,唐人方不惧贼,不惧寇。
青壮的得了这龙旗的鼓舞,又心念许下的那光宗耀祖的愿,眼看着这些日子以来耀武扬威横行无忌的从贼者两股战战势为所夺,有人高叫一声“打死他”,纷纷千人往上涌,万人脚跟不稳为这一股势所裹,一齐纷纷往前。
贼众骇然,他等何曾想过这砧上鱼肉般的寨民竟蜂拥而来密密麻麻彷佛一座山似的,他等与寨民有血仇的并不甚多,却终都是贼,层层下意识背靠着背挤成对阵,无力的手握着器械面朝外头,分明瞧见这些日子里如蝼蚁般的寨民一个个仇恨面面鄙夷满目,纵有想高喝一声弱下他势头的,谁敢?
乱往外戳的步槊,教寨民们愈发愤怒,前头的汉子们纷纷都叫:“死到临头还想反抗,果然是一群贼心不可改的,杀死他们!”
若寨民里真有好学问的,当吆喝一声:“贼心不死,国难不已,诛杀反贼,正在其时。”
刘旄可没这好学问,他只摇着大旗止住寨民,叫道:“这些贼,反了国家,叛了祖宗,那是要受王法判决的,咱们不可胡乱伤了。你们等着,我去请问过将军,是杀是剐有个令,咱们再搞死他。”
卫央是个重信诺的人,怎会胡乱开口许愿?
怎样对待这些待宰羔羊般的贼众,他教刘旄传令出去:“由贵当时势大,勉强从贼倒也不失是保身之道,关于附逆从贼的罪过,可按三种法子区别对待。其一,在从贼以及之前有较严重的前科者,自然要抓起来等中军到了设专门的有司判决。其二,在从贼之后迫于无奈做过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寨民的人,视罪行轻重而定。罪行较轻者,可弃暗投明在接下来的战事里争取立功,表现突出者非但不罚,且日后封赏与清白的人相同。而作奸犯科比较严重的,那就得出点力气了,若不然,当场搞死。这最后么,虽然相信大部分人都是迫于无奈才跟着由贵作乱的,但事情已经做下,要脱掉叛贼的帽子,那就得看表现,比如说各司其职为接下来将要进行的战事付出努力。”
贼众听罢面面相觑,这还分三六九等?
刘旄撇撇嘴,按他看来,索性一股脑都抓起来,杀了人的偿命,抢过钱的打板子,哪来那么多道道。
然军令之下,他也不能违逆,何况本心还想去寅火率里当军,若自先断了路子,这心思往后怎能如愿?
遂喝令犹豫不决的叛军:“咱们将军宽心仁厚,你们还不想领情么?好好的人不作,偏要一心当贼,好得很,咱们搞死这群死不悔改的贼罢了!”
“慢着!”既分三六九等,自然有不愿与必死的混在一起,中高级的军官已教卫央尽数射杀,便有最基础的几个,略作商议公推个出来谈判的,丢掉刀剑盾牌越众而出,那人问刘旄,“这将功赎罪,又是怎讲?未将真的害人贼挑出,恐怕王师也不尽信咱们这些从过贼的罢?”
刘旄将手一拍,赞道:“你是个聪明人——不错,咱们将军有万人敌之能,收取失地那不过反掌般容易的事情,然要于高继嗣贼军十数万手中守得住沙坡头,那便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比如说,能够检举揭发真害人的罪行者可折算为一功,当然,各位怎么算也是军伍里的老卒,将功折罪的法子那是自己心里也能想得出来,这里不一一赘述。”
问明了法子,谁都不是真糊涂人,怎会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时间,本在千重万层困里惶恐不安的贼众们一下子似乎迸发了无尽的力气——丢掉手中器械,先揪住人缘本不好的,又揪住势单力薄的,再扯出些陈年旧事,恨不得将彼人祖宗犯过的事儿都揪扯出来。
只有几个聪明的,时时都聪明的,闪身往一边站着,冷眼瞧着彼此攀扯越发卷入更多人的昔日伙伴们,冷笑不言语。
刘蛟在人群里瞧的清楚,将这几人细细记住了容貌,挤开人众与刘旄合在一处,附耳低声道:“你瞧见那几个人没有?我看这些是行事谨慎仔细的,纵有作奸犯科之徒,恐怕旁人瞧他等势大也无法攀扯出来。”
顺眼瞧见那几个局外人似的,眼见明情本是一伙来的,刘旄性子鲁莽,怎能容有真作奸犯科了反而置身法外的,当时要拔步去拿,刘蛟忙扯住低声教他:“糊涂,这里是将军主事,但凡有赏罚,必经他手,你怎能私自决断?若依军法,这是要杀头的,你快进去请示,有军令下时,是杀是打才好下手。”
刘旄深以为然,若这样鲁莽断了前程,那可不好至极。
当时转身要走,那几人瞧见,这时方慌了神,拿眼瞧到刘蛟,心中俱道:“果然是这小子,听说这是个没读过多少书,心底却聪慧比他那些兄弟都出众的,咱们早早自由贵反叛时便打定的主见,眼见不妙再端着拿着,若教这小子故意破掉,岂非自绝生路?”
攀扯起来的贼众们,将寨民纷纷瞧地瞠目结舌,从不见有无耻如此,为求活命,竟往常平安时候有来寨民家里勾过饮水吃食的,也教同伴攀扯出巧取豪夺,天下岂能有这样的事情?
那几个冷眼旁观的,分出几人前头拦住要进门去的刘旄,迎头拜道:“两位小郎有礼,烦劳在王师面前美言,咱们是带着十分的诚意来将功赎罪的,必肯为王师效死力,但有差遣,绝不敢违逆。”
刘蛟冷笑,他瞧出来了,原来这几人是早料定由贵不能成事,索性委屈附逆着只等王师到来好在这“将功赎罪”里抬举自己的。
只这几人的打算,他料必不能躲过卫央的眼目,由是只看着刘旄,听他裁决。
刘旄将信将疑,却也想起这不是由贵叛国之后寨子里胡作非为的那一泼。
想想十数万联军便在左右,此时必定多一人便多一份保寨的力气,遂道:“也好,你等在这里候着,我去请示将军。至于见不见,那便不归我管了——再有,你几个最好保证没有要紧的罪过,若不然,这里我能替你几个传话,回头也能亲手杀你。”
不片刻,刘旄自里头转出,传卫央军令:“将军说了,看你几个还算聪明,左右都需要人手,暂任你几个权为你等原军的头头,分辨清浊按扎岗哨,不可怠慢。”
几人一时大喜,这又颠倒归唐营的贼军如今正是没头没脑的时候,但凡有了领头站出来的,纷纷都往一处聚拢,竟不片刻,这几人分派出力气,这个分辨清浊,那个宣扬军令,将个乱糟糟的新军,一时整洁成好歹有些精锐的样子。
刘旄倒瞧那几个顺眼了些,他就心服有本事的,能这样的片刻里规整好乱军,那也是本事。
刘蛟心中却想:“听说卫校尉是轻兵营的出身,今日一见,果然不假了。只能使反正的贼人自相管制,这片刻里理顺军心,莫非是轻兵营里的惯用规矩?”
在刘蛟看来,轻兵营那便是以拳头说道理的地方,今日先乱贼军心,又连杀贼将,此时群贼堪成群龙无首的乌合之众,挑这么几个有些本领的,岂非便是以贼治贼的手段?
刘蛟心知这数千的贼,既是原来的精锐老卒,又是能快速进入战事的有秩序的队列,若不用之以助御敌,岂非天大的浪费?因此,贼里必要有人受重用,只是他没想到,这几个竟能在早先便不看好由贵,虽附逆,并未作乱,这一段时候了,渐渐指认起贼军里造过孽的百姓越来越多,无一人一户攀扯于他几个,岂非早有打算?
刘旄一心想成个猛将,刘蛟却不同。
他深信善将兵者必善将心,欲将人心,必先要知人,这几个的人心,岂非自己原本没有想到的?
转而刘蛟又钦服起卫央的将人之道来。
他未入寨前便能认定寨中民心可用,因此方有只身来的底气。入寨后又以神射先慑这数千人的胆,再顺水推舟取其中明智者暂且统辖。如此一来,寨民要不愿再为贼所胁,必然要倾尽全力以己为主力死守沙坡头,数万人之力,怎地也能坚守着中寨急切间不为联军所破。而这原本的贼军,如今已反正,有寨民们监督,又有卫央在上头坐镇,守寨之时,谁敢不尽心尽力?有这一泼正军,凌乱散漫的寨民便有了榜样,一人之力比不得联军里的贼卒,合十人之力,又凭借沙坡头的地形,更不必担忧主军那般的日耗粮草,把守中寨以待王师主力到来,岂非已见着了盼头?
刘蛟自问自己是做不来这样算无遗策的,他愿从军为将,如今所好奇的只一件事,纵有数万人,恐怕凭借眼下的沙坡头是不能抵挡联军尽力来攻的,卫央想用甚么法子来为己方添加助力?
一时片刻,反正的军剔除掉罪大恶极民愤极重的,其余合约两千之多,把守寨子的,分派人手往东西两营寨门关隘上防备联军突然来袭的,一时安置妥当。
卫央又请寨中有威望的长老与有勇略的猎户百余人,在镇守府军堂里发付下军令。
教各家各户出壮力,自寨中起贮藏的军械,合四人与反正的军里一人,选知守之法的,无论军民,以之为伍长火长,再以军民皆愿服从的任为队正百将,计如此:寨民四人挟军卒一人为一伍,寨民八人合军卒二人为一火,如此类推,片刻间得军万人。
沙坡头地处边陲,素为战地,寨中猎户多有曾从王师为民夫向导的,何况一家一户只出一两人,竟无一家不满,当时寨中烟火起,都是家户里埋锅造饭为家中青壮守寨而备,待联军里使探子往城下来察时,三处寨头刀枪森森旗帜鲜明不算,连接三寨的地段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往寨后去窥,那天杀的竟布置了三五百人手在开阔高处一刻不停地监视,但有欲自寨后山下图破寨的,不消器械,只山里的石头,那也千万躲避不开。
往归告知本家将领,东头出拓跋雄,西头来拓跋觥,远远眺视不辨明确,遂引亲军一部靠近了来瞧,陡然寨头万人破口大骂齐叫杀贼,零落却凌厉的羽箭出巨弩,掀翻了贼军数人,乃远遁,在巨弩射程外窥伺寨头。
寨上见这一番打退了来窥的贼,信心顿足了不少,在久经战阵的老卒们喝叱下,这军民合起的新军方稍稍有了些守军的样子。
卫央教人不留一个在镇守府内外,只取七八个联络内外交通东西的,在府内搜出假冒由贵家眷的婆子小儿,听说走脱了由贵家小,他也无心过问,正要教传令军往东西二寨取侯化与焦孟二将来见,一声令传,那三人已到了府外等候。
先撞进来个王孙,他可不愿钻进这守军里去,身是配军,再能得功劳,能与常人比?何况有率正这胆大包天的在,王孙可不认为只取了沙坡头便足够了,有更大的只属于寅火率的功劳,干嘛要跟寨民争锋?
见面王孙便问:“可惜贼太不经杀,咱们率尚未抵达,沙坡头便收复了,而后该往哪里去?西去么?这个好,打破兴庆府,斩了李继迁,那才是泼天的好事。”
卫央教他在堂内站着,笑骂道:“你倒贪心,兴庆府何等雄城,岂能是咱们一率人马便破得的?不要不谨慎,我看这沙坡头若不战便万人无一损失,若战,恐怕最好是与联军十数万人马一起葬送在这里,那是不死不休的结局,毕竟会是怎样,还要看高继嗣这厮怎样盘算,契丹精骑是否要以沙坡头为中转站与我军主力决于寨前。”
徐涣腼腆一笑,将龙雀捧上军案,自按剑柄在王孙对面站了。
卫央教传令军:“请三位进来说话。”
若无龙雀在手,他自然不能在上下等级森严的军里稳坐等他三个来见,然龙雀在手,若他要出去迎接乃至起身相侯,恐怕这三人心里便要犯忐忑了,这是要秋后算账还是待咱们这三个从过贼刚反正的人不放心?
那三人入内,卫央举目打量,前头的侯化沉稳厚重,这不是个能匹马冲阵的猛将,然这人身上有一股子攻城拔寨的剽悍与坚韧,看来锦娘所言这是个善守之将,朝廷以他为由贵左右手镇守沙坡头这等要地,那是不假的了。
卫央不得不自认侥幸,那由贵贪生怕死将中寨精锐都收拢在榻边,这侯化却不同。
前日看他寨头的布置,巨弩与滚木炮石搭配地甚是周密,寨头又多设叉枪铁锅,中寨里飘扬起龙旗他也只远远摇旗呼应却不贸然使军来探只将本寨守定,如若要自外头强攻,抑或由贵放心地使这人镇守大寨,恐怕要混进来便不会那样容易了。
又看焦孟,侯化身后略后一步处,左边那个黑面虬须,右首那人枣红面目昂扬身躯,这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两个生死结义,却不知谁是焦,谁是孟。
踏足进了军堂,不见卫央来迎,三人顿时果然放心,眼瞧在落案的龙雀,侯化领头,三人叉手齐喝:“大唐奉节校尉、果毅都尉侯化,镇将焦赞,镇将孟良有礼,问上将军安。”
卫央略略一抬手,至于假惺惺地朝东拱手那就算了,在平阳面前他也没那样过,背后何必。当时教三人左右两厢分站了,卫央方道:“上将军甚安,传令军说联军已有来窥视者,想必大战就在眼前,敌众我寡镇守一寨甚是凶险,因此闲话少叙,三位无从贼之本心,想必中军自也知晓,至于怎样赏罚,那是战后的事情,我只问,守本寨,三位有甚么高见?”
侯化心里一突,他本想借杨延玉与呼延必兴先来探探这名声在外的轻兵营假校尉到底怎样个人,谁想这根本果然是个常规无法约束的人,他先断了这套近乎的话,莫非是个不讲人情的?
然来时杨延玉说过,这卫校尉为人颇亲切,想必杨延玉不会骗人,那么,这人是在避嫌,甚至他在推脱。
细细一想,侯化恍然,这是轻兵营里的假校尉,以这人的本领,定是博取功名的好手,若不能以大将之能而用困守在这寨里,须取怎样的功劳,才能还得个清白名声,无量的前途?
再想想呼杨二人,中寨里事既成,两人便全然不再管东西二寨里的境况,分明要归中军的架势,那是回归中军,这两人方能得本职而尽功,若教这守寨之事困住手脚,怎能显他的本领?
想到这里,侯化颇是忧心,若卫央也要遁出寨子挥军作别用,谁来守寨?关键的更在,若代表王师的卫央一走,寨中人心必然要乱——不能不难为军民心中乱想如此:王师来人又走了,莫非寨子坚守不住?
遂抢先道:“天使合一寨军民,轻易已聚人手过万,我军凭山寨艰险,再为难也不过全寨皆兵,人人抱定与敌同归于尽的壮烈志向,定能守得本寨,待中军主力到来。”
孟良挠起后脑勺,焦赞却立刻明白了侯化的意思。
于是也大点其头,一脸忠厚地称赞:“卫校尉的名声,咱们上下人等可佩服的很哪,有卫校尉一人在,省却千军万马。只要咱们戮力同心,天时地利之便都在咱们手里,高继嗣虽有兵马十数万,奈何他不齐心,以焦赞看来,我寨定不会再失于敌手。”
卫央失笑,这两人一唱一和莫非当咱们要逃走不成?
但他打定的主意怎能改变,正要细说时,侯化又恨声道:“高继嗣虽兵多将广,只消不出去与他决战,他也奈何咱们不得,然由贵处本有个契丹人,这厮唤作韩德让,煞是狡诈诡谲,恐怕还藏在寨中,若天使有动,贼必会出来蛊惑人心,全凭天使威名统摄的军民人心,彼时恐怕会轰然倒塌。”
卫央没着意侯化苦口婆心里的劝,他只牢牢记住了一个人名。
韩德让?
心中翻覆揣测,卫央倏然立起,道:“原来是她!”
当他早知韩德让,侯化理所当然地点头道:“果然是这厮,天使既知此人名姓,当知……”
“不,不是韩德让,这狗汉奸虽然有两把刷子,但充其量不过是将相之才的人,提起这人,我倒想起另一个恐怕能力不比平阳公主低的一个人来。”卫央摇摇头,径问一头雾水的王孙与徐涣,“在吴镇时,咱们在引仙庄里见过的那女郎,你二人可记得?”
王孙奇道:“自然记得,这女子的气质……果然出奇的很,不过,她真能比得上公主?”
“当然,这个女郎,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她应该叫做萧绰,小字儿燕燕,这个女人,手段心机城府无一不是千百年才能出那么一个的人才能具有的。”别人不知,卫央怎能不知这女郎的厉害,只在历史上,她有个响亮的代号叫做萧太后。
与杨家将三代鏖战,熬地天波府只剩下孤儿寡母的是她。
使北宋引以为傲的檀渊之盟,是辽国在极为不利的情况下竟得了最为有利的便宜的背后推手也是她,推动辽国向中原文明递进的也是她,这样的女人,怎能不是大敌?
看如今的萧绰,她竟能以女子之身南下似为辽军情报有司之首,很可能她的才能要提前被运用,而且这个心狠手辣大局观非常出众的女人就在我军眼皮子底下放肆地窥探着我们的情报,而唐营对她却似乎一无所知,这岂非不妙?
至于怎么会由韩德让联想起萧太后,卫央会告诉别人,他对这两人的那段秘史曾经特别关注么……
“去,教杨大哥来镇守府代我为主将。”想想这个祸害就在百里之外的引仙庄,卫央有一种赶紧将她抓起来拷问拷问到底跟这韩德让有没有某种不得不说的秘密的冲动,当然,如果她要反抗,卫央可不认为他会怜香惜玉到脑残的地步,遂教徐涣快步去叫杨延玉,自与侯化三人吩咐,“不瞒你们说,原本我便没打算在这城里死守,如今又添了个萧绰,不先除了这个女人,我看就算咱们再多十倍的人手守寨,恐怕也挡不住人家的算计。你们不要多问,遵令行事便可,至于这里,百姓不曾见过我面目,教杨大哥来坐镇,只消能代表我军主力便可以了,军心民心必不会为动。”
侯化犹豫再三,实在想不出这人将一个契丹女郎忌惮到这种地步的理由。
和公主能相提并论的女郎?
侯化根本不相信,这世上能比得上平阳公主的人,男子里当今世上也没有一个,何况女子?
然卫央的信誓旦旦与笃定不是作假,侯化只好作罢,只盼杨延玉到来时,能将这人阻拦得一拦。
岂料杨延玉来后根本未对卫央的行事有质疑之处,反而听他要往北地里去百里,竟千方百计帮他先出谋划策起来。
杨延玉是清楚的,大战之中,卫央怎会轻易这样以身犯险?以他的性子,此处必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何况真当卫央要逃地人里,那决计不算杨延玉一个。
且不说这不是个没义气的人,纵只是旁人,只消不是诸侯王的爪牙,如若果真沙坡头中寨不可守,怎敢将呼杨家的至亲诓留在这里?
又教取呼延必兴来此,听说事后,呼延必兴沉吟再三,建议卫央:“兄弟以半率人马敢往北地里去,那是定有把握的了。只是契丹军必已南下,恐怕一个不慎撞着了面,那可真是硬碰硬的打法了,不如这样,寨中善骑马的猎户你再选六七百凑成千人,我们再快马使人往中军处通报,兄弟忌惮如此地人物,想必公主也有所耳闻,再有一军北上接应,那才最好。”
如若那样,恐怕更要误事。
卫央婉拒道:“这不是人多人少的事情,若真碰到了辽军精骑,人少我一率必能掩杀,若万幸撞见了主军,休说千人,万人也不够玩。”
见他固执如此,众人便不好再说,教收拾好军马甲具,一时寻人少处,自西寨下要送三人一行北去。
寨下杨延玉问计卫央:“兄弟既托大事于我二人,轻身南归是不行了,须遣快马才可。然取寨兄弟有法子咱们没有想到,守寨也必有法子,你可不能藏私。”
卫央教贴耳,如此这般说了几句,周围几人瞧这天色,一时俱个抚掌大笑,纷纷赞道:“咱们怎没想过有这个法子,妙的很,筑成此寨,高继嗣只好在外头逡巡晃荡,他奈咱们如何?”
两厢分别,已在正午时候,卫央三人快马加鞭往北去不提,杨延玉归寨后,他不像卫央看似是避嫌抑或其它理由竟连军中军官分配都不说,毕竟将门里长成,待此道十分有心得,上下发付左右安排,万人新军,一伍一火,一队一屯,俱各打理清楚。又将万军分四营,三寨关头各一营驻守,又一营以寨中有名声的,教再联络长老士绅一营,依卫央之计,联络动员起又逾万的人,这云层已单薄的天气里最是寒冷,只半日工夫,寨中洗出万顷的冰水,趁着天黑时冷冽往寨头一浇,喘息间水冷成冰,好好一个沙坡头,只在这旦夕里凝成了冰城。
寨头上万人越而试之,坚固如青石一般,偏生逾尺厚的外壁光滑如镜,云梯之类联军纵然有,那也搭不住上来。
当时万众欢呼,又闻中寨里传出讯息,说是此番引王师复土守寨的正是前些日子中南面那番战里杀破贼胆的卫央,再瞧寨内粮草充足敞开了用也能供应到开春,器械满满万军人手有刀枪盾牌尚有大半空闲,一时众志成城信心十足,都道:“如此,贼军百万人来,那也奈何咱们不得。”
又有寨中心灵手巧的女子妇人,当时裁剪布匹又缝出百杆大旗,依卫央留的吩咐,杨延玉教取镇守府里贮藏的钱财将这女子妇人一一谢过,将旗帜上请人写上斗大的一个“唐”字,刹那间布满寨头,再教孟良引一支步军潜在卫央进来时的那小道里,故意让开那仅能容一二人错身而过的豁口,左右却备足滚木砲石,只等贼来送死。
天黑后,后山里三五百人又传回好消息,道是后头也将冰水浇遮了陡峭的坡,如此一来,这里只要三五人监视着,使讯旗传讯,贼也奈何不得。
如此,猜度卫央当已会合了寅火率,杨延玉方命精干小军三人持由贵人头与自己手书的书信往南去禀告中军处。
入夜时,平阳得此讯,教将由贵首级传阅三军,三军欢呼如雷动。
她却细看杨延玉以千字大略概述的沙坡头取守之始末,瞧到卫央鼓噪寨民取寨时轻轻摇头浅嗔胡闹,待看到杨延玉依计将中寨以冰封的法子又颔首略作称赞,面色柔和灯下微微而笑,看遍了,将那书教阿蛮传于帐下众将细看,却问传讯的小军三个:“既以冰封大寨,你三个是怎样出来的?若归去,又怎样进寨?”
本这传书的三人,按斥候例要留在后军教歇息的,叵料这三人为寨中境况所诱,竟能说出要与寨同生亡的话来,由此细微处又见寨中军心民心,平阳怎会泼他的冷水。
那三个,都是军里的老卒,平生何曾进过中军帐,何曾这样近距离地见过平阳?生能亲眼见她已教心也要自嗓子眼里跳出来,何况还能当面说几句话。
平阳这话里隐晦的盘查,三人自不能听出,只当乃是关怀,心情激荡下当时异口同声都道:“依卫将军吩咐,留有蛇行小道一口,孟校尉引精干小军在那里埋伏,咱们回去之后,只消两厢验证,又有出入口令自然能进得去。”
平阳便问口令,三人左右为难,当头的只好实言相告:“公主殿下恕罪,卫将军令,无中寨军令死也不可泄露口令,中军里也是如此。如若泄露,有罪当重罚,有功也重罚,教贼军得知,朝廷不杀,中寨也杀。”
帐下老将们尚未着色,恼动幕府,幕府令喝道:“放肆,再不据实回答,这里先斩了尔等!”
“罢了,若有不忿,战罢自寻卫将军讲理去。”想想那家伙在寨里竟教唤作了卫将军,平阳心情颇好,笑吟吟挥断幕府令的斥责,命亲卫女校,“壮士有于乡土同生共死之志,中军安能作累赘,教功劳簿上记下三人传书之功,战罢一一结算,选骏马,送三位北归。”
看罢传书,老将拖林哈哈大笑,道:“潜入寨中,吓杀叛贼,胁裹军民,冷水筑城,这小子有些门道。”
更有卫央教密送于她的小书里独说他猜度的高继嗣连番退让要引中军驻沙坡头中寨的谋算,最要紧的是警告平阳北地里有个真堪是她敌手的女子,这个却没有教人人都知。
打发幕府与都尉及以下自归去,平阳取那小书又传阅帐下一众心腹,众人瞧罢,都觉上头的猜度有理,然有不解之处在于,那高继嗣所图,已教卫央猜度的丝毫不差,每一处打算安排都考虑到了,怎地他竟还有最后一句气人的“这是我一家之想,切莫尽数当真,一旦当真,出了差错概不负责”。
想必公主已也有计较了,遂上将数人,齐齐往军案之后看来。
“旦复故土,夕凝冰城,沙坡头要紧至极,因此此功甚大,非取敌寻常一城一寨所能比。”平阳手指在案沿轻轻滑过,眸光扫过灯下众将,再三犹豫一番方字斟句酌般仔细地缓声道,“然卫央与我所想一样,这样的功劳,再多十件二十件,也不能与袭杀乃至生擒契丹那位女郎相比。”
契丹女郎?
这番却连呼杨这样的国家重臣也不解其意了。
平阳正色告诫:“诸位莫可小瞧了卫央的警告,这个萧绰,其能更在卫央所言之上,前番契丹由我内作引发的内乱,险险将耶律贤也一并括杀了,若非这萧绰出面,耶律与萧氏二姓族,如今正是在北地殊死搏杀的时候。我朝内作入冬来的损伤,诸位是知道的。”
顿了顿,平阳俏脸陡然一转,眸里杀意四溢,在案沿上轻走的手蓦然一停,纤指发力处,那上等好的军案一声轻响,她淡漠却无比郑重地说:“其中,坏内作大事者正是萧绰。其间诱杀乃至将我内作百余处暗舍连根拔起的,也是萧绰。”
凤眸扫过众将,平阳冷冷地哼道:“而如今,这个掌握契丹情报,又甚知兵法,更善将人的女郎到了我们眼前,诸位,这还不堪作个好对手么?”
退帐之后,平阳冷色转暖,再取那小书细细地看,十分好心情。
阿蛮知道她的心思,自那场发生在契丹国内的无声而惨烈的战争发生之后,公主便每日都念着萧绰的名字,她是将这个愈来愈显出本领的异族女郎真当个大对手的,今日将这个敌手郑重放在心里犯险也要捕杀的路上,本得她心意的卫央竟飞步也赶了上来,怎教平阳能不欢喜?
“要不,教拖林老将军使他的轻骑北去助卫率正一臂之力?”阿蛮不放心区区两百余人的周全,遂提议道。
摆摆手放下那小书,平阳轻声笑道:“晚了些,萧绰恐怕早逃脱了——不必管她,早先我分身乏术,如今教他缠上,恐怕这女郎的麻烦从此不小了呢。那引仙庄本是萧绰的暗巢,若我是她,猜知有敌要来,定一把火烧了它,非但湮灭了逗留过许会暴露行踪的痕迹,更能教来敌心浮气躁,反为我所趁。”
阿蛮恍然大悟,拍着手笑道:“不错,卫率正怎肯是个吃亏的人,他定跳着脚要将这萧绰骂个够,而后快马先逃离那里再说。”
“你倒对他了解的很了。”平阳起身展一展妙曼的腰肢,接过阿蛮取来的巾子润润面颊,睇一眼笑嘻嘻的小女孩儿,走到屏帐后掀起通风帘儿往北地远眺,心中轻轻哼道,“萧绰么,借你之手,以你那私帷情郎的手段,且试他的快马大枪,一旦上将铸成,我可须好生感谢你才是,你可万万不要教这人先捉住了。”
突然,平阳心里一紧,她口口声声的那人,那可是风传里气地柴荣一口一个登徒子的混蛋,真有一日教他捉住了萧绰,这女郎姿色虽不甚知,密报里却提过甚美的话,那个混蛋他会不会……
是该教凤凰儿盯紧这人仔细看住的时候了!
女郎脸蛋儿并不特别的红,然在北来的夜风里,她觉自己的脸颊是在燃烧。
低啐一口,女郎慌慌的心里这般道:“这是为凤凰儿作打算的,她二十年来活地凄苦,不能教那混蛋欺负了。啊,还有柴熙宁,柴氏的女郎,她,听说她端庄秀雅的很,想必也是个有委屈也不出口的女郎,她父亲是国家的忠臣,我理当为她多想些——是了,定是这样了,没有别的理由,定是没有了!”
而在中军之前的呼延赞左翼将营里,在临别使教暗暗拽了一把的杨业不动声色跟了过来,两个老将屏退左右,面面相觑异口同声低声叫出声来:“不妙的很哪!”
一时音落,明了彼此说的都是同一个事儿的胡杨二人又同声骂了一句:“这个荤张小子!”
相视大笑,哪里有真不妙的架势。
分别落座之后,平阳军规森严不准饮酒,取暖茶来斟酌,杨业问呼延赞:“老黑,你说真要是那样,柴家孩儿那里怎生是好?”
呼延赞不以为意:“有本事这样,那就该有本事那样,如今老夫可是真安下大半心了,周丰这厮,哼,老夫半只眼也十分瞧不上,这酸汉,不是为国家的心。”
杨业深以为然,乃问:“此是后话,我看战事尚未真个启了,如今沙坡头教这三个小子拿捏了下来,依你之见,中军是进是退?”
呼延赞不说话,杨业便也知晓他心中所想了,一时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