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四海的话卫央听明白了,这是把自己架上这个位置,用自己的顾虑和百将的职责约束自己,或者强迫自己想方设法作好这个百将。
可这军吏的话,怎么听卫央怎么觉着话里有话。
军吏目光灼灼盯着卫央看,明情再不肯多说半句话专等回答的架势,卫央也知问也问不出所以然,拱手道:“多谢提点,卫央记着了。”
这屯都是鼻青眼肿破败不堪的新卒,行列出营门,孙四海并不像待别的队伍一样说几句话,只瞅了瞅卫央,手一挥背过身去。
一路上左思右想不辨清浊,卫央索性不去理会,左右到了那马家坡子,到时那里只有甲屯这百人驻军,寻那里的土兵队正问个清楚便是了。
遂问那向导:“依这样的脚程,多时可抵马家坡子?”
向导是个灵源的土兵,也就是地方官组织起来,由县城驻军统管的民兵,想是这些年来与轻兵营打的交道不少,待这一屯新卒也不惧怕,见卫央问,土兵算也不算张口就答:“卫百将是怕赶天黑到不得马家坡子么?这倒不必,依这样的脚程,日入黄昏时定能到达,只是沿途少有风静处,饮食只好在马背上了。”
卫央算了算,这时候的日入,也就是酉时,酉时末黄昏初,怎么也到夜里了,恐怕不甚便利。
又问向导:“你早先到过马家坡子镇么?倘若快马奔走,晡时能到么?”
这向导明情也是个利索的人,闻声喜道:“卫百将要赶路,那自然好,这已入秋,天老爷谁能料得准?早些到了,不定少受风雨凄苦——倘若要赶路,这也百人之多,不必经由大路,我知有一条小径,战马可行,直奔马家坡子去,离此也不过三五十里路程。”
“有劳带路,自小径上去。”知道到了马家坡子人生地不熟定还有许多周折要做,卫央往路边山林里有小径蜿蜒而上处瞧了片刻断然决令,又教跟从在左右的窦老大传令下去,“吩咐下去,自小径直奔马家坡子,一路不可迟延。”
窦老大迟疑着道:“唯恐走脱些人,咱们屯既不曾选出队正,连伍长火长也没有,少看管,不定便要出纰漏。”
卫央哼道:“虽说新的火长伍长并未选出,原先军头定的不是还都记着么。你只管吩咐下去,走脱一人,依原有队伍,军法从事,就地斩首绝不拖延。”
窦老大心头惴惴,拨马往前后传令去了。
寸步不离的徐涣心生忐忑,缩着脖子不敢说一个字。
那土兵也知这寅火率甲屯的旧事,听得卫央这样反复,心中不禁纳罕,这岂非教这百人的屯内讧不绝么?
他可不愿多事,卫央既是百将,那便依他吩咐就是了。
卫央甫到营中,这百人便吃了他偌大一个苦头,虽说现在没有老卒供应给他折磨自己了,可这人武艺之高,心地之黑,又是正经任命的百将,谁敢再寻霉头找不自在?一声令下,窦老大跟着向导在最前引路,后头逶迤一个个都跟了上去。
六人之中,前后各有一个伍长盯着。十一人之中,又有两个火长盯着,说是骑军,除却座下一匹赊欠的战马,手中兵器也不见有一把,遑论甲胄。窦老大持卫央大枪在前头押路,卫央自提直刀末位断后,疾走半日,困倦者甚多,没一个人敢叫起苦来。
那滚刀肉休整两夜一日,也已成了乖乖的人物,软硬卫央都不吃,这些人能耐何?
这小径自比不上官道好走,沿途多有落马者,及出又一处山群,那向导手指前头笑道:“卫百将,咱们到了,前面就是马家坡子——你看那低矮些的山群包裹的,里头就是了。”
这里正上了官道,远远瞧去,官道深入那山中,山外又有白光光的蛇一样的往三方通去。那马家坡子为群山包裹瞧不见,这环境卫央先喜了一喜。
一路来,卫央心有所思,或许是多番提及的那位武宗皇帝年间的吴王改制所致,这原州大都护治下的交通很是便利,原州以西的官道虽比不上原州渭州这等重镇的道路以灰色如水泥般泥土覆盖,好歹宽阔的很。泥土路基上铺着沙石,细雨方过,青奄奄地煞是喜人。
回头望去,已天高云淡,些微的日头光熙自薄云后直射下来,枯萎的植被也泛出生命的最后光色,有枝头未落的野果,教树梢枝条舞弄着,偶尔落下敲在行人肩上,发出湿漉漉的响动。
看天色,应是晡时之末,卫央也觉饥肠辘辘,挥手道:“快马加鞭,到了营地再行歇息——进去的时候,不可喧哗,不可搅扰镇民,有故意破坏的,军法伺候!”
向导笑道:“某每番带路来此,进驻之前都见过上官训话,卫百将这是最简明的。”
卫央冷冷道:“咱们都是轻兵死士,倘若说教有用的话,这甲屯还能有这么多人么?老窦,你传话下去,我这人规矩不多,但存意违反我的规矩,不论是谁,只好用军律来跟他讲话了。”转头问向导,“咱们的兵器甲胄该去哪里取来?”
向导缩着脖子有点不适应,闻声答道:“一般军伍,开拔之前自有辎重营将所需点查送来,以前的轻兵营也有暂代正规军守备的先例,那时轻兵营的饮食穿戴用度自然自备,像兵器之类,到了马家坡子自有原本守备这里的子丁屯军卒安排。”
卫央这就明白了,原来那子丁屯会留下交结的人,这就好。要不然,所说甲屯是来守备的,可身为军卒手里没有兵器,万一发生点意外情况,难不成抄起扁担去拼命?
军到山前,山内飞马驰出一骑,马背上骑士只是个老卒,近前了勒马问道:“是轻兵营来暂代驻守的么?某是选锋营子丁屯留守待交结的,百将是谁?”
一时甲屯轰然,这人态度并不十分傲慢,但甲屯百人,那都是老兵油子与各色罪犯,一贯何尝教人这样无礼过?那徐涣也面有怒色,拿眼瞪着卫央。
卫央不去理会聒噪起来的百人队伍,走马往那来人拱拱手也不下马,道:“我是卫央,烦请带路。不过,此时马家坡子镇里,巡逻望哨的是谁?”
那人见卫央腰间直刀贵重,方略微收起不甚亲近的生硬,拱手回礼道:“卫百将放心,镇里有土兵三十余人,我屯马百将走时已严令吩咐过,今日一早至此,这三十余人奔走巡哨也够了。请随我来,驻地就在镇内。”
话是这样说着,那人先递过自己的腰牌,卫央也丢过去鱼符,两厢对证验看了,那人方勒马转向,山坳处十来个土兵往山内消失了去。
“这人倒有些见地。”卫央心中赞了一句,想起这人口称马百将,遂问道,“你们马百将,可是马全义马大哥么?”
那人惊道:“卫百将识得我们百将么?不错,我们百将大名是叫马全义,前几日方到,一杆马槊使地十分了得。”
卫央笑道:“这还来晚了,要早来半天,马大哥该请我吃酒才行。你回去见了他,便说卫央又惦上了他的一碗酒,回头战事毕了,定要寻他门上去讨才好。”
那人显然待马全义很是敬佩,一时间笑脸相迎,笑道:“原来卫百将与马百将竟是故人,晚上回令见了我们百将,定将卫百将的话带到,请随我来!”
卫央回头盯着鼓噪不止的百人,嘿嘿一笑对窦老大道:“老窦,我看你是个识字断句的,咱们屯没有军吏,这往后每日回递军报的勾当,你便担当起来。屯中镇中往后文告书写都由你来,待驻扎定了,你先写个军告贴出去,咱们这一伙弟兄精力太过旺盛,看来这两日的操训还不够,自今夜起,我亲自来带着弟兄们操训,定要像个样子才行。”
窦老大大喜,他虽是农夫出身,大兄却在村学里教书,平常无事之时习得几篇文章。不过这人也是个惫懒至极的,若不然,那能方入伍就想着当逃兵被发配到这轻兵营里来么。
这甲屯的军吏一职,正是窦老大日思夜盼的职位。虽说上了战场,军吏也须提刀拼命去,可平日里好歹仗着卫央亲厚能比旁人少受些罪过不是?
不过窦老大心里有一个不解,偷瞥徐涣,心中暗道:“这小子是个读书人,军吏一职合该是他才对,怎地落到了我头上?”
不料策马已行的卫央又丢下了一句话来:“军告贴好,你也好生歇息着,甲屯都是新卒,操练不可缺少,凡一百零一人,不可有一人以任何籍口逃脱操训,一个不到,一个受罚。如若有人要以身试罚,那也由得了他,老窦,这一条你也仔细写在军告了,记着么?”
心中哀叹,窦老大也只好恭敬依从。
卫央对这窦老大瞧的很清楚,这人既有个大兄,为甚么又被人称为窦老大乃至渐渐成了名称?恐怕这人的懒惰油滑,他家人也十分厌恶的。驾驭这样的人,恐怕不比驾驭徐涣这样人小心思重的人简单多少。
念及这里,卫央又瞥了垂着眉眼目光在窦老大身上打转的徐涣一眼,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少年虽心思颇重,毕竟年轻,不必窦老大这样的老兵油子,恐怕他还没猜到自己让窦老大当军吏,而将很多人意料中的以他徐涣为军吏的真正理由。
卫央也想过像各种各样穿越者前辈那样训练士卒掌握住甲屯这样一支可以算是能够掌握的力量,仔细算过之后,他不认为这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力量,而卫央自己实际上也不愿意掌握这么一支随时都会烟消云散的小小的力量。
别的不说,大唐正规军一个折冲府的战备力量,后面必定就要配备超过一个折冲府兵力的辎重营做后勤保障,轻兵营是没有这个待遇的。没有后勤保障的部队,而且还是这么弱小的部队,更是这样一群形形色色的罪犯组成的部队,那不是空口白牙说想掌握就能掌握的。
可他最起码这时候又是甲屯的百将,照现在的情势看,战事结束之前自己这个百将还不会被卸掉,为了小命着想,卫央必须让甲屯最起码能在自己当百将的这段日子里听从自己的智慧,这就决定他必须让这些个人对自己敬畏起来,甚至惧怕起来。
他现在没想着让这帮人顺从甚至听从自己,也没有那个手腕去让他们顺从听从,那么,那就只好让他们服从。服从,简单而直接,这就已经够了。
窦老大是个老油子,这样的人当军吏,为了他的那点好处必然要千方百计维护他军吏的小小地位,从而必然会千方百计维护卫央这个百将的地位,以窦老大为首的那一伙老兵油子整饬整个甲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至少窦老大知道利害得失,知道取舍,更知道自己该怎样做。
果不其然,窦老大将卫央第一道军令传下之后,队伍中立刻又聒噪起来,这些人不敢直面卫央,于是暂且将那两日来的恩怨抛在脑后,很快形成一撮一撮的小团体,缠着窦老大耍起了滚刀肉。
窦老大不情愿当卫央的帮手整治这些人,可事已至此,卫央已立在最高处冷眼瞧着他,是赏他还是罚他都在一念之间,想想利害,窦老大决定靠着卫央,毕竟人家是大都护府典令的百将。
当时丢个眼色,与他交好的十来个老兵油子钻了出来,不用窦老大指使,人群里一番挑拨离间,又仗着人多势众有依靠威胁利诱,很快化解了匆忙组成的几个小团体,人心散了,谁还敢反对窦老大当军吏,谁还敢反对军吏传下的军令?
马入山中,聒噪的人群顿时没有了声响,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惊动了悠然安静的镇子,新雨之后滚一身泥水的孩童纷纷围在道边看稀奇,有知晓这一屯是轻兵营死士的爷娘急忙出来拽着往屋里躲,路边闲走说话的人也三三两两分了开来,拿眼觑着这群连兵器也没有的守备军,年老的窃窃私语,年轻的渐渐大声嬉笑起来。
卫央细看那留待交结老卒的情绪,对此他无动于衷,甚至还有些站在镇民那边看热闹的心态,心中想道:“看来,这时代的军民关系,唔,是人家正规军和镇民的军民关系是比较好的,这倒是个有趣的时代。”转瞬又起了个挠头的问题,“轻兵营替换子丁屯代守这马家坡子镇,想必大部分镇民是还不清楚的,这些都是边民,如果让他们知道甲屯是轻兵营的新卒,说白了就是一群还没经过教化的罪犯组成的军人来守备他们的家乡,军民关系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要想躲过战场搏命,既然到了这马家坡子镇,卫央就觉着那就只有在驻守的过程中让大都护府放心地让甲屯继续驻守下去,这样既达到了目的,而且自己也不用想别的办法,甚至用逃走来解决问题。
这马家坡子镇,所处正在群山环绕中一方平地处,四面环山,只有东南两面官道汇聚在镇中,要出北往西,只好自镇外山下路上过去。这平地不小,自西向东为一条浅浅小溪拉出狭长的方形,方圆不下千丈,两岸屋舍连绵,怕得有数百户之多,更有驿舍镇所商铺集市,最繁茂处竟有几所食坊,外头依着三五家酒肆,不远处茶坊的博士懒懒地靠着门铺木桩扑扇着汗巾。
留守待交结那人笑道:“卫百将请看,这马家坡子镇原本是没有这么多食坊酒肆的,前些年这里驻扎的也只是一队军卒,后来修成了驻地,这才有一屯人马驻守进来。咱们子丁屯自前年驻守进来之后,这些个行商的贩卖的才得了便宜,那几家食坊,大多还是自原州渭州来的小商贩挣足了大钱才架起的哩。”
哄杂声里,马到驻地营前,营门松垮垮地关着,里头歪歪斜斜站着几个土兵值守,瞧见人马到来,连忙挪开鹿角柴门,迎面向这边笑嘻嘻地拱手招呼过了,他们也不走,站着又瞧起甲屯这伙人的热闹。
这驻地并不宽大,四方形的靠山坐着,处在聚集繁茂处的正北面,营地后再没有人居住,只有茂密的植被和最高处高高的哨楼。驻地外面被栅栏围着,四面洒着十二座军舍,军舍与山之间盖起了简单的马厩,那子丁屯也是马军,走时留下了成堆的草料,想必交结的时候卫央还需要点查画押。
身为百将,卫央自然有自己的军舍,就在十二所大军舍的最当中,旁边一左一右两座低矮些的,那是备给两个队正的屋子。
百将军舍门前有高高的旗杆,甲屯也没有自己的旗帜大纛,这只好让它光棍地朝天竖着,那留守的看天色不早,待窦老大过来牵着白马往马厩里去了,便向卫央提出了告辞:“卫百将既然已经到了,某也算完成了职责,应该在人定之前赶回营地去,不如这就先点查物资度用,咱们交结了可好?”
卫央向栓了马主动在旗杆下站成十行的新卒们挥挥手:“老窦瞧着分好军舍,先行拾掇好铺盖炕头,待我点查好之后,再行分配即日起的巡哨安排。徐涣你来跟着,老窦有得忙,你来助我对照点查数目。”
老窦忙问:“那,徐涣的行伍安排在何处?”
卫央想了想问徐涣:“你想去哪一伍?”
徐涣没有犹豫,径直道:“如果百将允许,我情愿跟着百将,请百将放心,伺候人的活计我都会。”
卫央笑道:“我有手有脚的,要你伺候什么?这样,老窦你看着给安排,不必有什么忌讳,回头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徐涣脸色微微一变,他不明白卫央这是什么意思。
窦老大也吃不准卫央到底怎样看待徐涣,为难地挠起了脑勺。
卫央可没想过要特意怎样照顾徐涣,徐涣戒心很重,虽然杀人事出有因,但自己还没真正了解这小子,放在身边做什么?更何况,卫央还没有和一个男人同住一屋的习惯,尤其最近心思比较多,可能会说梦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