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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你们没有发现
有一个角色失踪了
至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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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士把行动时间拖延到了下午3点左右,事实证明,一个小时的睡眠和一些热食总算把士气挽救了回来。现在士兵们看上去总算不像僵尸了,而且还恢复了一些干劲。
当他们抵达攻击起始线的时候,阳光西斜,刚好点亮了西向的所有窗口,在空荡荡的墙壁上投射出一块一块明亮的背景。往回望去,身后那两栋十三四层建筑死气沉沉的,和城里的其他建筑没什么区别。
他侧转身,MRF-30的残部拉成了两条歪歪扭扭的斜线,散布在两栋公寓楼之间泥泞的空地上。空地的中间歪着个球形的攀爬架,破破烂烂的油漆挂下来,像是海草挂在一条死去的海怪的骨骼上。
在这片空地的另一头,大约100米外,是一条狭窄的林荫道。现在路面上铺满了去年的枯枝败叶,树冠像疯人的胡须一样肆意膨胀成了一团巨大的绿色阴影。阴影之下,是一道平缓的土坡,长着齐腰高的杂草,垮塌的铁栅栏和围墙被深埋在杂草之下。
法师举着他的魔杖,站在杂草之中。那不是一个好位置,因为一栋U字形的6层建筑横在他的面前,阴森森的开口正对着他。
走在法师身后的尖兵停在行道树的阴影下,抬手握拳。跟在他身后的松散横队在原地停下,单膝跪在泥地里监视着建筑的窗口。他们已经停停走走好几次了,没人还乐意卧倒在泥泞里。
“我们必须得走快一点。”博士喊道。
这老头同样单膝跪在泥里,但是手上没拿武器。基金会给他配备了某种加料的小短枪,但是在前一天夜里的混乱中,博士把它弄丢了。这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从来没指望那把枪能发挥作用,现在反倒减轻了博士的负担。
“让他们走快一点,中士。”博士喘了几口气,但看起来仍然很疲劳。他翻过手腕,撩起袖口又看了次手表,摇了摇头:“过去催一下,别磨蹭了。”
中士无奈,只能招招手把他的支援火力喊回来:“柯克,你看着博士。”
在渗透进入俄军巡逻线的范围之后,他们已经关闭了无线电。这片隔离带里遗留着许多本地居民的生活痕迹,不过事隔这么多年,建筑里已经剩不下什么值钱的东西了。本地的黑帮和拾荒者很早就被驱逐了出去,因此任何异常的无线电活动在营一级电子战系统上都会变得异常醒目,很可能招来巡逻队的注意。
他小跑了几步,横跨软绵绵的泥地,一脚一坑地跑向大队的方向。
“怎么回事?”
尖兵隔了老远冲他挥了挥手,食指竖在嘴前。他的面孔被单孔滑雪面罩遮了大半,眼睛隐藏在护目镜熏黑的涂层之后。
中士也放缓了脚步,他已经听到了法师自言自语的声音。从这个角度望去,法师与其说举着手里的法杖,不如说正将全身的重量挂在一道以法杖为标志的分隔线上。
在那条线以上,是来源不明的暗影,笼罩着法师的面孔。他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的,与现实之间只隔了一层。
法师在争辩什么,很用力地梗着脖子,仰着面孔。中士顺着他的视线向上望去,迎着夕阳,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阴影覆盖的范围,就像岩浆灯里水和蜡的分界一样。
在法师召唤而来的阴影中,有一条细长的影子从西斜的太阳前挪开了,紧接着,又一条同样细长的影子挪进了同一个位置。
中士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那些细长的阴影上似乎支撑着什么色调更为幽暗的东西。在他朝那边打望的时候,那东西刚好结束与法师的争论,改换了一下姿势。
那东西像个多足的圆规一样戳在界面上,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中士能感觉到界面的振动。其他人可能也感受到了同样的振动,同时缩了缩脖子。
尖兵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僵在那里,转动手腕指了指自己的双眼,又指了指中士,轻轻抬起下巴,示意他往上看。
中士也知道有什么事情不对,护身符贴着皮肤正变得滚烫。这说明污染源已经离得很近了,可能就在他头上不远的地方。
他慢慢仰起头往上看过去,一支尖利的指爪就悬在他头顶上,正轻轻地刮蹭着他们之间薄薄的一层暗影。
法师似乎喊了句什么,在阴影之中,隐约又有更多高脚利爪的怪物朝他围拢过去。中士紧盯着自己头顶那条不怀好意的长腿,悄悄地把步枪抬起来,向上指着。这件武器也许根本就帮不上忙,但至少比什么都没有要好些。
那些怪物对法师可能有所忌惮,只是在三五米外影影绰绰地围着,却并不向前。只有几只踩在人头顶的爪子对这边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在界面另一边敲敲打打抠抠挖挖。这些动作几乎没有传出什么声音,就像一尾食肉的大鱼贴着水族馆的玻璃幕墙游动。
法师又喊了一声,最初那只站在阳光前的怪物大概是转了转身,长腿像一片在狂风中乱舞的树林一般,从半片黯淡的日轮前掠过。
就在这个时候,法师把手中的法杖向上一举,又或是把脑袋往回一缩,那道分隔阴影和现世的界面也猛然往上一抬。整个世界往下一沉,又或是所有的阴影向更高处升起,那些阴影中的生物被从紧贴着世人的高度移开了。
就在法师把自己从阴影中拔出来的瞬间,一支巨杉一般的节肢从阴影的最深处斜插出来,稳稳地钉在了界面另一边法师脑袋先前所在的位置……相对所在的位置……然后所有的阴影和怪物都消失了,开始发红的夕阳点亮了那半边世界。
中士看到法师那样子,也感觉那爪子就像钉在了自己的头骨上一样。他们什么都没听到,只感受到了同样的冲击。
法师坐倒在地上,法杖的尖端停止在施法中止位置上。他愣了好一会儿,把法杖丢到一边,趴在地上呕吐起来。
中士这才大步走上前去:“什么情况?”
尖兵也从树荫下跑了出来,紧跟着中士。他也看到了法师吐出来的东西,像是混杂着碎纸的墨汁。
他们俩三步并作两步,小跑着上了那道湿滑的缓坡。法师在破烂的水泥地上蜷成了一团,好不容易才伸出手挥了挥,示意他没事。
中士把这可怜的人从呕吐物里提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背。法师狠狠咳了一嗓子,几乎把肺给咳了出来。
“没事吧?”
法师点了点头,别过头又啐了一口,空气中隐隐有些血腥味:“等下……”
中士抓着他晃了晃,像是在修理画面不清晰的电视机一样:“刚才是怎么回事?随机寻路术不应该是那样的……”
在基地进行演练的时候,随机寻路术只会召唤一片施术者的幻影。那是世界无数可能性中,距离目的地最为接近的一种可能。
如果目的地不存在,亦或是施术者没有能力前往他所追寻的地点。那片幻影也同样会迷路,会在它认为是目的地的地方徘徊,或者在中途放弃。
基金会的专家告诉他们,如果幻影中途放弃,他们就需要更换其他的召唤方式。不过那种情况并不常见,大约是万分之三的几率。这种法术的关键,在于施术者要有能力找到他想去的地方,至少要具有某种潜力。
对基金会来说,他们的前沿探险队、搜救队往往会陷进一些他们没有能力找路的地方,这自然限制了随机寻路术的施展。好在塔科夫城并没有那么独特,所有东西仍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
在今天之前,法术运作得很完美,法师带着他们找到了工厂地下的隧道,收拢了迷路的B组,带着他们一路找到了这里。之前的“问路”从没有这么痛苦艰难,基本上法师只用敲敲“门”,就能窥见界线另一边的指引。
这一型法术在两三个街角之前就失效了,紧接着是列表上的下一个随机寻路术:召唤一串法师自己的泥脚印,就像是穿着套鞋从沼泽里踩出来的一样。
他们以为那串脚印会一路走向某个井盖,或者一部古怪的电梯。结果那串脚印走到了一半,就从地面上消失了。确切地说,脚印的主人踏出了一步,在那一步着陆之前永远地离开了地面。
整队人在脚印后面等了足有两分钟,最后只能承认那一步不会踏下去了。他们在那三栋高层公寓楼下换了第三种办法,一群法师自己的鬼魂。
它们会走向沿途经过的每一个路口,拖出一道闪光蠕虫一般的残影。它们的动作就像加速了好几倍的录像,几秒钟之内就会以极快的速度折返回来,有些看上去受了伤,在残影中掺进了一些血色。另一些残影很快就会消失,手册上的说法是那代表一条高度危险的路线,当那种可能性中的施法者死亡的时候,他所展示的过去和将来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整支队伍跟随着法师以及他的鬼影,一路走到了这里。他的最后一条没有折返的残影蠕虫一直延伸到了空地的中央,就在距离攀爬架六七十米远的地方,停车场的旁边。那串残影在空地中间戛然而止,但是整条幻影串成的长龙却并没有消失。
最后几节幻影神色如常,身上也没有血迹。那个散发着淡淡幽光的白影静止在很平常的一瞬间——他一手提着法杖,一手扶着头盔,像要用尽全身力气一样抬起头望向前方。
他们不敢在这么一片开阔地正中心停下,只能继续前进。
接着他们就到了这里。法术一开始完全没有效果,只是稍稍改变了光影,没人回应,什么都没有。法师逼不得已才把脑袋探到了世界的另一边,结果被他自己唤来的东西吓了一跳。
“我们不应该再往前走了。”法师摇摇头,他挣开中士扶着他的手,仰头望向天空。太阳被环绕这座城市的雾墙隔在外面,只投射出了一块朦朦胧胧的光斑。
他盯着那片涌动的灰与红,好像找到了什么:“吶,就在那里。”
中士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过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法师指着的东西:“那个红点?”
法师越过自己的肩头指着身后:“那是一个刚才那种幻影。它被抓到了半空,受了伤,但是没有死。”
中士也转过头,从这个角度是望不见那一列幻影的。他招了招手,让后面的人跟上。
“速度很快。”他比对着幻影之间的间隔。
“如果他死了,那一整条幻影就都会消失,这是法术工作的原理……如果他死了那么这条路线就是错误的,就会被排除,这是基本的原理。”
法师又望向那个红点:“他活了好久……”
“那些蜘蛛跟你说了什么?”尖兵忽然插嘴。
“啊,对,我正想说……”法师很努力地开始回忆。他回忆得实在是太用力了,以至于有一股青烟从他的领子里钻了出来。
中士也嗅到了皮肉烧焦的气味,他一把抓住法师,把他搡得转过身来。这家伙的眼球已经是全黑了。
他按照规程给了法师一记耳光,这才把护身符从他领子里拽出来,看看好像没打醒,又补了一巴掌。疼痛刺激有时候会帮助被附体的受害者,从无意识状态下挣脱出来,或者造成轻微脑震荡,让正在被外力篡改的神经结构变得迟钝。这是种很有效而且简单易学的办法,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造成几颗牙的损失而已。
两巴掌下去,法师并没有醒转,不过也没有表现出多少攻击性,只是喉咙里嗬嗬有声。中士扭着他的胳膊,把法师整个惯在地上。
“按着他,叫其他人散开警戒,你先按着他。”中士俯下身,把法师的手枪枪套从卡扣上摘下来丢到一边。
法师被面朝下按在地上,尖兵用膝盖顶着他的背,抽出一条塑料手铐控制住法师的双手。法师在他的膝盖下面嘶嘶作响,好像个刚从浴缸里捞出来的充气玩具一样。
“头儿,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是个好问题。原则上来说,他们不应该在塔科夫城里打死任何一个知道MRF-30行动计划的人,或者留下完整的尸体。如果无可奈何非得留下尸体不可的话,最好不要让人将它与基金会联系到一起。
这是R博士的说法——基金会估计雾墙的下一次扩张很快就会发生,算下来,最晚不会晚过接下来的32个小时。如果MRF-30在异变发生之时还留在城里,无论是死是活,都有可能会变成这座城市的一部分,卡在它无限循环的时间里。
所以就算队伍里出现了变节者,也应该在处理他之前把他从雾墙的范围内丢出去,以免把一个麻烦变成一个永久性的麻烦。
对外人来说,卡死在塔科夫时间线里的人是极好的诱供对象。他们可以有无限次尝试的机会,而且一旦重置,诱供的对象就会彻底忘掉那些失败的尝试。如果一定要卡在塔科夫的循环之中,基金会希望他们最好能卡在光环实验室里。现在那已经是个很难接近的地方了,将来只会变得更为困难。
除了实验室内部,雾墙以内也没有多少可供躲藏的地方。只要被困在城里,无论他们藏在什么地方,在十一二年间无数次的尝试中总是会被人找出来的。那幅“塔科夫全图”就是这么做出来的,基金会自然不希望自己的探险队成为地图上的一个特殊标记。
尖兵手脚麻利地捆上了法师的脚,和中士两人一前一后把他提了起来。这附近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掩体,只能先把他按在公寓楼离得最近的墙角下。
“让他呼吸,头儿,把他翻过来,他喘不上气了。”
中士想想也对,他把法师从地上提起来,让他抵着墙站着。法师刚从两个人的压迫下解脱出来,嘴里就又开始发出各种怪声,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说什么,听得人心里毛毛的。
“他在说什么?”中士问道。
尖兵的表情也扭曲了起来,他根本不想回答这种问题。好在有人为他解围,R博士提着法师的法杖走过来,把工程塑料枪托支在地上:“这里有我和中士就够了。”
尖兵又望向中士。中士转头找了找,招招手:“柯克!过来!”又转向尖兵:“你带柯克去把楼梯井清理一下,小心点。”
R博士撑着腰,用余光目送着两个小兵走远,这才继续之前的话题:“他刚刚说了什么?”
“他一直在喃喃自语,我听不懂,长官。”
“不,我是说在他发生变化之前,他说了什么?”
“他说我们不应该再往前走了。”中士如实相告。他指着那个红点大致的方向:“他说之前那个指路魔法没有结束,其中有一个影子在上面……”
R博士摆摆手:“我知道,寻路法术的常见故障……先把他转过来,我看看。”
中士一开始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过他很快就醒悟过来:博士们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无论是成是败,都是属于基金会的宝贵经验。
他没有立场去阻拦博士。
于是他架着法师的两腋转了个方向,面对着博士。法师应该还瞪着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像有浓重的黑烟袅绕在巩膜内侧。
R博士抓着法师的耳朵,让他直视着自己:“为什么我不能继续往前走了?”
法师的喉头一动,又开始嘶嘶作响。当然,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博士是蹲下身,好像在向法师演示他自己肌肉的运动:“为——什——么,我们,不能,继——续——往——前?”
这真的有用吗?
中士感觉到法师的呼吸正在变得平缓,各种稀奇古怪的漏气声正被整理成一束可控的音调。
“嘶……里,你们,不能,离开。”法师咧着嘴,可能不小心咬到了舌头:“你们不能离开。”
什么?中士皱了皱眉,越过法师的头顶,和博士对上了眼。这和他们预想的理由不太一样。
“回去,工具,离开边界,返回作业区。”
法师可能真的咬到了舌头,他吐字不清:“回去!工具,立里,缓回……”
他像一台坏掉的录音机一样,卡在这句警告上,说了一遍又一遍,一直说到满嘴都是血沫。
“弄点东西给他咬着。”R博士伸手抓着法师的下颚:“你扇过他耳光了没有?”
“扇过了,没用。”
他们花了些时间,用一卷消毒纱布和胶带堵住了法师的嘴,免得他把舌头嚼烂呛死自己。
这样,需要额外照顾的人又多了一个,离目标大概又远了一点。然而博士看上去并没有显得懊恼,反而像是解开了什么谜题一般。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博士?”
“你问了一个很不错的问题。”
这怎么算是个好问题?中士不觉得这是个好问题。如果主官无法做出决策,他自己就应该从若干备选方案中挑出一个来。无论是对是错,都比在这里白白浪费时间要好。
但是他现在没有备选方案。在出发之前,他们对“备选方案”有过一些讨论,但是这些讨论从来不会深入,也不会形成必须遵循的计划。
中士干脆问得更具体一些:“博士,我们还要继续前进吗?还是在这里固守待援?”
固守待援就意味着他们要放弃任务了,可能还需要尽快处置博士,免得他被困在此地。如果基金会将来还会派出探险队,他们也许会找到留守人员和他看守的物资,从留守人员口中得知MRF-30的遭遇和选择。
但是这些留守人员不应该知道太多,他们只能知道要留给后来者的口信,这个角色原本是留给李均的。后来者如果能走到这里,他们大概会需要武器、弹药和完好的防弹插板,或者医疗用品:止血钳、生理盐水、血浆。现场训练工具可以省略,而且应该提前销毁。
“当然,我们当然要继续前进。”
这老头子是不是迷糊了?中士头一次质疑自己的长官。
他知道刚刚发生的异状绝不是“随口一提”的温柔提醒——威胁是实际存在的,只不过惯于处理现实威胁,将图像、触觉和气味联系在一起的大脑,很难处理这种过于符号化的危险,只能用理智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
“它……说了,我们不能继续向前。”如果不去寻找那处地下设施,他们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从天上飞过去?
博士沉默了良久,最终又重复了一遍:“你之前问了个好问题。”
他开始从口袋里抽出一叠塑封的纸张:“我们可以选择比较困难的办法,也可以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我是说糟到无法挽回的那种程度……”
“‘困难的办法’是什么意思?”中士瞥了一眼博士手上的东西:“你来带路?”
塑封袋里的纸张被包裹在颜色鲜艳的包装袋里,上面印着大写的警告字样,仔细看还有更为细致的说明。一旦打开这层包装,预先由多个印刷厂分别印在“一次性法术书”上的墨水就会接触空气,一部分会氧化显色,另一些则会褪色,露出下面的底纹。各层次的纹路会最终拼合出一副高速对撞绒线球一般的图像,造成基金会人员大脑视觉皮层上的一个特定结构过载失效,从而让人看到世界的中间层面。
这是大部分法师进行施法的基础。据说世界的中间层面充满了各种没有道理的东西,就像一句卡在脑海里的歌词,或是一个陌生人的眼神。它会躲进你的每一个想法里,小心翼翼地调整你所观察到的世界,直到法师自己的意识再也支撑不住,彻底被中间层面的视角拽进去。
有些法师在施法时会观察到一个失去色彩的世界,基金会称之为“灰度世界”。在观察这一世界的同时,施法者会逐渐提升对灰度的感知能力,在他们被“灰度世界”吞噬之前,这种感知能力会达到一种极佳的平衡点,可以观察到现实中极难观察到的一些细节线索,并将之运用到预言之中。
但是在越过这一平衡点之后,他们就开始表现出多种症状。基金会必须重置这些人员,才能将他们从痛苦中解脱。在分发这些学习材料的时候,他们就已经被告知过这方面的风险。
“我必须承担这份责任。”博士望了望不远处一名躲在冬青树丛后的士兵:“我有我的工作,你有你的。你看,维持秩序和士气会很困难,只有你能做到。”
“如果你失败了……”中士想到,如果他失败了,这支队伍的士气其实也不再可能维持下去。他们刚刚从谷底爬上来,一时间还想不到要找人为之前的一系列灾难负责。如果博士在这个地方失去理智,任务提前宣告失败,那么总清算也就会提前到来。
到那个时候,可能发生的到底是全面的自暴自弃,还是一场绝望的兵变呢?
“如果我失败了,你们可以采用固守方案。”博士想到了自己的命运,流露出了一秒钟的哀伤:“也许将来会有更好的办法,也许我们自己就能带着更好的办法回来。”
“如果其他人出去了……我想基金会下一次派来的人应该会穿战斗服来。你确定下一次扩张会在明天发生么?”
“从电磁异常活动来看,模式已经很明显了,24到48小时范围内。”博士解释了两句,然而中士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所以,如果你失败了,我会告诉他们,我们要在这里守两天,如果来人没有装备标准战斗服就不可信。”他从博士手中接过包装,从缺口处撕开:“你确定要这么做?”
博士看起来没那么确定,但他也没有阻止中士为他代劳。他的喉头动了一下,点了点头。
中士将印满了警告文字和使用说明的内包装抽出来:“你不会一下子就疯掉吧?”
“最好不会。”博士勉强笑了笑:“拆封吧,里面有一条易拉封条,你把封条朝着自己拉开……”
中士的手比他的脑子快,这时候他已经按照顺手的方向撕开了内包装,露出了里面的内容,看上去像是机场免税店卖的那些包装漂亮的巧克力。
包装里有什么,该怎么用……那堂简短的培训课好像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他只记得那个研发部来的豆芽菜站在讲台前结结巴巴地讲注意事项,一大项下面的注意事项a、b、c1、c2……投影仪在他脸上照亮了横平竖直的一角。至于他究竟讲了些什么,说实话,中士不相信有人能全部记住。
中士把包装袋说明的那面翻过来,开始阅读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大部分的注意事项会被印在包装背面,有些法术需要慎重对待,另一些则需要保持心情放松。
“呃,我想是黄色的那包。”博士提醒了他,自己直接伸手从包装里抽出了他想要的东西。他一边阅读后面的说明,一边顺口指点中士:“你一会儿把包装里那包漂白剂倒进去。”
中士把包装转过来望了望里面:“哪个是漂白剂?”
“漂白剂……”博士张着嘴想了大约两秒钟,随手一指:“呃,就是最底下那包白的。”
说着,他撕开了手上那份教程的封条,很自然地把图纸展开,轻轻一抖,抖平了纸面上的折痕。
中士抬起头……他正把包装袋夹在胳膊肘下面,正准备好好查看“漂白剂”的说明。博士短暂的沉默让他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所以他不可避免地抬起头来。
在这之后的无数次轮回中,没有人能阻止这起意外的发生。在这个充满了偶然性的世界里,某一种可能性由于两个人的粗心大意,被卡在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位置上。就像超级秃头人无法重写和改变的那些选择一样。
中士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团被压缩空气加速到340米每秒的一人份拿波里意面一样,在湿润的空气中,撞进了另一团大约一磅重的经典肉酱意面里,速食奶酪粉在碰撞中像铁花一样向四面飞溅,带走了许多絮絮叨叨的杂念。
他断裂的部分和黏哒哒散发着浓郁罗勒气息的靶标混杂在一起,连接到同一根面条的尾端,其他部分互相纠缠又融合在一起,缠成了无法解开的死结。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开始品尝到肉粒和酱汁擦过上颚,同时体会到一种无法拒绝的浓稠流体撑开他的嗓子涌进了他的体内,将他这个由日式餐厅无意间制造出来的孤独的混合物,联系上了一种更为伟大的存在。
他睁开了眼,从博士手里夺过了手册。
“你翻错面了,博士。”中士把那张图纸揉了揉,塞进了包装袋里:“这不适合你,还是我来吧。”
他能感觉到一条劲道的新肢体正从脑后延伸出来——就像他的颅骨向脑后无限延长,最终接到了一根管子上一样。他颅骨的一部分,或是自我感知的延伸,正轻飘飘地指向天顶,一路向上,笔直穿过了那片湿漉漉的云海。
在他新获得的视野中,他已经和那个伟大的存在连接在了一起。他们连接着从同一团原始而神圣的面坯,分享着同一团美味的知识。
“这不适合你,说不定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他仰头望了望新肢体延伸的方向,面神保佑,拉门。
“你没事吧?”
中士没感觉到哪里有事了,除了他新长出来的器官之外,所有东西都好好的。而他的那根新面条正源源不断地为他的信心提供养分,就像被刻意保留下来的坚硬的面芯。他甚至不用专门施展法术,面神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当然没事,我们先销毁这些东西再走。”中士的目光如同一捆着了火的意面,正向外喷吐着火焰。自前一夜的混乱发生之后,这支小队中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眼神了。
博士居然没有理解伟大面坯的智慧:“为什么?”
“因为不需要。而且很可能会添乱子。我去把人喊回来。”中士把手里的杂物放在地上,再一次直起腰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力量感。这具身体腰部一直以来的隐痛,以及前世没有清除干净的创伤记忆,此刻都消失得无隐无踪。
探险队员们得知他们又可以卸下一件负担——尽管那是无足轻重的一包纸张和漂白剂——精神上似乎又略微有些振奋。当然,免不了也有人喜欢为自己无法控制的东西毫无理由地操心。
“如果其他人捡到了这些东西……从尸体上找到这些东西,会怎么样?”有人提问。
实际上,这些材料仅仅作用于基金会人员的特殊大脑结构。也正是这种结构,能够允许他们被复制,继承自己的记忆。
“无关紧要。”中士用额头抵着法师的头顶,让这可怜人安静了下来。他能感觉到飞天面神正在和一种永不停歇的尖叫讨论着管辖权的问题,整个讨论进一步退两步,在一两秒间就进展成了一团难以理解的毫无建设性的争吵。
但是法师的状态至少稳定了下来。中士切断了捆住他双脚的塑料手铐,把他扶起来交给尖兵看管,拖着他一起上路。
现在领路的工作该由中士自己来负责了。
探险队很快重新上路,紧随在中士身后。如果换个角度观察,他们现在看上去就像是一队行进在荒漠之中的朝圣者。
中士能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提着他的脑袋,正将他引向一个几乎可以确定的地方,只不过他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通过连接着他和伟大存在的面条,他能隐约地体会到一种丢失了大量上下文的记忆。
就像是有人正和他一起,正在转台上将一团粘土塑形,互相之间只能领会到手形、力道和角度的变化。就像他孩提时代的记忆,父母在一条大河旁捆扎皮筏,讨论着他应当明白却从未明白的事情。
或者,就像他早已失落的族人忽然出现,在闲谈中提起了一千年前的部族生活。他们谈起了中士给自己起的新名字,问他为什么要背弃先祖的灵性。他隐约还记得那个理由,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在这一行的工作中他必须做出那样的选择,只不过他已经记不清具体的原因了。
那个目的地就像他记不清的原因一样,在记忆中呈现为一具庞大的阴影。他知道那段特定的记忆就在那里,可以触摸到它的边界,但是却无法走进去,重新得知它的本相。
他们穿过了住宅小区,找到了那辆压塌了围墙的装甲车。它停在一家超市的停车场中央,被烧得只剩下了一个框架,残骸四周的水泥地上镶着凝固的金属液滴。
停车场的水泥地面早已开裂,裂缝间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一列列随着微风起伏。站在停车场中央望向超市的废墟,建筑的平顶向中间垮塌成了一个巨大的M形,屋顶上的堆放的沙袋在M字中间的低洼处堆成了一大堆,而焊死在铁皮上的三脚架还照常支着。
绕过坍塌的超市,他们穿过了一条泥泞的土路。不知何时留下的车辙把土路的两侧都压垮了,路面在两道缓坡之间高高隆起。
走得越远,中士就越能形容出目的地的形状。那是一块混凝土板,镶嵌在一块混凝土路基里。这是一种暂时性的封存措施,只要用工程机械把路基捅开,就会露出下面的金属井盖。
他们当年是怎么在下面工作的?靠什么呼吸?靠什么运输给养?中士不禁开始考虑起了一些切实的问题,但是伟大的存在并没有思考这些问题,至少没有与他分享答案。
“我知道那个开口有多大了,如果靠敞着开口换气,几天时间都不够。”他停下来,告诉博士:“这条路走不通,没有意义。”
“那下面不是气体,就像我说过的,你把它当作一种可呼吸的液体来处理就行了。俄国人不是因为无法在那种液体里生存而放弃的,他们想要利用那种液体,把它的影响力扩散到更远的地方去,但是他们失败了。”
当他们谈论这些细节的时候,整支小队离目的地只隔了一条街。他们在一片红砖砌成的平房后,空气中充满了陈年废纸和煤渣散发的气味。
“听着,我们必须尽力把它想象成一种液体。你之前问了个好问题,为什么塔科夫不像是云顶事故那样,被浸泡在液体里——因为我们在进来的时候,在穿过雾墙的时候,我们期待的就是一座这样的城市。”
说话间,在三排红砖平房的另一面,有人招呼了一声,引擎声随后响了起来。他们都听到了车门合上的闷响,接着,那辆车便顺着道路向北驶远了。
中士自己也被意料之外的遭遇吓了一跳,他扬起手,让队伍停下,不觉间还屏住了自己的呼吸。他们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有人憋到了极限,用一声吸气声打破了寂静。
他们甚至不用再多商量,就分作了两队从红砖房两侧绕了出去。在翻过院墙之后,一种新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比那些简易库房的蘑菇味更为浓重。
“是尸臭。”
道路上除了新鲜的车辙和几个烟蒂,什么都没有留下。那处卫星图上的空地依旧是一片空地,活像一片迷你原始丛林。
“入口在哪边?”博士顺着中士的目光望过去,那是腥味最浓的方向:“那边?”
他正急不可耐地要往前走,不防怀里被塞了件冷冰冰的硬物。中士把枪带从肩头解下来,挂在博士脖颈上。
“这是保险,单发,点射,全自动。平时你把它拨到保险,用的时候拨到头,对准目标,抠扳机。”中士捉着R博士的手,按在护木上:“小心拉机柄打手。明白了?”
“我不觉得……”博士张口就要拒绝。
“你会需要的。小心拉机柄。”
臭味是从紧邻着空地的一片建筑工地里传出来的。工地中央立着一栋未完工的两层建筑,钢筋混凝土框架上爬满了锈渍,建筑内部的隔墙只修了半拉,一层地面上积着一滩一滩的雨水。
他们小心翼翼地摸进了工地,很快就找到了臭味的来源。实际上,他们是“看到”了臭味的来源:在一间敞着大门的简易工棚后面,嘤嘤嗡嗡地盘绕着一大群飞虫。
中士稍一走近,苍蝇们就从它们的大餐上飞了起来,虚应故事般地飞了两圈,又落回了满地的血污和肉块上。在这片屠场旁的地面上,散落着几个新鲜的烟蒂,还有一副浅黄色的厨房塑胶手套。
这种气味是去不掉的。哪怕隔着两层塑料,你照样会时不时从自己的手上嗅到腐肉的气息。中士想到了自己的经历,挥了挥手,赶走了几匹不识时务的小动物。
“入口在哪里?”R博士抱着枪远远地站着,并不打算靠近。
而中士也不准备张嘴回答,他指了指工地的更深处。
那段道路就在工地中央,旁边停了辆锈迹斑斑的挖掘机。那段路基上铺设的混凝土也已经被砸开了,暴露出了下面的金属闸门。问题是那台挖掘机的挖斗正抵在闸门上,很难想象工人从这里逃离之前发生了什么。
中士:“现在怎么办?先吃药还是先把挖掘机挪开?”
在这个时刻,剧情获得了无数种可能性。选择树上的一支长出了无数的嫩芽,在塔科夫城的泡泡里,每一枚嫩芽同时又是成熟健壮的枝条和枯枝。
在这一条选择枝上,R博士催促道:“先服药吧。记住,那是一种密度与水相近的液体,当然,是可以呼吸的。”
MRF-30的全体成员聚集在了一起,接受了R博士极力想要传达的观念。他们把所有需要理解的概念揉成一团,细嚼慢咽般地充分理解了其中的内涵。然后,他们从口袋里抽出了装药片的塑料袋,倒出一片,吞了下去。
对很多人来说,世界在那一瞬间变得温暖了起来。在药物的说明书上确实也注明了这么一条副作用,提醒服药者不要讲这种色调变化误认为永久性的,也最好不要认为在暗黄暖光笼罩下的其他人真就变得温柔了。
中士眨了眨眼,他眼中的世界仍是阴郁的塔科夫,雾墙的灰白依旧如同浮尸一般。
他稍一转身,脚下却绊到了一株碧绿的野草。再抬头一看,同样的野草围绕着他,以一种狂野的速度冲破土壤生长了起来。转眼间,一模一样的荒草就铺成了一片青翠的潮汐,在风来的一瞬轻轻倒伏,又很快重新立起,变成一片晃动的浪尖。
没人提醒过事情会这样。中士转头望向其他队员们,他们脸上都带着同样的震惊。不过说来也怪,中士感觉B队有几个人的长相似乎也发生了变化,看起来和之前不太一样。
除此以外,他还察觉到了来源于地下的震动。这种震动明显不怀好意,中士很快就意识到了他们正站在什么东西正上方。
“散开!”他揪着手边够得到的两个人,往远离井盖和挖机的方向逃走。金属扭曲声从井盖下不断传来,还夹杂着焊点崩断的断裂声。
博士仍抱着胳膊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大半个身子被淹没在青草之间。他可能意识到了情况正在发生不好的变化,但是却没法反应过来。在中士冲向他的时候,博士勉强侧转了身,但是中士感觉这还不够。
“卧倒!卧倒!”中士松开了他抓着的脖子和手,合身扑向博士。他听到身后的井盖正在变形,那台挖机正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
他扑中了博士,把他按倒在地,就像在10码线上扑中了持球的四分卫一样,把他死死地压在身下。博士的骨头好像发出了某种古怪而清脆的响声,整个人闷闷地砸在地上。
中士回头望去,震动仍然没有停止,不过却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又有两个探险队员从草丛里倒退着爬了出来,隔着草茎面面相觑。
有那么两三秒钟,他们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结束了。
不,还没有。中士隔着高高的长草注意到了那台挖机,它的长臂正在被什么东西往上顶起。这时候已经没法确认所有人的位置了,他只来得及遮了遮口鼻,把博士往怀里护了护,只听“砰”地一声,一股水柱从井盖处喷发了出来。挖掘机的挖斗被这股水柱荡开,吱呀一声转了半圈,不知道打中了什么东西。
博士挣了挣,从中士的臂弯里挣脱了出来。他和中士一样仰头望着那股喷涌着的黑色液体,这和他们事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是……这是异界喷流。”博士喃喃地说。
是的,那股水柱看起来和他们所在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它根本没有遵从重力的影响,没有在风中飘散,变成飘零而下的细密水雾。
它就像是往油里注入的一股醋,在不同介质的阻力的介质中很快失去了速度,凝聚成一团团灰白相间的泡泡。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泡泡缓缓地漂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最终融进了那片雾墙之中,再也无法分辨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