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瓜绿豆头自从离开警视厅以后,已经有五六年时间没担心过自己的过敏反应了。让他时不时感到忧虑的,其实是那种无法控制自身命运,无法决定自己出身的无力感。
“在你这个年龄,这种情绪是很常见的。”超级秃头人又说了句怪话,然后飞快地转换了话题:“你被捞上来那年是几几年来着?85年?”
黄瓜绿豆头叹了口气:“83年。”
“啊,那就是我记错了。”
1983年,距离吉格尔发表那幅著名的《死灵IV》已经过去了7年,距离《异形》在日本上映也过了4年。到黄瓜绿豆头上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他刚刚好赶上了异形系列的第三部上映,好像在家长之中引发过一场小小的骚动。
黄瓜绿豆头当然知道自己不是人类,但这不代表他愿意放弃融入人类社会的一切努力。他在潜意识里有这么一种认识,好像他的理智是用来保护他人,让他们免于被他自己原始而血腥的本能所伤害一样。而伴随着过敏症而来的无意识,可能正是黄瓜绿豆头想避免的。
黄瓜绿豆头想不起来自己做了什么,超级秃头人把他重新拼凑起来的时候,距离他的失踪已经过去了将近半年。
他对大半年前,9月15日那天的记忆,止于一段莫名其妙的梦。而就在他想要向超级秃头人复述那段梦境的时候,记忆中的许多细节又分崩离析,变成了无法描述的东西。
侦探叹了口气,在靠阳台的沙发上坐下来。他从桌上拿起那听冰啤酒,拨弄了两下拉环,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穿着一件密封的防护服。
“你突然提这个干嘛?”他把啤酒罐放回桌面上。
超级秃头人盯着电视机:“如果说,我是说如果啊。如果我有机会提前帮到你,帮你避开生活中遇到的许多痛苦的事情……比方说不太愉快的童年啊,无伤大雅的欺凌啊,失败的初恋啊,之类的事情。”
侦探转过些身子,好让防护服的透明面罩对着超级秃头人:“你接着说,我听着呢。”
超级秃头人一摊手,电视里当即传出一声惨叫,不过这时候没人会在意电视了。
“但是这一次我没有帮你。”超级秃头人说:“我可以,但是我没有。”
“那也没什么吧。”
黄瓜绿豆头自认为是一个很能理解别人的老好人,他确实能设身处地提前帮别人找好借口。有时候他想出来的借口实在是太过于完美了,以至于别人不知不觉就采用了他的说法。
“这也没什么吧,命运这种东西就是不可琢磨的呀。”
超级秃头人皱了皱眉头,他竖起一根食指:“不是这样的。比方说我有一台秘密的时间机器,可以一下子回到几十年前,如果有必要的话可以回到更久以前……但是,这台时间机器不能向未来移动。”
“等一下。是不能往现在的未来移动,还是说,回到过去以后不能往现在移动?”
“就是不能顺着方向移动,我如果回到过去,就只能慢慢活到现在,你明白吧。”
侦探想了想,这和他过去读过的关于时间机器的故事不太一样。某种程度上好像同样伤感,但却是一种他没有想明白的伤感。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侦探先开了口:
“所以说,如果你用了很多次时间机器,你就得重新经历很多次一模一样的事情?哦,不对,有蝴蝶效应来着……”
超级秃头人打断了他的话:“蝴蝶效应没那么明显,电影里比较夸张……先不管那些。我是说,可能就有这么一种情况:比方说,某一次我回到过去,帮了什么人什么忙,可能因此还成了朋友。但是如果我又要经历一遍同样的事情,我在道德上是不是有义务再同样帮他一次呢?”
“如果不麻烦的话……”
“难是不难,对我来说都是举手之劳的事情。”
这个问题里好像藏着陷阱,侦探思前想后,最后还是遵从自己的本心:“那还是应该帮这个忙,对吧。”
“那么,如果我要经历同样的事件一百次,五百次,甚至说十一万七千六百三十二……六百三十一次,我是不是应该帮他十一万七千六百三十一次?”
黄瓜绿豆头转念一想,自己的思路好像完全被带跑了。但是超级秃头人没有等他回应,他好像只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通过控制哪些变量,可以把我和任何一个人的全部交往导向‘第一次见面’时的走向,维持一种大差不差的关系。
我甚至还可以多下点力气,可以试错,可以观察和诱导。我可以让他一见到我就对我无比的信任,绝不会怀疑我的动机。我可以像驯狗一样训练他,控制他做出的差不多每一样选择。”
超级秃头人最后下了个结论:“这都不难。没有一样是难的。”
“但是这样的意义何在呢?”结论之后是个问题。
黄瓜绿豆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超级秃头人的这番话和他先前的猜想有些不谋而合的地方。
话又说回来,侦探发现自己好像又给带到坑里去了。
“等下!这完全是时光机的问题吧!所有的问题全是时光机的问题没错吧!所以说,如果你不用时光机的话,不就没事了吗?”
超级秃头人又皱了皱眉头,但是这次他没有提出任何反论。
他皱了皱眉头,拇指推着左摇杆转了一圈。电视屏幕里的小人随之动了起来,绕着一蓬奇形怪状的篝火小跑了一阵,最后坐在火堆旁。背影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的样子。
黄瓜绿豆头不知道该怎么挽回气氛,只能放任尴尬滋生蔓延。他坐在沙发上看了几个小时小说,文字如同流水一般从脑子里漏了出去,最后连一点情节也没记住。
超级秃头人照旧盘着腿瘫在沙发上,把手柄捏得嘎巴作响。在侦探没注意到的时候,他好像已经打通了关,正从游戏的开头重新来过。
侦探忍耐了一个早晨,到了接近10点钟的时候,他忽然想起自己居然还有个约会,总算找到了一个脱身的理由。
“我出去一下,下午回来。”
他兴冲冲地跑到楼下的停车库,这才想起来自己的摩托已经被超级秃头人毁了。
话说,明明是自己家,为什么是我逃出来啊?
在通过车站检票闸机的时候,黄瓜绿豆头忽然意识到自从被救回来以后,他好像也没有把超级秃头人当恩人看待……这种有些厚颜无耻而且理所当然的态度,反倒引发了他自己的一系列心理问题。
不对啊。怎么想都不对吧。
到约定的地方之前,黄瓜绿豆头一直都在琢磨着档子事情,再加上半夜时的那番对话,真是越想越怪。
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啊?
正这么想着,黄瓜绿豆头忽然听到身旁的玻璃橱窗响了两声,转眼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正要错过约好的咖啡馆。
落地窗里面坐着一个瘦高的男人,短短的发茬之间夹了几点银白,看样子是没工夫去处理。
“前辈。”
和黄瓜绿豆头约好的正是大塚警视,他面前摆着一碟三片巧克力曲奇。这点嗜好和大学时代相比,倒是没有什么变化。
侦探点了一杯和他一样的咖啡,把服务生先打发到一边去。
“没事吧。”大塚压着嗓子问了一声:“看样子是没事,没事就好。你还是老样子嘛。”
这几年他说话的声音是越来越低,黄瓜绿豆头总觉得这和他烟酒不分家的习惯有点关系。此时乍一听到他低沉的声音,不由担心起来。
“你要的东西,我拿来了。”警视从包里抽出了一只牛皮纸袋,放在桌面上。
侦探接过文件袋,刚想打开,手却被大塚抓住了:“傻瓜啊你!拿回去看。”
黄瓜绿豆头心有不甘地挣了一下,把文件袋塞进包里:“对了,那辆车呢?”
大塚警视松开手,语气有些诧异:“我不说你也知道的吧。我劝你还是……”
“我是真不知道啊。”
大塚警视从衬衫口袋里掏出烟盒,若有所思地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你的冰美式咖啡。先生,不好意思,这里是禁烟区哦。”
警视摘下叼着的香烟,丢到桌面上,双掌合十,只不过态度很不耐烦。待服务生一走远,他就转过头来:“你不知道?
侦探语焉不详地解释说:“怎么说呢,这几个月我是有点与世隔绝的感觉来着……”
“啊,你自己查一下吧,媒体上都登了。”警视想了想,又补充道:“好像叫‘外国间谍车祸事件’。”
黄瓜绿豆头不知不觉也压低了嗓音:“闹得很大?”
警视瞪了他一眼:“总店长差点辞职,上面很是下不来台。你说事有多大。”
临走之前,大塚警视好像又想起来了一件事。
“哦对了,我被左迁了。八月份动身。”
黄瓜绿豆头也有些“这天终于到了”的感觉,大塚前辈遭遇的排挤倒没有愈演愈烈,总是维持着相对稳定的压力。然而排挤本身就是官僚系统对付异物的自然反应,当然也遵循着一定的规程:先是排挤,接着就是排除,就像人体对付不识时务的花粉一样。
“去哪里?地方警署?”黄瓜绿豆头问他:“没理由把你发配到小岛警署去吧。”
“亚美利加。”警视眨了眨眼睛,很难得地流露出一丝顽皮:“ASA的警务合作项目,去印第安纳波利斯。我很期待啊。”
说来也是,这家伙好像还是个赛车迷呢,从大学时代开始就是了,这点似乎也没变过。
“家里人呢?都要一起去吗?”
警视原本已经把公文包从落地窗的窗台上拿了下来,闻言居然流露出犹豫的神情来。他调整了一下重心:“不好说啊,孩子们忽然到国外上学感觉很怪吧,对吧?三年时间,不上不下的。”
“还是假期把他们接过去玩吧。”
“说的也是啊。”
警视提起包:“还有啊,那件事你就别深究了,碰不得的。”
“诶?等下,为什么啊?”
然而,警视已经绕到卡座背后去了:“不管你受了多少委屈,别管闲事。我回去了。”咖啡馆门口的门铃一响,他就这么伴随着几声“谢谢惠顾”走出门去了,全然不顾黄瓜绿豆头的满肚子问题。
侦探先生背着他那包要命的文件,在新宿街头又逛了几圈,最后吃了碗拉面就回去了。
他仍然没有找到生活的实在感,在他“失踪”的那些日子里,确实有过一段时间馋拉面馋得不行。但是这会儿真的解了馋之后,却并没有得到满足。
就像他和超级秃头人之间的关系一样,卡在一种说不上对,其实也没什么不对劲的尴尬状态。
侦探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是被“踩扁”或是“拍扁”了。他听到了自己外骨骼破碎的声音,一些粘粘糊糊的小东西从体内的散热缓冲包囊结构中漏了出来,顺着外骨骼的裂缝流出了体外。
他无法解释的那段记忆,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黄瓜绿豆头从残骸中挣扎着爬了出来,身上全是黏液。在他的面前是捎带些倒角,向上不断延伸的岩壁。这块岩壁灰扑扑的,投下了一大片阴影,挡掉了头顶的大半天空。
好在这块岩壁嶙峋的表面上,有的是踏脚的地方,倒不用担心失足落下去。而左右两边的弧度则显得有些危险,暴露出两边的蓝天来。
黄瓜绿豆头猜想,他可能就在记忆中那片阴影的边缘区域。他记得自己从浅川家的公寓里冲出来,落到了与现在非常相似的地形上。也许从天而降的重物没有砸中他,只是冲击造成的气浪把他从台地上掀了下去。
他往下望了望,较低处灰色的岩床上散落着一些甲壳的碎片,黏液淤积在低洼处,形成了一小滩一小滩翻着油光的液面。在那些粘液积成的小谭附近,还散布着一些身体零件。
石柱下面惨烈的场景,看上去就像是一处刚被收拾干净的坠机现场。黄瓜绿豆头压根没想弄明白那些东西的来源,他只想离得远远的。
而且,他还得爬上去呢。从浅川家的公寓里“逃脱”出来,可能是他所见过的最愚蠢的选择,最后果不其然,把他困在了这片绝地。返回那套公寓,搞不好还有机会回到自己熟悉的生活里。
黄瓜绿豆头往上爬了可能有好几个小时,他的身体还不至于疲倦,但是精神上已经超出了负荷。也许是昏迷带来的副作用,他隐约能察觉到,自己的情绪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加难以掌握。
他开始怀疑向上爬的意义:我真的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的吗?还正好卡在岩壁的倒角下面?
然而这种自我怀疑也失去了以前的力量,黄瓜绿豆头挂在浅灰色的岩壁上,只思考了短短几秒钟时间,就又继续开始攀登了。这种单调重复的行为,似乎变成了他维系自身理智的支撑点。
黄瓜绿豆头又往上爬了十来米,余光似乎扫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转过眼睛一看,发现就在头上两三层楼高,向右偏出他攀爬路线十五六米远的地方,岩壁上似乎凹进去了一个方孔。除此之外,方孔边似乎还有些闪亮的金属色泽,像是包了一圈马口铁的边。
这到底又是个什么地方?
他想象这可能是一根巨大的岩柱,喀斯特地貌之类的由风化作用形成的高大石柱。但是现在看来,他面前的岩壁虽然表面足够粗糙,却并没有多少风化的痕迹。而在横向延伸的裂纹里,也缺少了一些夹杂的细碎沙尘,简直就像是有些年头的混凝土一般。
谁会在一片荒地上建起这样毫无意义的人工建筑?
而且这上面又有什么呢?很可能就是另一片荒地,那一套公寓,也许还有一只巨大苍蝇的尸体。也许把他震落下来的古怪冲击又会重现,也许下一次他的运气不会那么好。
这么一想,确实有些丧气。
黄瓜绿豆头知道自己正在攀爬的东西肯定不会是卡林塔,顶上绝对不会有一坨毛茸茸的仙人等他,把他从这一系列麻烦里拯救出来。他在爬上去之后,而且当然还得靠他自己来解决所有的问题。
他必须得继续往上攀爬。
无论是他想得明白的,还是全无头绪的问题,答案一定都会在石柱的上面等待着他。就算那上面只有一片同样的荒地也好……
说到荒地,黄瓜绿豆头又往下望了望。
荒……地?
一片浓稠的云雾刚好伴随着呼啸的狂风,正从他脚下流淌而过。
在那片云雾之下,是另一道陡坡。这道陡坡一路向下延伸,在最后的悬崖处,视线融入了一片刺目的翠绿之中。
他曾经从更远的地方望见过这番景象,当时他不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而现在他不愿意相信。
黄瓜绿豆头顺着风起云涌的方向找寻过去,云雾正在稍远些的地方漫过隐藏在其下的硬物,就像潮水漫过礁石一样。
整片云用了几分钟时间,越过了被它所覆盖的东西。在下一片云到来之前,黄瓜绿豆头看到了之前那片嶙峋的荒原。
他看到了荒原侧面的窗口和阳台,有些房间还亮着灯,有几间房间的窗玻璃全碎了,凌冽的寒风把屋里挂着的窗帘掏了出来,像流干了血的肠子一样挂在洞口飘摇。
他看到了那片灰色石头构成的荒原,还有上面已经变得渺小了的碎片残骸。他望见了荒原下的建筑,像是在亚利桑那大峡谷里荒废了的主题酒店。
黄瓜绿豆头缩了缩脖子,想看清更大的全景。于是他看到了一座悬浮在空中移动的山头,山头的顶上,是荒原,侧面,则是拖着白色薄纱窗帘的房间。
接着,他终于把自己看到的所有东西结合在了一起,那座“山”下还有更多更多厚重的岩石。而将这些岩石之间并不明确的起伏缝隙联系在一起,用天然的阴影佐以一味想象力,他就看出了整座山一个局部的形态:那是一只手掌拇指的一个指节,而更远云更深处隐藏着的,似乎是弯曲的食指。
除了卷动流淌的云之外,那座山自己也在运动,在云潮云浪间拉出了无数回旋的涡流。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他才能说服自己的大脑相信,那是山自己在运动。
一阵寒风袭来,将包裹着那座手掌的云雾吹得稀薄了些。黄瓜绿豆头听到自己好像“哦”了一声,霎那间天地翻转,他一头朝着那片不自然的绿色栽了下去。
黄瓜绿豆头本应该启动自己的那套应急系统,减慢时间感,把脚扭过来当作手用挂住平面上的任何凸起。同时还应该调整全身的重心,尽量把自己贴在墙上,也许还能弹出舌头在岩壁上凿个窟窿用来固定膨胀螺栓和安全索。
这一次,他惯常用来保护自己的东西压根就没有响应。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手,这原本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
也许,他已经失去了与之对抗的勇气,他所面对的不只是一座山。
他很快就意识到,挣扎已经失去了意义,他也许应该抓紧时间,回顾一下自己寡淡无味的一生。
也许应该调整一下姿势,给自己留点体面。
不过体面又有什么用呢?
黄瓜绿豆头忽然想到了一件和下坠毫无关系的事情:各种文艺作品里经常提到的走马灯,是不是人类在危急时用来自保的某种机制呢?一种起不到什么作用,只是用来安抚灵魂的机制。
黄瓜绿豆头感觉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他的走马灯却还没有自动跳出来。
真是令人失望啊,难道不是地球人就没有原装走马灯吗?
他的下坠只持续了0.3秒,在这0.3秒里,那只巨掌似乎又驶远了一些。黄瓜绿豆头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既像在岸上看一艘巨轮离港,又像在离港的航船上回望大陆。
错觉和下坠中的加速度结合在一起,让他头晕目眩,他已经开始怀念那件仅仅存在于想象中的控制室了。
从他所在的位置看起来,那速度当然称不上快,只是一旦目睹它运动时的景象,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担心,怎么才能把它停下来。
黄瓜绿豆头试图分辨出指节之后的手掌,从背景里找出手掌后的手腕。但是从他的角度望过去,线条根本没有组成他希望看到的东西。
是视野的边界限制了他对图像的感知,把完整的涵义分解成了难以理解的线条,甚至破坏了线条之间的联系。
这是一种新鲜而恐怖的体验。
“驾驶员!”
有人抓住了黄瓜绿豆头的腿,开始把他往上拽。黄瓜绿豆头没法拒绝,他只能表现出一些配合的态度来。
好在他离岩壁其实并不远,岩壁表面上也有些缝隙可以着手。他伸出手,抠住一条一指宽的裂缝,把自己拉近了岩壁,然后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想看清抓住自己的人是谁。
有那么一瞬间,他可能期待过那是个光头。
“您没事吧?”在关键时刻拯救了一切的,是另一只虫子。和黄瓜绿豆头相似的长条状头颅,深色的碳纤维编织外骨骼,还有黄瓜绿豆头每天早上都能看见到的口器。
“没事吧。”
“谢天谢地。”黄瓜绿豆头找到了几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这才把重心回转到社交上。他这辈子都没有见过自己的同类,他没有见过自己的父母,没有见过自己的卵或是襁褓。
他的养父当然也没有为了救狗死在龙卷风里,活得像一条五厘米长的马达加斯加蟑螂一样滋润,这会儿大概正在澳门的什么地方玩得开心。不过在追溯家族历史的方面,他能提供的帮助,并不比在山巅堆石头的亡灵幻象强上多少。
实话说,就算在他能清醒地扮演父亲角色的那几年里,他也从没有提过小豆头的同族。甚至对他捕获黄瓜绿豆头的那天,也只有些朦朦胧胧的印象——这倒是情有可原,可以归咎到白令海峡醉人的海况和大约一升半暖身酒上。
就算他身上贴着亲身父母留下的便条,在巨浪和暴风之中,可能也没人能注意到吧。
抛却好莱坞塑造的似是而非的形象,这应该是黄瓜绿豆头三十多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族。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问道:“不好意思,我以前见过你吗?”
那只虫子老乡异形略微张开了一点甲壳:“我们去年见过一面,您可能不记得了。在全舰例行损管演习上,我们在第一甲板红队3组。”
什么舰?
“什么演习?”
“损管演习。”
黄瓜绿豆头腾出一只手,挠了挠两眼之间的甲壳。不知道为什么,那里忽然又痒起来了:“什么舰?”
“黄瓜绿豆头号……你怎么了?”
黄瓜绿豆头的头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如果说失恋后连续七天狂饮之后累积起来的宿醉相当于一个5,而和超级秃头人的对话相等于6的话,那么他现在正体验到的肯定是一对K。
“不好意思,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来着?”
黄瓜绿豆头的新恩人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好像被人遗忘是件没什么大不了的小事一样。他开始用第三人称描述“黄瓜绿豆头”去年某一时刻的所思所想,听得人毛骨悚然,像是被跟踪狂盯上了。
“……然后‘黄瓜绿豆头号’想到,到了这个季节,就能看到80丹尼尔的连裤袜了呢。接着就是损管演习了,我们组是负责带您去舰桥的。您记得的,不是吗?”
黄瓜绿豆头大吃一惊,他胡乱比了个手势,总算止住了对方的陈述。
他知道对方在讲什么,甚至想起来了自己当时正处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那是他不了了之的直肠镜检查。体检医师直到最后一刻才发现黄瓜绿豆头其实根本没有直肠,于是检查过程变成了一段让双方都很不适应的尬聊。黄瓜绿豆头似乎在过程中走了神,不经意间进入了“心智崩溃”的状态,做了几秒稀奇古怪的梦。
如果说这张光滑的异形脸有哪点眼熟,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情。
大概。
“你是那个路很熟的……”黄瓜绿豆头试探性地提醒自己。
对方的表情似乎因为低空擦过社交灾难而略微放松了一些:“对,因为我维护一甲班红区的通讯管线,还有红区的左臂路由……”他忽然意识到黄瓜绿豆头对细节的技术问题不感兴趣,中途截断了自己的滔滔不绝:“我叫巡线工331,您以前叫我‘那个谁’的。”
我有那么混账吗?黄瓜绿豆头扪心自问,可能自己在直肠检查之前是有那么一些混账。
“抱歉。我那时候……不在状态。”
331摇摇头:“没事啦。我们维护班的都很崇拜您的。”
谈到崇拜,可就有点太过严肃了。
黄瓜绿豆头连忙转移了话题:“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在这位331小哥露出疑惑的神情之前,黄瓜绿豆头赶紧补充道:“我记不清很多事情,完全懵了……”
331哦了一声:“大约90STP之前,生存管理员按照避险规则……几号来着,总之生存控制小组接管了全舰操作。
80STP之前,留守小组最后一次发送安全信号。生存管理员发出跳帮命令,于是我们就各自分散离舰,向预定集结点前进。”
他拍了拍粗糙的混凝土墙面:“放心。我们能抢到黄瓜绿豆头号,就能抢到这艘船。到时候,您就能驾驶一艘更大的船了!”
不,我不是因为想驾驶什么东西才来这里的。黄瓜绿豆头当即否认。不,我不是因为想来才来这里的!
“我不是因为……”
黄瓜绿豆头赶紧用另一个问题打断自己正要说出的蠢话:“呃,我是说,集结点在哪里?”
331抬起头,他瘦长的颅骨很清晰地指明了方向:“在上面,我们要爬到头上。它们的CIC总在脑子里,不是吗?”
黄瓜绿豆头眨了眨眼:“它们?”
他想起了自己从“远处”望见的巨大人形,记起了他看似迟缓的动作。它们?
331的一只眼睛在眼窝里转了转:“它们,就像可怜的黄瓜绿豆头号一样的东西。比个体大,比世界小,在任何世界观下都能维持自己的形态——就是那种能容纳下我们的东西。”
“它总得有个名字吧,对吧。”
“是有个名字。”
331吭吭哧哧想了好久,黄瓜绿豆头几乎能听到他脑子里那些连杆和活塞的摩擦声了。他想了好一阵,最后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不算回答的回答。
“一会儿我去问问陆战队的人吧,他们会知道的。”
他们俩开始继续向上攀登,岩壁开始变得更为粗糙。创作这座活动哥斯拉雕塑的家伙好像突然开始偷工减料,试图只用2*2的乐高3003号方块堆出个半球来。而那些被他用作素材的砖块,就是一间又一间堆叠在一起住宅。
黄瓜绿豆头跟在巡线工的身后,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倒角崖壁,又在无处着手,近乎于垂直的表面上爬了一阵,最后终于落在了半边破败的和室里。他跨过榻榻米上人形的深褐色污渍,攀上了一间小小的储物间,储物间里横着一张行军床,充斥着刺鼻的化学品气味。
“看,他们到过这里。”331指着储物间的墙壁,语气有些兴奋。
墙上好像用粉笔画着一个圈,被十字线分化成了四个象限,每个象限里头,都涂着一些歪七扭八的文字。看上去,这是某种军事符号,黄瓜绿豆头曾经在纪录片里看到过。但这种知识并没有带来什么好处,他根本看不明白,只是平白增添了一些紧张感。
331当然读得懂墙上的符号。他回望了黄瓜绿豆头一眼,喊道:“原来这里是胳膊肘!他们会在肩膀那等我们!”
从那间储物间开始,攀爬的过程变得稍微轻松了一些。向上的路径虽然依旧陡峭,但是至少不再有麻烦的倒角了。
黄瓜绿豆头相信自己踩过了一户人家客厅的地板,然后翻上阳台的晾衣架上了半边屋顶。
有几间房间看起来干净得不像话,就连落地窗的玻璃都是完好的。黄瓜绿豆头透过窗帘之间的缝隙望进去,餐桌上摆了一台电磁灶,看样子异变就发生在准备食材的时候。那时候屋里应该是有人的。
那么,人呢?
黄瓜绿豆头是为了追寻某个人的下落,才落到这番境地的。猛然想起这一茬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些关键的驱动力,浅川一家的失踪事件已经淡化了下去,变成了“其他同事负责的工作”那类不咸不淡的事件。
黄瓜绿豆头想要咂摸出咸与淡之间的区别,但是巡线工331攀爬的节奏没有给他留下思考的空间。
这位维修工人迈出右脚,一点头,左脚跟上,右手时不时扶一下地面,接着又是右脚,点头,左脚,扶一把。无论环境怎么变化,他都保持着恒定的节奏,一种机械的,让人无法喘息的节奏。
坡度潜移默化地变化着,细微的变化累积起来,最后终于让攀登中的两人无法维持之前的间距。黄瓜绿豆头一直想寻找一个契机,从缠人的节奏里解脱出来,现在正是时候。
“看,那是飞船的残骸。”331忽然指着远处喊道。他停下了脚步,撑着腰仰起头。
这段长坡长得令人生理上开始感到不适,好像他可能仅仅因为慢慢转动脑袋,就会失去平衡向后翻倒下去一样。331所指的东西就悬在一个微妙的高度,黄瓜绿豆头不至于被吓到,但也不怎么好受。
不过,一旦跨过了心理上的障碍,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不费多少劲,他就找到了331所指的东西。
那玩意看起来确实像是某种宇宙飞船的一部分:半截深色的锥体,大约一人多长,斜插在一片网球场的中央。
如果让黄瓜绿豆头自己乱猜的话,他会说这可能是套在火箭头上的尖尖的东西,具体是整流罩还是阿波罗11号式的返回舱他肯定答不上来。不过他也能猜到里面曾经装过什么东西,靠近地面地方敞开了一扇舱门,还有些黏糊糊的液体积在舱门口的下方。
“嗯那个好像……”
“那是黄瓜绿豆头号的跳帮牙,是舌头上的第二圈。”331好像看到了一个编号:“陆战队可能没走远。”
黄瓜绿豆头本应该在这个时候问问,什么是“跳帮牙”,这和他自己又有什么关系。不过就这一天而言,他已经吃进了太多没法消化的概念,他受够了。
他绕开了网球场被撞垮了的铁丝网,踩上一根灯柱跨了过去。
灯柱吱呀响了一声,然后弹起来,在倒塌的铁丝网之间搅出了一片哗啦啦的噪音。
“……能听到。”
“你刚说什么?”黄瓜绿豆头转过身,问他的旅伴。
“我说,轻点,它能听到。”
不,不是这句。
黄瓜绿豆头确定自己错过的不是这句:“不,再之前那句呢?”
“哦,那个……”331又重复了一遍他被噪音淹没的话:“我说,我想起来了。陆战队管叫它‘巨物’——一个老词,图书馆里那些顶老顶老的大部头书里才这么写,意思就是……”
就是‘王’,或者‘天然的统治者’。
黄瓜绿豆头的脑海中倏然闪过了一段支离破碎的记忆,他好像在什么纪录片节目里听见过这么一个词。他记得那些图像和声音,只是轻轻一触碰这些记忆,所有五彩缤纷的泡泡就啪地一下炸开来,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碎末。
总是躲在画面后面,配合着着外国人的口型念出这个词的,好像是一位50岁上下的女性。她曾经在一期关于海豚的节目中出过镜,戴着黄瓜绿豆头颇为迷恋的半框眼睛。
每当黄瓜绿豆头为了排遣寂寞,开始一部又一部马拉松式地观赏纪录片的时候,这个声音总会在那里。她总借着不同的面貌出现,说着让黄瓜绿豆头安心的话,时不时地让他获得几秒钟熟悉的温暖。
他隐约记得这个温柔的声音曾经这么讲过:
“……的传说中,远在人类被神明解放之前几十个‘泽鲁伽’,‘巨物’们曾经统治着地上的世界,统帅着万物的精灵们,互相进行着永不停歇的战争。按照‘西洁别比人’的水晶历法,一个‘泽鲁伽’就相当于……”
伴随着这段话语,画面上出现的,好像是几块印加风格的浮雕。不,好像是埃及人的壁画,画面上描绘着风格怪异的,长着白色翅膀的蛇头螳螂。解说女士关于‘王’与‘统治者’的解说词,是不是在这里插入进来的呢?
黄瓜绿豆头还记得那面浮雕(或是壁画)上,还出现过一个和他一样脑袋长长的祭祀,颈部围着华丽的装饰,手中攥着祭刀和一团血肉,朝天空高高举起。
这短短几秒钟的画面,在黄瓜绿豆头的记忆中烙下了不深不浅的印记。为此他还专门去买了那套纪录片的DVD套装,想把那一帧镜头找出来,却始终没能成功,也许他从来就没有找到过。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此时,关于纪录片、啤酒和醺醺然横卧在沙发上的记忆,好像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怎么说呢,这个词就是‘很大很大的吓人玩意’,就是字面意思。”331解释说:“也就是说,如果你不怕它们,它们就只是‘很大很大的玩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