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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施林尼共和国,诺文斯克经济特区
塔科夫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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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的记忆其实是很不牢靠的参照物。
你之所以相信自己的人生是连贯的,是因为一连串事件间连续的因果关系,也是因为填充在事件之间的无数细节。
这些细节由无数个自由意志的随机选择产生,深究下去,还能一层一层地发掘出更为丰富的层次。于是所有随机的选择都被关联起来,由无数的因果关系构成了细节的所有层次。从宏观到微观,一切都通过既定的规则联系在一起。
在你们的历史中,幻术师和骗子们一直在试图越过这道屏障。在他们创作的幻境中,总是用种种理由将场景控制在非常有限的范围内,用一连串突发的事件来掩饰逻辑的虚弱,用爱情和冲动蒙蔽目标的双眼,免得他们从细节中看出破绽来。
然而,所有的骗局和模拟,都只能呈现现实中很少的一部分。大部分情况下,准备幻境所需的时间与模拟所能呈现的内容相比,大致上是40:1的比例。
这样的比例在普通人的生活中,也找到找到近似。这大致相当于花5年时间,制作100小时的开放世界游戏内容。或者说,用一周时间制作一集普普通通的电视连续剧,花上三四个小时,为酒吧的艳遇准备一个完美的谎言,以求能在最初的5分钟里蒙混过关。
当然,人们都知道,谎言总有一天会被戳穿,因为有限的人力产出细节的速度,永远无法和你们的整个世界相比。造梦师们为了梦境中不正常的时间感操碎了心,在他们同步进快速眼动睡眠期之前,目标可能已经在梦境中消耗了几十个小时的内容,可能已经靠近了场景的边界。他也许正灵机一动,转向身边容貌不清的应召美人,问问她准备怎么投资理财,怎么规划自己的退休生活……这样没有仔细思考过的问题一下就戳穿了幻觉的泡泡,让应召女郎虚浮不定的脸上显出目标母亲的面容来。
而现实却总能为任何任性和灵机一动兜底,可以往任何已知或未知的方向延伸出去,支撑着近乎于无限的可能性。
也正是因为这样,现实才成为了一切的基石。
李均现在觉得自己的这块基石被人钻了个洞,他的灵魂正顺着洞滴滴答答地漏下去,在这个叫做塔科夫的地方汇聚成一小滩。
李均跟在中士身后走出走廊,夜视仪自动调整了一下亮度。室外相当于只有星光的晴朗夜空,从天顶上洒下的温柔光线,在所有物体的上表面镀上了一层惨白。
李均自己一时间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正要走进盛夏中午的阳光下,浑身上下的皮肤都在等待着热浪的袭来。只是塔科夫的夜风吹走了幻想,他打了个激灵,又手动把夜视仪的亮度往下调了两级。他不想让自己视觉疲劳,一只眼睛长时间盯着亮度过高的单目镜不是件好事,除此之外,他也想要知道周围的环境亮度够不够藏住自己。
李均把夜视仪翻到头上,所有东西上都有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刚刚好能看清面前的人。他没有关掉夜视仪的电源,只是闭上眼适应了一下环境,扶着头盔往天上望去。
没错,云层发着暗暗的光。就像在云层的另一面,有什么东西正试图透过来一样。
“云是在发光,那里面还有些残留的放射性物质。”先前站在门口打转的家伙靠上前来,跟着李均望了望云层,“现在这麻烦归你了。”说着,把一只鼓鼓囊囊的腰包塞进李均的怀里。
李均抬眼望了望中士的动向,把枪挪到身侧,拉开包的拉链。包里摆着一台黑色的小机器,顶部印着一条白色的小字。
“你不用这么小心。”戴着面罩的家伙说,叹了口气,往黑暗中影影绰绰的人群那里走去了。
李均又低头看了眼包,拉上了拉链,把腰包系在腰上,往左后方转了转,让开了装电台的口袋。
“李均!你人呢?”
李均赶紧插上最后一个塑料插扣,把包固定在腰带上:“来了!”
巷子的尽头垮着一扇木门,也许是绿色的。在原先的设计中,这条背巷一侧应该是褚红色的砖墙,另一边则是冬青和精致的铁艺栏杆,在分明的对比中,把新建的公寓楼和周围稍显陈旧的街区区分开来。
整支小队分成两列,在垮塌的木门边预备着。李均走过去的时候,正听到中士在交代:“……别贴着墙,看好脚下。”
李均悄声走到左侧队列中空缺的位置,侧过步枪,又检查了一遍快慢机的状态。他突然瞥见了一个奇怪的现象,他的弹匣是满的——透过半透明的塑料弹匣,他很清楚地看到弹匣里的弹簧被压到了底部,差不多装了28发的样子。李均很清楚,那两发不是被发射出去的,因为他自己总是少在弹匣里装一发子弹,让弹簧稍微舒展一点,免得在关键时刻出什么岔子。
中士从队伍前头往回望了一眼:“出发。”
他迈过坍塌的木门小跑着穿过马路,在一辆老掉牙的拉达轿车后找了个位置,在发动机盖上架起枪瞄着街道这一侧的高处。第二名队员很快就跟上,越过中士移动到了前面稍远处的巷口,非常敏捷地探头张望了一下,两步跨过巷子口,左手持枪斜着身子卡在巷口。
这个位置护住了右边这队的侧翼,右翼领队依旧在木门边架着对面沿街的三层建筑,这些上世纪七十年代建设的沿街建筑破旧不堪,只是由于伏国遭遇的政治风波,才免于了被拆除的命运。这些水泥预制板房本就是徒有其表的空架子,二三层的窗口干脆就是一个个敞着口的黑洞,从街这边完全可以一览无余地望进去。
李均很快就跟着排到了巷子口,他往马路左边望去,白雾构成的巨幕斜斜地切过街道,把这片街景衬托得失去了真实感。李均本能地转过头,回望了一眼自己这条冬青巷的末端。同样的帷幕从公寓的一角杀出来,从一棵死树中间抹过去,擦掉了半边枯萎的树冠,剩下的半边就像是被压在白纸之间的标本切片一样,平平板板地印在绵白的背景上。
他只望了这么一眼就觉得有些眼晕,而且右翼的小组已经鱼贯而出,贴着街道这边的人行道前进,延伸互相掩护侦查的范围。无论一开始的计划如何,李均都不应该是最后一个。
他也小跑着穿过街道,从中士征作掩体的白色小车后跑过,在那条黑洞洞的小巷子前稍稍停步,飞快地朝里面望了一眼。
巷子里面全是破砖碎瓦,一两件破旧单薄的木头家具支棱在瓦砾之间,还没来得及烂透垮掉。巷子更深的地方暗得一丝光都没有,夜视仪只能看出几块由不同灰度构成的剪影。
李均没细看,确认安全之后,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了巷口。他顺着人行道,一路摸到了队伍的最前面。
“前方十字路口,等下。”尖兵拉住李均。
李均当然不会闷头往前冲,他查看了下左手边街角这侧的情况,退了几步,藏在人行道旁的配电箱后面,瞄着马路对面南边的街角到十字路口斜对面东南方向大约45度的范围。
对面的小队很快也占领了街角,他们那一侧没什么掩体,所以显得极为焦虑。在李均“神志失常”之前,他记得在他们东边稍远一些的地方还有另一个“入口”,一栋在事故发生前后都被同一个武装团伙控制的建筑。如果有人能威胁到这支小队,就应该是从那里出发的。
他盯着往南的街道,白色的雾墙横亘在街道的远端,让人很不舒服。PVS14单目镜只能提供40度左右的视角,实际使用中,注意力还会更集中于镜头中更为明亮的中部。狭窄的视野逼得李均只能不断转头,才能兼顾东南两个方向。
等待让他有些不耐烦。李均翻过手腕,看了眼表,秒针正从日期窗格上掠过:4时20分。
他瞄了一会儿,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尖兵从他身后跑过,转眼间就过了街。李均转头看向马路对面,右翼小队也行动了起来,向正东横跨了十字路口。李均蹲起身,跟着尖兵的背影,也穿过了十字路口。
在他记忆中的行动计划里,小队应该从这里折向北面,以避开一小队从塔科夫千禧银行跑出来的拾荒者。在2011年7月6日那天,那队拾荒者终于割开了银行金库的门,从里面卷了几包不怎么值钱的卢布出来。他们跑得很急,但是终究没有躲过那场异变。不论这些本地居民是否知道自己受到了什么样的诅咒,在外来淘金者的眼里,他们一路向南,最终消失在了雾墙之中。
对本地情报稍有了解的淘金客都知道该怎么躲开他们,这些拾荒者被他们夺来的不义之财激起了血性,而且火力强劲,据说装备着两挺RPK机枪,和他们干上一仗毫无意义——每天夜里他们都会杀出同一条血路,消失在雾墙之中,而淘金者们在外面还有生活。
李均跑过十字路口就觉得有些不对,他警戒着往道路北面推进了几步,身后却没有脚步声跟上。
“李均!你搞什么?”
我当然不知道我在搞什么。李均腹诽了一句,转身往回走。他还期盼着有谁能告诉他这是在搞什么。
中士揪着他的胸挂:“现在不是迷糊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李均争辩了一句:“我们应该往北走……”
中士继续揪着他,像拖个逃兵一样,拎着他转过街角:“北面,你找死么?”
在2011年7月6日那天,塔科夫市的人员流动情况就像一座普通的工业城市一样,只是略微提早了几个小时。有些人刚忙完一夜的工作,正往城里的娱乐场所去,或是准备钻回城外的安乐窝里。当然,从厂区周边的各个角落里,也不断有人涌出来,渗透进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
在这个交接班的时刻,每个进出塔科夫市的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都有自己的不得已。其中最主要的因素,可能还是来源于封锁隔离区的维和部队。
对塔科夫没有撤走的居民来说,这些外国人当然不是为了和平而来的,避免人道主义灾难也只是一项附带的任务——没人想着把城里的活人都撤出来,只是随意拉了一道铁丝网围栏了事,后来本地居民们发现城里最为致命的灾害只是7.62x39毫米中间威力弹之后,城里的人口很快又暴涨到了七八千人,甚至还养活了两家小酒馆。
他们知道,那些外国士兵在这个时段最为松懈疲倦,因为他们的蓝色盔罩只是盖在妥协与分肥上的遮羞布。那些外国人只是一些雇佣兵和武装保安,他们不会愿意冒着风险,细细巡查安全围栏的每个角落,少数虚应故事的巡逻队其实也最急着赶回哨站,为此往往可以接受一些讨价还价。
这给了在沾染区讨生活的老鼠们一丝可乘之机,到了2011年,破窗效应愈演愈烈,这种可乘之机演化成了一种定势,成了日常工作流程的一部分。
李均所知道的那条北向路径穿插在“日常流程”之间,时不时穿过几支拾荒者团伙通勤的间隙,利用足了短不过五分钟,长则半小时的时间窗口。淘金者们或多或少知道几条类似的路径,他们来塔科夫市是为了发财,而不是为了在城市“刷新”的头几分钟就把命送掉的。
李均摇摇头,抓住中士的手腕:“听我说,今天是7月6日,4时45分左右,我们东面会经过一支武装团体,重火力……”
中士的黑脸变了色,挣脱了李均的手,抬起枪指着李均:“我建议你最好别动。”
好吧,李均早就预见到了自己多嘴带来的后果。他解开枪带,慢慢把枪放在地上。中士后退了两步,伸手到身后,把无线电切换到了一个李均不知道的应急频道上。
“出了点事。所有人隐蔽,让法师过来。”中士下达了一个李均听不懂的命令。
“法师”其实是个挺常见的昵称,有些兵喜欢选择这么个呼号,强迫班里的其他队友这么喊他,是因为他觉得这很酷,自以为舞步迷人,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来自奥兰多。另一些被叫做“法师”的家伙,则因为他们总能在最极端的环境下弄到点好东西,就像魔术师的帽子里藏着兔子一样。
中士喊来的这位“法师”很明显不是这两类人。他身材瘦小,比李均要矮上两头,所以当他跑过来的时候,李均很确定自己看到他的头盔顶上印着一颗五芒星。
就在头盔顶上!低可见度灰色,和城市迷彩混在一起。李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难道穿过白雾让他变成了苏联红军?他知道俄国人早就不佩戴帽徽了,这算是一种折中的方式?
法师屁颠颠地跑过来,看到眼前剑拔弩张的场景有些发怵。他站在阴影外:“这……这怎么回事?”
中士继续瞄着李均的脸:“下了他的枪。”他摆摆枪口,又命令李均:“你侧过身,后退,离枪远点。”轻量化的高切盔侧面没有任何防护,中士枪膛里的减装药亚音速弹照样可以穿过降噪耳机,把人脑子打出来。
法师拖着枪带把武器丢在中士身后:“这又是在闹什么?”
中士巍然不动:“橙色事态,他不是李均。你下了他的手枪,把护符组件掏出来看看。”
法师走上前去,把贴在插板携行具正面魔术贴上的手枪枪套拽下来:“抱歉。”他正要把手枪揣进口袋,身后的中士又吼了起来:“丢过来!”
那可是一支很不错的5.7毫米手枪,李均有点心疼:“你轻点。”
法师一时还没转过这个弯来,他很听话地把手枪平抛出去,却不敢转开视线。
“我不会反抗的。”李均高举双手保证说。
法师不敢相信他:“你们都是这么说的。”说着扯开了他领口的搭扣,把拉链往下拽了拽,毛手毛脚地伸手绕着李均的脖子摸了一圈,终于找到了那串护符。
李均仰着头,法师的夜视仪就在他的鼻子下面晃来晃去,让他有些不自在:“你不能把这东西摘下来么?”
但是法师脸上朋友似的亲近和熟络已经消退了下去,他后退了两步,抬起了自己的武器:“他的骨片全碎了,中士,粉碎。”
中士依旧举着枪:“你是什么人?”他本可以当机立断一枪崩了李均,然后再来找答案。但是李均表现得很配合,也许应该从他身上多榨出一些情报。基金会不是那种以破坏来换取利益的组织,对这种没有威胁的异常,确实不必表现得那么过激。
李均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我就是李均,听我说,我来自未来,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尽量放慢动作转了转头,用余光看了眼道路南边,”……拜托,咱们别在路中间闹,这里很快就不安全了。”他有些好奇地望了眼正在后退的法师,他手里握的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根树枝,只不过接在了木制的枪托上,枝条的尖尖指着李均。
中士才不信这套:“你原路回去,到隧道那头等着。有的是时间给你解释。”
李均对他的信任也很有限,他不知道这些人留了多少人手断后,也不知道约定的断后是怎么一套规矩。联合安保的方案中,看守后路的人员直到6号下午4点以后才会解除最高的警戒级别,从看到从雾中走出的人影就开枪,变成看清来人的模样再开火。
李均后退了一步:“我不会从这里回去的。”
他看中士正要挎起他的枪,讨饶说:“至少给我留把手枪吧。”
但是中士不为所动,往前走了两步,从排水沟旁捡起手枪枪套,塞进腰包里:“你可以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不要让我在城里看到你。”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李均也没什么办法。他只能尽量设法避免一场悲剧:“小心东面的拾荒者,他们有差不多三十人,有可能从经三大道过来……你们一定要在明天凌晨4时……”
李均突然意识到这支小队知道俄国人会在什么时候引爆核弹,而且那两个人已经走远了。
他开始回忆起城里其他派得上用场的撤离点,城市的这一角很快会被拾荒者填满,变得危险起来。联合安保拉拢了附近的一个帮派,这能帮助他们进入塔科夫市。但是这种“友情”并不像敌我识别系统一样管用,如果李均在撤离点附近闲逛,他很可能会撞上一队正下班回家的武装环卫工,最终变成一滩可供回收的资源。
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这座城市中一些基本的常识应该还是共通的,李均知道自己不应该在交通要道附近耽误时间,只不过,在这附近隐藏起来也同样是很危险的。在临近4点的时候,外来的淘金者总会占据一些角度很好的掩体,拖到最后一两分钟才离开,免得有人不怀好意地尾随在后。
所谓的撤离点也不是雾墙上随便选的一个位置。在2011年的第二次爆发之后,就有媒体爆料称,隔离围栏在俄方实际控制区和“北约”控制区之间,实际上存在一段大约两公里宽无人管控的灰色地带。为了避免可能的冲突,俄方重重叠叠地在缓冲带布了好几层地雷,就像往糕点上撒糖霜一样随意。
当然,当时媒体关注的焦点在于俄罗斯没有签署渥太华公约这一细枝末节上,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将来可能发生的“人道主义灾难”。毕竟来到此地的西方记者根本就没有冲进隔离区里,向世人展示BLU-92/B反人员地雷的意愿,本地人自然也不会平白无故地把“证据”送到他们的眼前。
实际上,由于欧洲人总担心俄军凭借绝对优势的兵力穿过雾区发动突袭,把他们彻底从塔科夫的竞争中踢出局,所以他们在雾墙西侧制造的死亡地带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也实实在在地违反了他们自己签署的公约。
李均可不敢像传媒集团那样,假装不知道云墙之外散布着几百万颗小炸弹。闭着眼睛随手选一个位置从雾墙里走出去,其实和自杀也没什么区别。
大多数存活下来的拾荒者团伙都有几个自己的撤离点,他们往往都会选择一栋位置正好的建筑作为进出雾区的通道。最好建筑的一头在雾墙之内,好让人在穿过雾墙的时候有一段墙壁可供参照,工业区地下的供热、供水和通讯电力管道也是很好的选择。建筑另一头则应该在雾墙之外,头上至少要有片水泥屋顶,好遮蔽CBU-78/B散布器撒下的小地雷。
除此以外,还有很多其他因素值得淘金者们考虑。所以可供选择的“撤离点”并不多,在排除掉那些死亡陷阱之后,需要考虑的无非是地段、价格、房东是否值得信赖……
你看,塔科夫的生意已经进行了很久,牵涉到了许多的利益。在这座迷一般的城市周边,存在着巨大的需求,无数人想要进入塔科夫,也有同样多的人想要活着出来。
照理说,在利益的驱动下,应该会有很多人意识到金矿的价值不只在于金矿本身,向淘金者出售铲子镐头牛仔裤也同样有利可图。
照理说,联合安保应该能联系到更多的拾荒者帮派,和他们坐下来谈谈具体的条件。
照常理来说,在这种规模的经济体中,常来常往的淘金者们应该知道这座城市周围所有大帮派的名字,应该和所有的小帮派都做过一些生意,人情的网络应该延伸开来,把整座城市里所有的人都串在这张网络上。
然而,时至2017年,像联合安保这样细致缜密的情报安保服务商,也只和这一个名叫“三一六工纠”的帮派建立了稳定的联系。
通过“三一六工纠”,他们对更东面的两个小帮派有了一些非常初步的了解。大致知道一个叫红靴子帮,另一个好像有统一制服的组织叫作“保卫处”,这两个帮派又对另一个规模更大的组织效忠。
他们还知道知道越过西北面的维和营地,还存在着一个规模庞大的拾荒者组织。挪威人曾经试图做一些渗透工作,最后却不了了之,变成了现在这样单纯的生意关系。
还有一些规模更小的组织,行踪飘忽不定,组织得也非常严密,反倒更难打听。本地居民之间,也只流传着一些传说,连个名字都没有。没人知道这些小团伙在哪里安营扎寨,又从哪里补充弹药食水,没人知道他们把赃物销给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徘徊在塔科夫的阴影之中。
传说中,这些家伙比普通的拾荒者更为残忍狡诈。从来就没有哪位淘金者出来为他们鼓吹,和同行们吹牛皮:“嗨呀,红帽帮的小伙子们真是热心肠,没他们帮忙我真得死在里面……”
一个都没有。
围绕着塔科夫城嘤嘤嗡嗡的这些雇佣兵、民兵、网上自学成才的淘金客们都是些下跪求饶的好手,除了自己的性命,什么都可以摆上赌桌当作讨价还价的筹码。只要那些无名无姓的小团伙稍微有一些人性,落在他们手上的倒霉蛋总应该会有几个活口——就算沙漠里的马匪也偶尔会留一两条性命,让他们出去宣扬自己的威名呢。
就联合安保掌握的情报来看,“保卫处”还算是城市这一侧可以指望得上的帮派,至少他们没有杀人食肉取血涂鸦的习俗。再往东去,就是赤裸裸的丛林法则了。
李均肯定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检验这些武装团伙的人性。他最后朝着东面望了一眼,那支小队正逐渐融进对比度更低的背景中,很难分辨谁是谁。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刚过4点半,他晚了一些,现在超越第一组拾荒者有些冒险。
如果继续往北走……李均心里有些打算,他记得穿过整片工业区之后,在塔科夫旧城之中,有那么一片中立区。尽管整条街上只有两家酒吧,人们还是把那地方称作酒吧街。
酒吧街倒是一个好地方,那里似乎被某位大佬控制着,就算在7月6日当天,那里还维持着一些很基本的秩序。本地的一些走私犯经常在这里碰面,总是在聚集在“海浪”,一家足够隐秘的酒吧里。只要能够穿过城市,活着抵达那里,也许就能买到一条生路。
很多淘金客是从这家酒吧找到出路的,李均不知道他们究竟付出了什么代价,不过“海浪”酒吧所代表的撤离点被联合安保写在备用撤离点清单上:问酒保“准尉”是不是有空,愿不愿意谈一笔有趣的生意。
他沿着街道往北走去,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他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总不会比现在还要糟糕了。
就在李均做出决定的时候,城市的另一边,也有人正在做出艰难的选择。
“准尉”把手里的空酒盅丢回办公桌上,在玻璃台面上敲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他是矮胖的中年男人,上嘴唇留着两撇油腻腻的胡子,喜怒哀乐都隐藏在被酒精麻痹了的面部肌肉之下。可能只有在他真正灰心丧气的时候,他的情绪才能冲破这重枷锁,变成一颗孤悬在雪原上空的信号弹。
早几年,这位先生一直穿着一件没有军衔的伏国人民军制服,浅灰色,就像两扇铁闸门一样把他自己关在里面。他的铁杆手下一直称他为“准尉”,或是“长官”,然而相对于他所控制的势力而言,这个军衔显得太过于渺小了。城里以前有几位早就认识了他的头目,对他也总是客客气气的,这同样也不像是一名“准尉”能收获的尊敬。
有些拾荒者说,准尉同志曾经戴过蓝色帽墙的大盖帽,在军警宪特这几门特殊行当之中,也算是位惹不起的角色。城狐社鼠之类的角色对准尉同志更熟悉一些,在事故发生之前,他在塔科夫的地下世界一手钱袋一手绞索,只是普通人无缘体会这种威风。
然而现在,“准尉”自己也觉得自己惹到了不该惹的麻烦。他抓起一枚腌梅子塞进嘴里嚼了嚼,抓起餐巾擦了擦手。
那个瘦削的人影翘着脚坐在桌子对面,落地灯昏黄的光被灯罩挡了一半,只照亮了客人身上华丽的长袍。
“帕维尔,你的吃相真该改改了。”客人往前倾了倾了身子,从桌上摘下一只小酒盅,“怎么样,帮我干点活。到时候你就知道,你现在这些……事业,根本算不上什么。”
胖子一口吸干了酒盅:“我不知道,大人。”
他卷起手里的餐巾,用比较干净的那面擦了擦颈侧的汗水:“这么说吧,我在这有样非得带走的东西……”
法师把空酒盅摆回桌面上,放在伏施林尼的红黑斜条旗下:“比方说,一件宝物?”
“准尉”点点头:“这么说也没错。我不会就这么离开的。”就算他找不到,至少可以守在这里。
法师有些不解:“塔科夫并不大,这都已经过去三年了,以你的能力不应该找不到的。”他停顿了一下:“我需要一位有能力的情报主管,反间谍、反敌对活动、对抗敌对势力的攻势宣传战,你是我看好的人选,帕维尔。”
胖子整个陷进了沙发柔软的靠背里:“我只是个普通人罢了。”
“你从泄露事故中存活下来了,别太谦虚。”
“只是运气好罢了,我当时在黄区外。”胖子摇摇头说。
法师好像扬了扬眉毛,他站起身,椅子嘎吱一声,在将倒未倒之间被扶住了。法师抓着椅子背,用一支椅子腿支着地面:“你知道那不是什么化学泄露事故。帕维尔,你看到了那东西。”
他一转椅子,沉重的木椅收缩成一个平面,一条线,融进了法师的袖子里。
“你对我的魔法已经习以为常了,就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也没有多惊讶。”法师语气很平淡,“因为你见过更为伟大的魔法,你的世界已经遭到了颠覆,这种变化就像……**一样。你知道自己经历过的政治动荡只是……”
“准尉”抓了抓胡子尖,正要说话,一种无形的力量却封住了他的声音。他惊恐地往胡子下面一摸,手掌触到的只有一片平坦。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正带动骨骼运动,控制着上下颌的开闭,他知道自己的声带正有序地振动,只是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法师大概觉得黑客帝国是一部好电影,他往下一挥手,好像在拍打什么:“……你遭遇的一切俗务,都只是很微不足道的事情。”
“因为比赛就要开始了。”
法师举起双手:“一场伟大的竞赛,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就像在指挥一整支管弦乐队一样,从虚空中抓了一样东西,投向“准尉”。
胖子瘫软在椅背上:“你到底……”
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恢复了发声的权利,法师左手一挥,再一次收走了他发声的能力:“没错,你这么理解也行。这场竞赛就是所有灭世预言的由来,就是七个天使吹响七个号角之类的东西。”
这话就和没说一样,“准尉”摇着头,眼神里流露出哀求的深色。
“帕维尔,冷静点,听我说。我在给你一个机会,这是一个改变世界的机会。这就是那个撬起世界的支点,而你会扮演一个相对来说比较重要的角色……再说,你总得活着守在这座城市里吧。”
“准尉”喊了两声,他的声音就像被劫持到了另一个空间一样。他明明没有被束缚住,这会儿却连从椅子上站起身的力气都丧失了。
法师终于垂下视线,像是刚才注意到他的这位“朋友”正缩在椅子里瑟瑟发抖。帕维尔惊恐地发现法师的脸上闪过一丝轻蔑,就像是猎食者居高临下审视猎物时的表情。
法师轻轻地拍了拍他自己的左耳:“你说放过你?”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呵呵,我们是朋友啊,何必闹成这样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法师的脑袋随着这么一拍,似乎变得有些扁。
他很自然地走进了台灯投射出的光锥,温柔朦胧的黄光终于照亮了他的面孔。法师的左脸像压瘪了纸箱一样皱在一起,耳朵那里留着一个巴掌大的窟窿。那个窟窿的边缘干净锐利,几乎没有厚度,窟窿里空洞洞的,让法师看起来就像是纸糊的灯笼一样。
他绕过办公桌,指尖嘶嘶地划过桌面上的玻璃案板。案板下压着一张塔科夫市的旅游地图,地图的中间压着一张照片,这就是帕维尔每天坐在桌前都能看到的东西。
帕维尔也看到了这张地图,他从恐惧带来的僵直中舒缓过来,听到了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求生的本能在他的脑海里叮叮当当地示警,就像货车即将经过的道口一样。
他奋力直起身,往桌下扑去,他在桌下藏了一把斯奇捷金自动手枪。在这个瞬间,反抗也许是徒劳的,他只是想试一下。
法师意识到帕维尔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碉堡似的办公桌垂直塌陷下去,在地毯上摔成一团七彩的光晕。
“我应该给你一些时间的,这是我不对,确实太突然了,”法师扶住飞扑出去的胖子,“我可以理解你,但是这个世界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
法师抓住帕维尔的肩膀,把他推回那张舒适的沙发椅上,然后往下一压。“准尉”感觉自己被椅子靠背和坐垫之间的缝隙吸住了,但是法师并没有停下,他还在继续用力。
法师抓着他肩膀的手就像猛禽锐利的爪,抠在肉里,疼得他脑门上青筋直跳。他被越塞越紧,真皮表面从四面包裹过来,把他埋葬在越来越深的黑暗中。
椅子像一条巨蟒之口一样吞噬了他,而这黑暗中居然有帕维尔自己的汗味。在这一瞬间,他开始相信宿命了,也许地狱就是这样到来的吧。
在黑暗即将吞没他的时候,帕维尔从自己的脚尖之间望出去,看到一副锐利的鸟喙从兜帽下伸出来,正无声地鸣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