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故事之一(1 / 1)

<>感受一下:

这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周三,你和平时在加班后搭公交车回家,一直坐到终点站前一站下车。大概是因为疲劳,车上淡淡的油味总在刺激你的嗅觉,挥之不去。你今天没有心情玩手机,颠簸、疲劳和末班车里的气味已经让你感到头晕恶心了。你挤在人群中,双眼无神地越过几个头顶,落在一张广告上,隐约可以看到半张笑脸。好在几站路之后,车上空了起来,你找了个座位准备打个盹。

如果不小心睡着了也没关系,你是这么想的,从终点站走回去也就多一站路。于是,你就真的睡着了。

司机叫醒你的时候,你一时间没搞明白自己在哪里,可能是刚才短短一个小时里做的梦混淆了你的判断力。你摘掉眼镜,抹了一把脸,摸摸自己口袋里的手机和钱包还在,拎着包下了车。

这里离你住的地方不远,可能就隔了一两个街区。你平时不常从这条路走,但是对这一带的道路也算得上熟悉。你知道这个时候夜宵摊子都已经摆出来了,准备抄个近路,找个摊子吃个炒饭再回去。

这一带治安不错,临近一所高校的分校区,就算是现在——晚上10点半——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这时候大概正是他们日常的开始。路灯列在道路两边,在行道树的遮挡下显得有些黯淡,几片落叶泡在人行道上的水洼里。

在你看到前面的十字路口有一段泡了水,从路肩一直淹到路中间,这大概是下午一场暴雨的结果。你看到有人骑着电瓶车从积水中驶过,估摸着水能淹到脚踝。你当然不想一脚踩进去,弄湿了鞋,穿着湿嗒嗒的袜子踩着湿嗒嗒的鞋垫走剩下的路,半夜回家烘鞋子只会搞坏已经很糟的心情。

你决定绕到马路对过,沿着泡了水的马路往北走,总不会每一个路口都被淹成这样的。你知道几百米外,两条车道间的护栏中有一个缺口,有时候你也从这里过到马路另一边,正好可以穿过一条巷子抄近路回家。半夜

你走进了那条非常熟悉的巷子。

然后就走丢了。

强子又给自己满上,叹了口气。

“你想一下,感受一下,这像是会走丢的样子么?”他一口喝干了杯里的啤酒,瞪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打出一个悠长的酒嗝。这倒霉孩子确实喝高了,我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差点踢倒脚边的一溜空瓶。

“我去趟厕所。”他说。

我和强子认识有三四年了,他是我的前室友。刚认识他那会儿大概是12年吧,12年我刚搬到这个城市,租房租到他这。一开始也不熟,没话说。后来有一天正好是周末,我看他在客厅电视上玩实况,他问我要不要一起玩,一来一去就混熟了。认识久了我也知道这人比较直爽,自来熟,属于那种拿你当朋友就掏心掏肺的人。在他搬走以后我们还经常有联系,在工作圈子以外能认识这么个朋友也算是缘分了。

周五晚上强子来敲我门的时候,我都没认出他来,透过猫眼只看到一个乞丐站在门口——不是那种在地铁上雄赳赳气昂昂的乞丐,而是那种像堆会动的破布的乞丐。但是一个乞丐是不会半夜在我门口喊我名字的,我打开门,隔着门链盯着他看了好一阵,最后才认出来。

“怎么回事?”我赶紧放他进来。

强子只是摇摇头,嘶哑地挤出一声:“等会儿说。”

他完全是一副遭了灾的模样,估计也没啥好事。

我找了套球衣丢给他,叫他先去洗个澡去再说,味儿太大了。我揣着一肚子疑问,等他解释是出了什么事。就在上个礼拜,我还在QQ上听他抱怨说公司要被傻缺领导折腾垮,但是几天内直接变成乞丐……进展似乎也太快了点。

强子一从浴室出来,我就忍不住接着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没作声,足足沉默了有半分钟,然后回了一句驴唇不对马嘴的:“衣服我洗了过两天送过来。”

我说:“算了你留着吧。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强子又呆愣愣地,过了好久才醒过神来:“我还没想明白,这待会再说。还有饭吗?嫂子人呢?”

“她回家去了。”我找了桶面丢给他:“自己泡了垫垫肚子。还有点剩菜,我给你热热。”那时候家里乱糟糟的,一直都没收拾。

“回哪去了?”强子有些惊讶,他的神情好像直到这时候才接上日常生活的轨道:“回她妈那去了?”

热饭菜冰啤酒下了肚,强子似乎是缓过来了。我之前还不觉得,在看到他脸上恢复了血色之后,才发现他刚才那脸色有多不正常。那应该算是印堂发黑,不,可以说整张脸都是黑的。

他似乎是想组织一下语言,但是最后还是没法把事情接起来。

“我在家门口几步路的地方走丢了,”强子苦笑着说:“就是上次我们吃烧烤的那个地方,我就在那里走丢了。”

强子是在两天前走丢的,他就和往常一样下班,不小心坐过了站,最后走进了那条巷子里。

他在巷子里走了可能有五六分钟,渐渐地就感觉不对了。这没什么道理,巷子里的路灯是好的,巷子也不是两面光板墙,两边都对着巷子开门呢。巷子四米多宽,窄是窄,但是并不是那种令人压抑的窄,或者说是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场景。横竖看上去不像是那种阴森诡异的场景,就是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巷子。

问题是强子自己走着走着不对了,这鸟巷子怎么就这么长呢?平时从这走,五六分钟就该走出去了,出了巷子口又是一条四车道的大马路,自己是不可能错过的。回头一看,这巷子自身的弧度遮蔽了他来的方向,路灯依旧。

他以为是自己走路看手机看昏头了,要么上来就走岔了。

“然后我也没办法,就沿着巷子走嘛。一共就那么点路。”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把烟盒甩回桌子中间,又伸手去摸打火机。我起身拉开窗,关了空调,拿烟点上:“你继续。”

夏夜淡淡的潮湿和闷热渐渐渗透进来,似乎又把强子带回了那条巷子里。

“又走了五六分钟,我就感觉坏菜了,这是撞上鬼打墙了。”

我说:“不至于吧。”

强子嗤地笑了一声:“你不信我。”

“这搁谁谁都不信啊,我还以为你被人劫了丢水沟了呢。”

“你不信就不信,就当我说瞎话。”

我看他确实是认真了,也没再打岔。

他走在巷子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回头。这条巷子似乎无穷无尽,巷子两边的门牌、杂物、奶箱似乎永远都没有重复,偶尔靠墙停着一辆从没见过的自行车。巷子的地面是由很窄的青砖拼成的,路面已经凹凸不平,磨损的砖和凸起的砖像一条静止的溪流一样,流淌在两面墙壁之间。

这些场景很精确地停在日常与非常的分界点上,以一种温情脉脉的姿态,慢慢地将猎物推向疯狂。没有站在背后贴着后脑勺的鬼,等你回头的时候填满你的视野,没有鬼吼鬼叫的东西,没有什么奇怪的风,当然也没有神秘的低语。强子听到旁边的民居里有电视的声音,于是拿出手机看了一下,已经是11点了。

他决定再坚持一段路,走到11点半,如果还走不出去就找人帮忙。

强子认为当时他同时有两种想法,一种是自然的,源于教育和逻辑,立足于常理上:他只是误入了一条异常长的巷子,从其弧度来看,这条巷子可能比自己想象得长,甚至可能形成近似于螺旋线的模样。那些昏黄的路灯可以证明他的想法,路灯需要稳定的电源,电源的背后就是变电站,是发电厂,是一整套现代工业文明。这些东西必然是科学的,是可以解释的。

另一种是超自然的解释:这什么鸟巷子,也太他妈长了。

“我那时候是怎么说呢,就是拿不定主意。”强子自我总结道,“你想嘛,如果是鬼打墙,总有鬼吧,总有点奇怪的地方吧。问题是那个巷子就是很平常,就是我平时拿个手机看看东西一个没注意就走完了的巷子。”

我就奇怪了:“你试过往回走吗?”

“走了,而且越走越不确定。”他把最后一点啤酒倒进杯子里:“等下,我再去拿一瓶。”

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没回答,只是把啤酒起开,给我满上。在泡沫翻腾中,他稍微想了一下,最后还是不做判断地描述起当时的场景。

当时他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怎么也有几公里路了,巷子依旧在向前延伸,永无止尽。巷子边上的场景似乎就没有重复过,他很认真地查看起经过的每一道门,每一根电线杆,只是为了记住一点细节,一些特征,用来否定这个明显已经不科学的科学推论。

但是在他面前的是无限且不循环的巷子。

“我有一次差点就相信了,我走了四五十分钟,连续在两扇门上看到同一个标记。刀刻的X,同样刻在信箱口下面。”

“所以是鬼打墙?”我想了下,觉得他描述的这情况过于诡异,又补充道:“特殊的鬼打墙?”

“我当时就觉得是一个解脱,鬼打墙,欧了,多简单的事啊。”他笑了一下,“我在门上补了一下,钥匙不好用力,就刻了个L,拿手机拍了个照。然后我发现我……太天真了。”

他走了45分钟路回去,没找见之前有印象的那个门,于是又在周围多晃了可能有十几分钟。

然后,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他终于找到了那扇门。但是这里存在着一个小问题,在一瞬之间把他从幸福中惊醒过来:

那确实是一扇非常相似的门,那个X记号就在他印象中的位置。但是不用对比手机里的照片,他就知道自己的预期彻底落空了。

两扇门很明显不一样:门牌号不一样,门牌安装的位置不一样,甚至连门框的样式都不一样。

强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那一瞬间,自己的两条腿已经不受控制了,整个人歪歪扭扭地侧着瘫软下去。

“不止是腿,那时候,我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只能感觉到自己脑门上的一层冷汗。”强子说。

我说:“你应该敲敲门,至少看看这鬼地方住得是什么人。”

“我敲了,没反应。”我知道他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循规蹈矩,没打岔,等他继续说下去:“然后我就推了一下门,没锁。”

那片地方我知道,那种老式的两三层楼的老房子,灰墙红瓦,爬了几根藤,夏天的时候就是一墙油亮的绿色。这种小楼里,每一栋都挤着好几户人家,楼道里总是堆着各种各样有用没用的杂物,倒不是说有多乱——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家不管东西再多,都总能归置出一些条理来的——问题是狭窄,根本找不出腾挪的空间来。

强子走进的就是这么一栋破楼,走廊被杂物占了一半。这种房子一般铺的都是水磨石地面,在这种缺乏保养的环境里,原来的木地板很快就被白蚁蛀烂了。

但是这栋楼不一样,他刚一落脚,稍稍被木质地板下的空洞声音吓到了。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反复回荡,与寂静的背景相比起来,显得格外地突兀。这时候他有一种感觉,其实这栋楼里没有一个人,空的。

“我大概分析一下……”我忍不住插了一句,大概是为了驱散一点正在凝结的诡异气氛吧。

我说:“这种感觉很正常,你想想啊,那时候已经一点多了,半夜,但是一栋居民楼里,总会有一些醒着或者没睡熟的人,对不对?”我把烟头捻灭,接着说下去:“你弄出这么大的响动,却没有受到回应,所以本能地感觉奇怪。特别是在这种隔音很差的老建筑里。”

“我只是那时候下意识地这么想而已。不过,对,你说得有道理,确实是这样。”

强子挠了挠额头,这情况想想也觉得确实有问题。

“然后我就一家一家敲门过去咯,门都锁着,一点反应都没有。楼道里还没有灯,一楼一圈走下来,我养了一头的汗。二楼我也不想上去了,渗得慌。”

确实是有点渗人。

我把桌上的空盘子拿去丢水槽里,一盘豆干肉丁炒毛豆我也没碰几筷子就没了。我是后半夜两点多给叫起来的,本来就有点迷迷瞪瞪的,给他这事一惊一乍地驱散了睡意,现在头又痛起来了。

我起身去再弄点下酒的吃食,顺便借机会冲淡一点这略微有点诡异的气氛。

我相信强子的故事吗?我现在多半是信了,他编不出这种故事,没这必要。大半夜跑来逗我玩,不值当嘛。

就当听个故事吧。

我说:“强子你慢点喝,事情慢慢讲。你喝高了这玩意就没头没尾了。”我从柜里翻了一包花生仁丢在桌上,看他脸色又变得有些不对,纯粹就是纠结。

我劝他说:“你就当是个故事讲,就当别人的事。”

强子当时已经意识到情况相当不妙,他已经在这个巷子里直线走了近两个小时,又走了一个小时的回头路。他从那栋楼里出来,犹豫了一下,决定回头。

强子认识到了一个事实,从逻辑上彻底推翻了之前的想法:这种在建筑间隔间形成的小巷,本身是具有实用性的,它必须得满足居民的出行需求对不对。这么窄的一条巷子,走进来都得两个钟头,更深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远——谁能住在里面呢?谁肯住在里面?怎么可能有人刻意规划出这么一条巷子呢?当年修这两边房子的时候,总有人会想到该再留条路出来吧。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再拿出手机来,很奇怪,信号满格。在平时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不过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是感觉有些意外。他试着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然不会有人接,但是确实拨出去了。

好吧,横竖是丢人,强子这么想着,打电话报了警。

我说:“你不早点报警?对了,你为啥不打给我?”

“一大老爷们在家门口没几步路的地方走丢了?我当时就一直没认真想这事,嫌丢人。”

“你打给我啊。”

“这不更丢人?”强子在看到手机有信号的时候,可能也有些放松,没有想到自己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

“行,行,你继续,警察怎么说的?”

烟头明灭之间,一根烟烧去了三分之一,只剩下一条微微下垂的烟灰。强子的视线越过我,停留在天花板的角落里。

“我觉着可能就是报警报坏了,就是那一下把事搞坏了。”他试着吐了个烟圈出来,但是没成型,歪歪扭扭地飘散开来。

报警中心那边很快接了电话,甚至都没有进入那个排队等候的流程。强子说自己迷了路,兜了半天出不来。

强子听得出来电话那头的声音里隐含着不耐烦的情绪,但是他没有别的办法。强子仔仔细细地描述了巷子口的地形,他记不得这条巷子叫什么名字了,但是这个地方是不会找错的。这条路上一共就这么三四条平行的巷子,他记得巷子口左边是一家便利店,再左边是修车摊,巷子口右边是一家文印店,一家房产中介的小铺面。

电话那头的声音叫他在原地等待,然后开始询问个人信息。那个警察反复提醒他,报假案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同时也安慰他说,很快会有巡逻车过去,叫他保持线路畅通,巡逻的民警到了以后会直接打他手机。

在强子的认识里,这条巷子的结构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是一条直线,他在其中一点,巷子两头无限延伸。第二种则是开头有五分钟脚程的正常巷子,之后接着他走了两个小时仍然没有走到底的射线,向一端无限延伸。

强子并不觉得呆在原地能增加获救的可能,他选择向来时的方向走下去。

警察来得比他想象的更快一点,强子满怀希望地走了不到十分钟,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他接了电话,电话那头的民警重新跟他确认了位置,叫他在原地等着。

强子这时候已经看到了希望,警灯的红蓝闪光折射在墙壁上,和路灯的轻微频闪混合在一起。他以为事情就要结束了,以后,他再也不会走这条路了,这条巷子将永远是一段诡异的记忆。他想好了在出去以后会仔细翻一翻这里的地图,看看这条巷子到底是有多长。等过一段时间,等他什么时候鼓起了勇气,可能还会在白天从这巷子里走一遭,看看被自己做上了记号的门还在不在。

强子继续沿着巷子走向闪光的源头,他已经听见另一组脚步声了,还有人通过对讲机讲话的声音。

他仔细分辨了一下那说话声,但是朦朦胧胧听不清楚。强子本能地意识到,这不会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说已经走通了巷子,没看见我。“强子揉了揉眉头,把整个脑袋支在啤酒瓶的口上。“我都听到他讲话的声音了,对讲机的声音我也听到了,我也在往那个方向跑,但是就是看不到人。”

“我求他们鸣一下警笛,我听到了,离得很近,那个警察也从手机里听到了。我也在喊,但是他们只从手机里听到了我的声音。我说我就在巷子里面,让他们再找找我,但是他们已经不信我了,以为我躲在什么地方开他们玩笑呢。”强子一脸郁闷:“唉,其实换我我也不信……反正被他们狠狠训了一顿,估计过两天还得找我。”

我说:“好好给人家道个歉吧,也不会拿你怎样。”

“说不定要拘留哦。”强子把酒瓶拎起来看了看,放到桌子下面去了:“算了,反正我也出来了,拘留就拘留吧。”

我问他:“你最后到底是怎么出来的?”

强子的眼神不知道飘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他最后说。

强子认为是自己报警惹恼了那条无止境的巷子。

他已经放弃了依靠外力解决问题的希望,或者说,他已经见识过了这条巷子是怎么解决“外力”的干扰的。在被困几个小时之后,他的理智和耐性已经被消磨得差不多了,尽管他知道陷入疯狂只能进一步恶化他所面对的困境,但是一些负面的情绪正在他心底无法控制地生长。

强子沿着巷子继续走下去,他发现这可能会是一个长期的煎熬。他决定做一些标记,至少当他转回来以后能在第一时间发现自己走了回头路。强子从包里找到了一支马克笔,开始沿他前进方向的左侧做标记,以箭头和数字的组合逐个标注他所经过的门。

强子没有办法确定自己在这里要呆上多久,但是获救的希望很明显已经断绝。这些房子对外的门少有锁着的,内门的锁有些可以用卡划开,强子试过几次,在捅坏一张ID卡之后他觉得还是省着点用比较好。

屋内的陈设很普通,只是积了薄薄的一层灰。强子找了一圈,有冰箱,但是是空的。强子从屋里出来,沿着走廊找到了厨房,自来水通着。在放掉一些铁锈色的污水之后,流淌出来的是带着淡淡凉意再普通不过的自来水。这栋楼太过平常了,就像是居民只离开了几个月的样子。

强子用冷水抹了把脸,回到之前那间屋子,把卧室床上的床罩掀开,把手机插上充电器,直挺挺地倒下去睡了。

这只是第一天。

一觉睡醒,他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彻底没了电,他冲进一间亮着灯房间,踩着椅子把灯泡拧下来,却发现灯泡在他的手中照常散发着没有温度的光。他把灯泡丢到墙上砸碎,于是那团光球就此和灯泡脱离了关系,变成了贴在墙壁上的一块光斑。

“我没法理解,你能理解吗,我反正不能……我肯定不能,我要是能理解那我又成什么了?”强子发泄似的吼了起来,他喝得有点多了:“反正我就只能继续走下去了,只能顺着巷子走了。”

“一天上午走四个小时,7点半走到11点半,休息,下午一点多再开始走,走走停停,走到五点多,找个房子休息。饿了就喝水,喝个水饱,接着走。这么走了有两天吧,实在撑不住了……”强子说着,叹了一口气:“我走到后面也不想动了,但是不走就没有变化。没有变化是最可怕的,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害怕的不是别的什么,就是怕我自己懒得动了。牢里的犯人还有放风,还有狱友聊天呢,还有事做——我除了走路什么事情都没法做了。”

我插不上话,只能看着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倾诉。

“你知道吗,后来我就开始搞破坏了,一开始就是踹门,砸家具。那门破得很,多踹几脚就能踹开,就是怕没力气踹。然后就更无聊了,我开始放火。一开始只是拉点书架上的书烧烧,但是我就感觉不过瘾,就是想看更大的火。”

“然后,然后是……”强子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我有一次,嗯,玩火把窗帘点着了。”

“一开始我还下意识地去救,去找盆接水。然后么,突然觉得这关我屁事啊,这些房子不可能有人住嘛,所以就由他烧了。”

“刚烧起来的时候,感觉还是很爽的,有种很特殊的愉悦感,真的。”

看到新记号是第五天还是第六天夜里的事情。

强子看到了一扇开着的门。他差点就这么走过去了,在一瞬间他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这扇门不应该是开着的。

在此之前的几百扇门都是关着的,虽然没上锁,但是确实是关着的。

这一扇门不一样,这扇门在他到来之前是开着的。强子凑过去一看,门上有记号,但是并不是他做的记号,而是用刀刻的一个数字,311。

有人来过这里!不光是来过这里,还留下了记号。

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之前自己做的蠢事有多蠢。回头看去,火光已经照亮了身后的夜空。他曾经有两条路可以走,现在只能笔直向前了。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他找到了另一个记号,310。

他试着说服自己:如果有人沿着相反的方向走过来,说不定……说不定能从那个人来的方向走出去。就算只有一点点希望,他也只能尽力抓住,因为他已经没的选了。

第三个记号是用笔写的,黄色的荧光记号笔写在巷子右侧的门板上,差点就被错过了。强子转头看去,与这个标记相对的门是开着的,门后是一道向下延伸的阶梯,就像是普通的消防楼梯一样。强子不想走进那扇门里,之前那个做下记号的先行者没有走进去,一定有他的道理在的。

他回头看了下远处的火场,从火光判断,火焰离自己所在的位置虽然不近,但也没有多少距离了。

在那扇门之后,记号开始变得断断续续,门后的建筑格局渐渐超出了常理,天马行空般地混搭在一起。

他看到一扇门后直接接着另一条同样诡异的巷子,门板已经被卸下来,横在门槛上,上面画了个大大的叉。那位前辈大概只是想提醒他自己,不要昏了头走进去。实际上也没人会吃饱了撑的再去走进一条这样的巷子里,强子当时这么想。

另一扇门后,则是一条隧道。隧道里微弱的光线投在几条铁轨上,反射出黯淡的金属光泽。出于好奇,强子探头进去看了一眼。这应该是一条地铁隧道,门开在轨道边检修用的走道上,不远处就是站台。他看到有一个黑影挡住了光源,那是一节车厢,歪倒在站台出站口的轨道上,斜倚着站台的边缘。

强子认为是自己试图引入外力造成了这样的结果,现在这条巷子已经失去了耐心。那层温情脉脉的假象已经被撕去了。强子知道,这条巷子在诱使他走进这些门后诡异的世界里,或者只是单纯地想把他逼向疯狂。

无论如何,这些奇异景象的背后存在一个目的,而他知道,他是不会喜欢的。

“你认为鬼的行动有方法论么?或者说,如果一种超自然现象展现出它自己的逻辑、行为模式、主观能动性——它是在跟你过不去,你知道它有一个目的,甚至知道它有一定的局限性,你知道它正在尽其所能地达成这个目的……但是你没办法。”

我趴在桌子上思考了一会儿,脑子实在是有些转不过来:“那什么,怎么说呢,我也不是很懂……那这玩意就和那种冷静型的连环杀手就差不多了,对吧。”

强子用胳膊肘撑着桌面,握在一起支着脑袋,一晃一晃的。

“我当时就感觉这玩意不恐怖了,我还是怕他,但是这不是那种超自然的恐怖。这就比方说是……你刚才说连环杀手,有点那个意思,我觉得这就是在野外遇到什么野生动物,猎食者,大老虎,随便是什么。”

他趴到桌面上,用手支着额头。

“关键……关键是你不知道他是想放你一马,还是只是想多玩你一会儿……这才真的叫人害怕。”

在强子翻上屋顶之后,巷子放弃了之前的策略。强子不肯说他在屋顶上看到了什么,总之,他又回到了那条巷子中。从那时起,无数的岔路口出现在强子面前,似乎是想要迷惑他。

这太老套了,强子想,这种情节出现在无数的神话故事中,已经被嚼烂了。被困在迷宫里的人总是做出错误的选择,他们被其他事情吸引了注意力,松开了牵在手里的细绳,离开了金砖铺就的小径,带走了不该带走的东西,又或者在出口处回头,在悔恨中变成石像,就此功亏一篑。强子很清楚自己的目的,他只是直线前进。很快,那些岔路开始变化,几个路口之后,巷子逼迫他做出选择:左边还是右边。

他看到一条巷子中长满了齐膝高的荒草,从砖缝里东一块西一片地冒出头来,另一条巷子和他身后的则没有什么不同。强子差一点就走进那条“正常”巷子了,但是他看到了一个标志。那个标志并不明显,他差点就错过了。那是一块污迹,确切地说,是用手抹出来的一个图案,和墙上的斑驳混杂在一起。

那又是个叉,应该是来自于那个素未谋面的先行者。

于是强子便走进了那条杂草丛生的路,很快他就看到了下一个记号,像之前一样刻在门上。他认得这种风格,或者说笔迹。习惯的力量给了他信心,让他继续沿着这条巷子走下去。

人的距离感有时候是很不可靠的,强子沿着路走了很久,渐渐地就感觉不对劲了。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感觉有误,当时他已经很难再思考问题了,只是本能地去寻找下一个标记,继续前进。但是这种不对劲的感觉逐渐积累起来,很快就压垮了强子的心理屏障,从麻木的无视,到自欺欺人,最后突然就溃坝了。

宽度不对,他停下脚步,醒了醒神才想起来自己正在从一面墙走向另一面墙的路上。强子仔细想想,自己已经这样走了一阵了,不知道多久之前他就已经时不时地从巷子一侧走向另一侧,去寻找那些时隐时现的记号,生怕自己错过了任何一个。他记得自己是从一扇空白的门出发,走向另一侧看看有没有相对的门,他记得自己感觉这巷子越来越宽,他记得自己以为是自己走不动了才产生的幻觉。

问题是墙呢?墙在哪里?

回头看去,只有茫茫一片荒野,可以不受阻碍地看到地平线模糊的明暗分界。向前看,在极远处有一片低矮的丘陵,在黑暗中起伏着。他的脚下已经不是小巷的石板路,而是一道浅浅的车辙,那条鬼巷子的痕迹已经湮灭在这无限的荒野中了。

他没有想过再回头去找那条巷子,就是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反正是不想走回头路了,也没有体力走向那似乎无限广阔的荒原。他的脚下是半沙化的土地,只有几丛枯草零星长着。就在强子开始感到绝望的时候,他很敏锐地感觉到手臂上的一根寒毛被触动了,轻轻屈伸了一下手臂,接着就听到“嗡”地一声掠过右耳,在头上盘旋了一下。强子伸手一抓,从黑暗中捞到了一团正在挣扎的粘腻。

那大概是一只蚊子吧。

强子一时还没体会到这只蚊子的意义,只是一边往衣服上抹着手上的脏东西一边往前走着,在抬起头的瞬间,他看到一点隐约的光在地平线上缓缓移动,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消失在一片深沉的黑影后面。

那是一辆车?

我在哪?

我出来了?

我看错了?

一连串问题在名为震惊的大堤后翻涌着扩大决口,混合着各种莫名的情绪渲泄而下。他不敢相信他面对的现实,开始找借口怀疑自己。他在这种疑惑中继续前进,和之前的那种绝望相比,现在的前进是充满希望的。

到了当天早上,尘埃落地,美梦成真,不管你怎么形容都可以,强子踏上了一条真正的公路的路肩,脚踏实地。他坐在路肩上笑得像傻逼一样,那是一种纯粹的快乐。他在那里等了一两个小时,然后睡着了。

几个小时之后,他听到了车的声音,本能地警醒。那是一个两辆SUV组成的小车队,强子很幸运地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让车队停了下来。那是两对年轻夫妻出来自驾游组的队,缺乏经验的旅游者,对强子来说这实在是太幸运了。

“这是我这辈子睡得最踏实的一觉,醒过来的时候精神饱满,状态无与伦比的好。”强子是这么说的。

强子其实并不是一个受欢迎的搭车者,和我乍一看得到的结论一样,看上去就像是个真正复古的乞丐,移动的破布堆,味儿太大了。强子认为当时他还没有那么惨,看上去还像个人样,但是确实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编造了一段比较可信的故事,解释自己是怎么在草原上迷路,并混成这么个惨样的。强子觉得那可能是他这辈子说得最值钱的故事了,他拿手表换了五百块钱,在锡林浩特下车,重返文明社会。

“四十多个小时的慢车啊,坐伤了。”强子靠在椅背上,叹出一口气:“这两天我就吃了两个包子,还是饿。在你这吃的还是我第一顿囫囵饭,这下彻底伤了。”

“反正你回来了,这就是好事。”我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明天咱下馆子撮一顿好的去。”

“有得头疼呢。手机、钱包、卡……什么全丢了,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丢的。钥匙都丢了,还得打电话叫房东帮忙开门。公司那边还不知道怎么解释,唉……”

我们又聊了会儿天,强子已经喝高了,一直在抱怨。他不知道该抱怨什么,又回头去讲进巷子前的事,完全没有预兆地,就这么出事了。

“你说这有道理么?”强子抱怨着,晃晃悠悠地往厕所去了。

他抱怨的大概是运气,或者是他的命。

其实我从他的话里听不出对整件事的情绪,他并没显出有多害怕那巷子,当然同样的经历他不想遭遇第二次,但是他不觉得那是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他已经习惯了。也不像是憎恨,那巷子对他来说其实已经是一种单纯的客观存在,没有理由去恨他。你被块石头绊了一跤之后,是不可能去恨石头的,或者就按他的说法,像是在深山老林里撞上了一头狼或者豹子,它要吃你,你不想被它吃了,都是挺自然的事情。

没有私人感情在里面,太自然了,我靠在椅背上,迷迷糊糊地想着,太自然了,不是私人恩怨。

我后来想起这事,总觉得强子他可能只是认了倒霉,除了命运以外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强子从厕所出来,看着桌下的一地酒瓶,转头看了我一眼:“不好意思,真喝过头了。”

我说:“没事,反正咱好久没聚一下了。”

“也是。就到这吧今天。”

“嗯,差不多了。”我拿起手机看了眼,快四点了:“歇吧,你就睡原来那屋。”那间房间我已经改作书房了,不过原来的沙发床还摆在里面。

我也困得不行了,加上酒精的作用,头开始隐隐作疼。我叫他把那沙发拉开来,自己回房找了条毛巾毯,又从客厅沙发上掏了个靠枕丢给他。

“凑合睡吧。”

强子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哐当一下倒在沙发床,床嘎吱嘎吱响了一阵,消停了。

我回到餐桌前,看着一桌狼藉,心想还是明天收拾吧。于是关了灯,检查了一下门锁,回房睡了。

在我最终被困意击倒之前,我一直在思考强子的故事。我的直觉告诉我,在这个简单到毫无枝节的故事里,隐藏着一个魔鬼。

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我一觉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三点钟的样子了。我拿起手机看了一眼,两点四十几分。没有未接电话,没有短信,闹钟显然已经被我迷迷糊糊按掉了。洗漱完之后,我去书房看了眼。书房的门大开着,强子已经走了,毛巾毯整整齐齐叠好了放在那,沙发罩上的皱褶重峦叠嶂地堆在一头。

我正要离开书房的时候,突然注意到书房门边的墙上贴了张便签纸,就贴在日光灯开关旁边。我把纸取下来,凑到眼前,只看到水笔写的“别关门”三个字。

我那时候可能是真没睡醒,捎带手把门合上了,可能只是想看看这门到底有什么问题。

门后有人刻了个叉。

第一时间,我稍微愤怒了一下,大概就是“X你妈,强子你搞毛线?”这种程度的愤怒。然后,就只在一瞬间,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跌坐回沙发上。

我坐在那,盯着门上两道交错的刻痕,脑子就像在一堆乱麻里找线头一样无意识地运转,那根线头一直在思维的手指边绕来绕去,就是不肯被捉住。

过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钟,我突然意识到我正接着昨夜的思路想下去。我找到了那个我想问但是没来得及问的问题,在我把这个问题整理成句子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你真觉得有那么一个给你留记号的引路人吗?强子?”我可能是对着自己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大概是不敢想吧。

我打开了门,果不其然,门外正是那条小巷。青砖铺成的地面起伏着,像凝固的微澜一样,夹着几点墨绿,漾进无限的巷道里。

“这就是故事。”超级秃头人说。

“这不是你的故事。”新神真的很严格。

超级秃头人抬起头,摘下眼镜放到鼠标垫上,就像他一直习惯把眼镜丢在那一样:“别人告诉我的故事,我转述一遍,等于说……我也有贡献吧。”

“这不是我想要的故事。”新神又说。

超级秃头人深吸了一口气:“你真的很严格……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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