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鹿侧耳细听,待脚步声远去,起身走出灌木丛,摸摸身上的物事,一样不少。
心里琢磨:“他们也想去七孔子墓,没准真有图谱呢?要是我回去见大王,只有他高兴了才会找人教我。可阿硕身边的人……武功恐怕都很高,学会了也不一定能打过!还是去七孔子墓葬,碰一碰运气。”心念一决,一路打听七孔子墓,奔往湖广行省。
为了躲避獠丁的追杀,阿鹿不敢走大道,专拣僻路昼伏夜行,渴饮山泉,饥食野果,地耳草菇皆不在话下。只要走得动,绝不停歇。
如是月余,不觉已来到湘潭县城。一摸萧五娘留下的银两,想买几张饼吃,站在路边四下里张望。
是时不到辰牌,忽见巷口跑出来六七个小孩子,一面蹦蹦跳跳,一面拍着小手唱道:“盗神司空挪,来去似龙蛇,商贾恨又怕,宝物常被挪。金银赈黎庶,钱使万民活,不留名和姓,衲衣胜活佛……”
五个渔樵打扮之人手拿纸鹞,笑呵呵地跟在孩子们的后面,显然是要去野外放风筝。
阿鹿心里一痛,宛似看到了父母,急忙敛避目光,沿南北大街的路旁朝十字街口走去。心里寻思:“盗神救了我,他不想叫我以后报答,所以在树林里那么说。”
刚拐进西街,一队答刺罕军迎面走来,大约四五十人,看上去醉眼朦胧,似乎一夜没睡。兵士都戴宽檐钹笠,脑垂辫环,身穿窄袖长袍,斜挎弯刀,手里各提马鞭。
阿鹿猛见这一队官兵,一时愣在那里,竟不知逃身躲避。
元朝的答刺罕军无粮饷,不入军籍,斩获俘虏及物品皆归其所有。可以自选牧地,免纳赋税,以掳掠附随元军作战,扰民尤甚。
走在头里的兵卒见一个高壮的少年胆敢停在路口,立时火冒三丈,拎起皮鞭,朝阿鹿劈头盖脸就是一阵乱打。随后十来人把他围进圈内,狂笑声中举鞭抽打起来。
阿鹿被打得懵头转向,双臂护头,一声不吭,扑通倒在了地下。脸孔、脖颈、手臂上,顿现一条条血痕。
街头过往的行人,唯恐避之不及,霎时间跑了个干净。
只有斜对面那家“隆盛铺”依旧人如长龙,车马络绎不绝,生意十分兴旺。买主多是天南海北赶来此地,既有武林豪客,富商坐贾,也有寻常百姓,贩买举世闻名的“灯芯糕”。
官兵鞭打阿鹿尚不到一刻钟,呼哧直喘起来,骂骂咧咧的坐在一旁。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又见六名少年被兵卒扔进了圈子里,或大哭,或求饶,宛如羔羊待宰。
答刺罕军为首之人名叫也秃尔密,是一名百户长,三十一二岁的年龄,身材魁梧,塌鼻鹞眼,正指挥属下逐渐将圈子扩大。圈外站着十几个提刀的兵卒,刀锋仍在滴血。原来是刚把这些少年的父母在僻静处斩杀,抓来其子鞭打,让他们在哀痛中呼号,以此观乐。
远处买糕的众人见此情形,都在心里抱不平,小声议论:“鞑子马尿水灌多了。”“买完了赶紧走。”“因为醉酒所以敢在大街上胡来!”“残虐的畜生!看他兀底个模样,宪司要知道了,非罢他的官,抽他一顿不可。”“当地守军就算赶来,还不是斥责几句了事?连个烧埋钱也未必给呀……”
也秃尔密本在洋洋顾眄,但见阿鹿一声不响,顿觉少了一份乐趣,恼怒之下拔出明晃晃的弯刀,刷地砍断一个少年的胳膊,向阿鹿扔去。
那少年大声惨叫,随即昏死地下,断臂处的血液箭一般激涌出来。
阿鹿浑不知闪避,瞧一眼那少年,又看看脚下流血的胳膊,心里不禁打鼓,面孔则愈加木然。
也秃尔密失望至极,震怒之余又砍下少年另一条手臂,接着齐根斩落双腿,一一掷到阿鹿身上。另五个少年更加惊恐万状,悲嚎痛哭之声戛然而止,呆呆怔怔地望着面前的惨景,全身簌簌发抖。
阿鹿慢慢抬起头来,冲也秃尔密怒目而视,眸光里充满了仇恨的火焰。
也秃尔密紧盯着阿鹿双眼,切齿骂道:“土木八,老子剐了你!”兵卒们纷纷叫嚷:“剐了土木八。”“砍死他,砍死这个哑巴!”“把肠子也拉出来,挂,挂树上……”
也秃尔密一挥手,部下渐而静默。他逼视着阿鹿道:“你大叫三声‘饶命’,我马上就让你离开,他们都不敢拦阻。”
阿鹿瞪视不语,双瞳弗眨,只恨不能一口咬死对方。
也秃尔密红彤彤的脸膛陡变煞白,缓缓举起了弯刀,欲一刀将他斩为两段。
便在此时,隆盛铺门前跑来一名老叟,颤颤巍巍将刚买的灯芯糕扔到地下,手指也秃尔密,出言喝止:“住手,住手!你们乱杀无辜……没人性,没人性啊!”只见老者身穿灰葛布袍,瘦骨嶙峋,虽至期颐之年,仍然是满头黑发。
这老叟姓洛名寂、字东扬,乃上届天王之一,曾守护西陆萧辰天。
也秃尔密不待洛寂言止,转身翻腕,一刀劈向他的脖颈。满拟这一刀便可砍下他的头颅,万万没料到,弯刀中颈,竟然无声无息给弹回来。他噔噔连退了几大步,差一点摔倒,被手下急忙扶住,醉意登时消了。
部下望向洛寂,全都是目瞠口哆,仅有两个兵卒叫喊:“邪门,邪门儿!”“见鬼,活见鬼啦……”
原来自上届天王卸任起,五元辰即被抹去四季天所有的记忆和武功,转赐‘鸿蒙元气’,万邪不侵,兵刃不戕。虽不能伤人却可护己,便是躯体上的一根毫毛,神兵亦难毁损。
也秃尔密挣脱双臂,左手一摆道:“昨晚喝得太多,手也发软了……”弯刀一指:“老棺材瓤子,不过一个要死的南人,给我一起动手,把他剁成肉泥!”
属众遂尔回神,二十几个兵卒稳一稳心,战战兢兢奔洛寂围拢过去。
洛寂摸着脖颈说道:“我老了,让你们杀死没什么,可他们是孩子,还都是小孩子啊!”眼望四肢俱断,血尽而亡的少年悲慨交集,瞬间老泪纵横:“可伶,可怜呢!中土沦丧于外邦之手,百姓受尽了欺辱,何时才能收复山河,振兴华夏呀……”
洛寂语音未罢,两个兵卒擎刀刺向他嘴巴:“老东西,死吧!”
洛寂口一闭,刀尖刺中他唇缘,登时滑落到旁侧。
二卒受元气反震,把持不住刀柄,弯刀脱手飞空,人已震出了丈外。
这一下反而激起了答刺罕军凶残的本性,顿时拔刀向前,你一刀我一刀,轮流劈砍洛寂。搠刺他双眼、喉咙、胸膛、下阴、膝盖、脚筋、后心等各处。然而刀刀反震,刀刀不见血。霎时间玎珰、呛啷、铮枪之声不断的响起,反震之力强弱分明:劲大者,人刀均被震飞;劲小者,刀与刀相撞,乱成了一团。
洛寂的衣服已被划砍的不成样子,葛布缕缕飘落,皮肤却是难伤分毫。
阿鹿直眉楞眼地瞅着洛寂,心想:“阿耶,一定有神仙附在你身上,要不你就是老神仙!可能鹰神不叫你们杀人,等我学会功夫,见一个鞑子杀一个!”倏见洛寂的腰间滑落一物,是个陈旧的虎皮囊,他情不自禁大喊:“阿耶,阿耶,你东西掉了……”
也秃尔密听他一喊,气不打一处来,几步冲过去,挥起弯刀,忽地劈向阿鹿的顶门。
就听啪啪几声响,路旁的屋脊上人影一闪,两块屋瓦击中了也秃的刀身和手腕。他一声大叫,手中弯刀陡然一偏,收势不住,人已摔倒在地。所有的兵卒顿时停止了围攻,死丕丕地望着洛寂,仿佛中魔了一样,呆立当场。
那五名少年一看有机可乘,死命奔逃,四散而去,总算捡回了性命。
忽听一个兵卒嗓音颤抖道:“土土……木八,老头皮……他不是人,”弯刀不觉掉落,掉身奔跑:“是鬼魂哪……”哪知道一脚踢上了虎皮囊。因恐惧过甚,两眼昏蒙,双腿发软,扑通跌了嘴抢屎。他爬起来却快,没命价逃窜:“是怪物,是老怪物啊!”就像没头的苍蝇,一路狂喊狂奔。
阿鹿掀起衣角,揩拭溅到脸上的血迹,痛得一咧嘴。眼瞧飞落面前的虎皮囊,心想:“是个袋子,还没破,装不了啥东西。”抬头向洛寂看去。
洛寂已走到尸体旁,蹲下了身子,瞅着少年稚嫩的脸颊流泪不止。
也秃尔密跌倒爬起,便朝两侧的屋脊上张望,并未发觉人影。转头便见一名手下逃离,急忙喝道:“大元皇帝曾经下旨,逃跑者必将处死。”
一名属下大声道:“等以后处死,还能多活几天,总比老妖怪耍弄死了好……我的个妈呀!”撒丫子逃窜。众部下越加惶悚莫名,发一声喊,提足向来路狂奔。只剩两个心腹,站在也秃的身后。
也秃尔密心知法不责众,叹了口气道:“老子偏不信邪,你俩给我压住阵脚,看我怎么收拾这个老鬼。”蹿步挥刀,劈向洛寂的头顶。
洛寂正在心里感慨万端:“苦练的内力突然全散了,这护体神功又打哪儿来的?真让人捉摸不透!龙老弟开这家铺子,当天也没听到一点风声,以我俩的交情,照说不该啊。现在他酒量大减,一壶酒都能喝醉喽,怪事一桩连着一桩……”仍旧在想,弯刀已劈中他头盖骨。
这一下刀猛力沉,迅疾彪悍,卜地一声犹如钝刀砍棉绒。锋利的刀刃竟尔陷入骨内,陡然回弹,刀脊撞塌了也秃的鼻梁。
也秃尔密登被震出两丈开外,仰面跌倒在地,虎口开裂,鼻血喷溅,头戴的钹笠飞出去老远。他一骨碌爬起来,满脸都是血,急把左手两指塞进了鼻孔,痛得呲牙咧嘴,转身飞逃。
那两个心腹,已跑在他身前四五丈外了。
洛寂淡淡道:“恶有恶报。”
阿鹿气忿道:“砍不死老神仙就想跑……”抓起地下一条血淋淋的断腿,冲也秃尔密全力掷去:“打死你……狗鞑子!”嘭地击中也秃的后背。他这一用力,牵动了累累鞭痕,浑身疼痛难忍,心底却十分的畅快。
也秃尔密顿时一头栽倒,嘴里窜出一口鲜血,哇哇怪叫着爬起来,面目扭曲骇人。回头一看,见阿鹿又拎两条断臂追来,嘴里叽里咕噜咒骂不已,两条腿可比兔子还快。
阿鹿眼看追之不及,抡起断臂,觑准也秃尔密的后脑勺,猛然投掷过去。这一下没打中,两条胳膊先后从脑袋上方飞过,飘散了几滴鲜血,刚好落在也秃的头顶。
也秃尔密头皮发麻,瞳孔收缩,奔逃得越加迅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