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熙胸口起伏不定,面色陡变金黄,轻声道:“实不相瞒,小子脑后面没长头发,长了个肉疙瘩,用帽子遮,遮遮羞。”
众人哑然大笑,均想:“原来如此,也没啥名堂。”“怪不得戴这样的帽子。”“秃顶倒见过不少,脑后没毛那可是稀罕物……”
薄良急忙敛容,惶恐道:“请恕在下失礼之罪!老弟莫要见责。”
阿硕忽然引开了话题:“二位既已结识,便请就坐。”掉身转回原位,两掌一拍道:“俗语说得好:‘春播一粒米,秋收十担粮。’九弟,族人可都望眼欲穿呢,该你献技了!”
鬼九打开梨木箱,手抓鲸皮刀鞘,慢慢拔出了隐形刀,双眼泛出炽热的光芒。
诸人一见隐形刀离鞘,登即愕声四起,就是经常欣赏刀术的大酋长,仍不免心神震荡。
金萝瞪大了双眼,痴痴地望着隐形刀,眸子里有慕有怨,一脸的呆容。
这把隐形刀全长九寸九分,柄为鲸鱼骨所制,刀身为玄玉晶打造,薄如宣纸,通体透明。鬼九握刀在手,众人也只见他右手握成了拳头,分不出刀锋刀背,仅见一条虚影。
鬼九抬头道:“阿合。”
阿合应诺,绕到几旁,不等鬼九另行吩咐,端起矮几上的酒盅,稳步走到人头桩前,捏紧阿茂上下颌骨之间的缝隙,使他张开嘴来,盅内的液体一倾入喉,转身而回,垂手侍立。其手法干净利落,极为纯熟。
鬼九见诸人皆有疑色,满面春风道:“盅内的‘安魂液’是从麻沸散方剂转化而来,就怕他的身子稍微那么一动,这张面皮便有瑕疵啦,难以向神灵邀福祈愿。如果真有个一差两误,怎对得起大酋长和族众?明年收成要不好,鬼九成罪人哩!”
阿硕手臂一挥,三面铜鼓顿即敲起,咚咚之声震耳欲聋。
阿合迅速点燃了香炉里的线香。
鬼九纵跃而至人头桩前,隐形刀在阳光下左挪右移,上下摆动,划过魔幻一样的光斑。晶光返照之下,刺耀得众人眼花缭乱,难以看清他剥面的手法。线香未尽,鼓声未歇,鬼九业已掠向旁侧,身体完全静止下来。
三名鼓手登时收起鼓锤,一瞬间万籁俱寂,片刻才听到震天价的采声,响彻了山谷……
只见阿茂的面皮已被整张剥下,然而肌肉毫无损伤,亦无鲜血流淌,仅仅是满脸赤红,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阎熙、薄良和仇千里呼呼纵将过去。将至丈许,阿茂的脸孔顿时血流如注,刹那间已是血肉模糊了。獠众尚未觉得怎样,近前的三人均跃向一旁,心底禁不住升起一股股的寒意。
阿芝四天没有进食,眼见丈夫遭受剥面之痛,早已经昏死过去。阿鹿直愣愣地望着父亲,眼前寒雾茫茫,心头好像飘起了鹅毛大雪,两行血泪在眸中徐缓流淌。
仇千里一定神道:“据传冰澈剑杀人不见血,刺入身体随即拔出,血液还没有外流,伤口已然冻结了。大巫师刀术精湛,难道是配合‘雪魄心法’使用吗?那和冰堡可大有渊源哪。”对鬼九的刀术十二分佩服,言语也恭敬了许多。
鬼九慢步走回条几,将人皮递给酋长,坐到藤椅上呷了一口茶,淡淡道:“仇兄弟,未必只有雪魄心法可用罢!大雪山是个啥玩意儿?我还不晓得哩。”
仇千里讨个没趣,寻思:“鬼杀贼!定与苗蛊有关。”疾步走向阿硕,心下早将鬼九的祖宗八代骂了个遍。
薄良、阎熙凑近到阿硕身旁,一同欣赏剥下的面皮。但见整张脸皮不仅血迹全无,而且厚薄均匀,绝无半点丝肉相连,不由得目瞪口呆,均想:“惟有巫医才能做到!”
阿硕赞叹道:“九弟晶刀之快,鬼手之稳,巫术之精,诚可谓冠古绝今!”把剥下的面皮递给诸人,传递观览。众人啧啧称奇,只有金萝无动于衷,不赞一词。
彭昭嘴一撇道:“这剥面之法寻常的很,有何奇处?大惊小怪的!”众人的目光刷地望过去。
高樊道:“回回八瓦耳氏家族,收藏着六张鞣制过的人皮,全须全尾,两耳俱存,那才叫一个拍案称绝!”
彭昭提高了嗓门:“其中四张是大巫师先祖所制,另两张就是鬼九兄的杰作啦。”
高樊摩挲着黑斑道:“正所谓医巫通源,剥皮换面,续手续脚,这些全是小法术,又岂在大巫师的话下?”
阿硕略显不耐,招手取回剥下的面皮,手臂又一挥,鼓声登时淹没了一切话语。一通鼓罢,阿硕哈哈大笑了一阵子,喜不自禁道:“明年又有好收成啰!支天幕,摆铜爨。”
獠丁中间走出一个少年,十六七岁的年纪,挥手吩咐左右:“用最新缝制的大帐篷。”这少年面目清秀,看去威风八面,容貌与酋长颇为相似,乃是阿硕的长男,名叫阿霆。
十名獠丁紧跟在阿霆身后,大声应诺,拖来帐篷,转眼支撑妥当,旋即支起一个青铜架来。两名獠丁从帐外抬进一件铜器,口大腹宽,又轻又薄,放于铜架之下,里面加满了清水。另几名獠丁已把阿茂、阿芝抬进帐篷,褪净周身衣物,举刀砍下夫妇二人的头颅,身子丢进铜爨里。
器下早已经点燃了炭火,烹熬至七八成熟时,便即吊在了青铜架上。
阿霆慢步走出帐篷,霎时间铜鼓响、丝竹韵,交鸣在一起。他环视獠众,顾盼自得,命随从搬来桌椅,举凡功劳簿上记名之人,按照战功大小,皆走进帐内,依次围坐于青铜架下。
十几个年轻的阿等如走马灯一般,端果奉茶。顷刻间,桌上摆满了犬膏、蒟酱等佐料。八名貌美的阿夷随后鱼贯而入,都是椎髻卉裳,耳坠垂肩,酥胸迭扑于素纱之内,随着鼓乐之声,翩然起舞。
立过战功的獠族勇士们,均拿一根锡管,酒以鼻饮,割肉而食。
然则帐幕紧闭,全然不许帐外的族人观看,实在是令人难以理喻。四面逐观的獠众见此情形,早就习惯了,一哄而散。
矮几前也已摆好了一张八仙桌,馔具齐备。珍盘里盛放着酒煎羊,石首鱼,海盐蛇鮓,糊炒田鸡,鲜虾蹄子脍等。仍有各道名菜,不断地摆放到桌上,散发出诱人的菜香。
六名中年阿等手托油盘,笑意颜颜,依旧穿梭往来。
阿硕起身说道:“烦劳九弟为我招待一下客人。”双手一拱:“诸位请慢慢享用。”对着金萝一笑,转身走进了大帐。
鬼九提起一坛泥头酒,拍开泥封,顿时芳香四溢。侍立一旁的獠丁急忙抢过酒坛子,斟酒入碗。
薄良一嗅酒香道:“这是绍兴有名的‘蓬莱春’,色如翠玉,酿郁醇美,果然是好酒!”瞧着丰盛的佳肴,大惑不解:“如许珍馐美味,薄某只在天厨堂分舵丁香楼里吃过,莫非请来了名庖不成?断无是理呀!”
鬼九道:“那可不清楚哩。”端起酒杯:“大伙难得一聚,来来,共同干他一杯。”
仇千里眼瞅着大帐篷,菜肴还没有入腹,已然开始反胃,说道:“大巫师请随意,不用招呼我们兄弟啦!”
彭昭大笑道:“俺哥俩初见鬼兄的神技,也是食不下咽呢。”
高樊道:“多见几回场面,那就吃得下了。”
鬼九道:“既然千里兄没胃口,我也不客气哩。”适才剥面之际,他精神抖擞,容不得半丝疏忽,实已身心俱疲,当下不再客套,大吃起来。
高樊、彭昭和阎熙,亦是酒到杯干。
金萝则赤足蹲在藤椅上,手抓糊炒田鸡,细嚼慢咽,木无表情。
薄良、仇千里深知獠族的习俗,然而终究没有身历其境,颇不以为然。今天虽未目睹众獠割食人肉,但只想一想,便禁不住阵阵作呕,纵有美味佳肴,又如何吃得下去?
金萝忽见阿霆走出帐篷,急忙喊道:“大哥,我的礼物呢?这次你可别想溜。”光着小脚板,叫嚷着跑过去。却见阿硕一掀帐幕,大步而出,肃容道:“阿霆你因何不闻密报?”扫一眼金萝,神情随之略缓:“你亲自去传令各寨寨主,小心防范‘僰侯四雄’,命阿度速往边塞,镇压反叛。”
阿霆道:“我这就去,出不了差错,阿爸你放心吧。”说完拉起金萝的小手:“妹子,今天实在太忙,大哥给忘了,下次一定记得!”
金萝小嘴一扁道:“总耍赖皮!你每次都这样说,我不管,反正没有礼物别想走。”
阿霆一松手,掉身跑向栅栏,纵身一跃,眨眼不见了踪影。
金萝一跺脚,冲着阿霆的背影笑道:“不拔一毛的吝啬鬼!跑了和尚跑得了庙么?哼,叫你小气,等着瞧,非让你吃个大亏不可。”无精打采的瞟一眼阿硕,又偷偷瞄了一眼鬼九,坐到原位上。
阿硕受风一吹略显醉态,也不知喝了多少,一指阿鹿道:“把僰僮赏给獒犬罢。”
两名獠丁走到近前为阿鹿解绑,欲在巨獒的追逐中垂听奴隶的叫喊声,眼看着把他撕成碎片,只剩一根根血淋淋的骨头。
鬼九道:“哥哥差哩。”放下玉箸:“僰僮过几年就会像他阿爹一样,长出茂密的胡须,越使本族春祈秋报,五谷丰登啊!赏给巨獒岂不可惜?”忽然出手,点打阿鹿被封的穴位。
阿鹿的穴道虽然解开,浑身仍旧没有一丝力气,只能任人摆布。
阿硕猛然醒悟,一拍额头:“多亏九弟提醒,险些把本族的大祭给误了!”面色一变:“阿合,你带僰僮即刻赶往弥雾岭,交给阿二做役用,令他严加看管,不能出任何差池,否则严惩不贷。”
阿合一哆嗦,紧忙躬身应命,将阿鹿重新缚紧,扔进了马车里。率领勇士二百名,驰马驱车,直奔弥雾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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