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恒手脚不便,在这个陌生和敌对的地方能找到一点食物实属不易。看着他那摇摇晃晃的身影在背后明媚的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光怪陆离时,我鼻头一酸,心中忍不住又流出了几滴泪水。
等苏恒走进这间破落的不像屋子的住处时,我看见他挎在胸前的包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装满了东西。他见到我特别兴奋,尚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就艰难地用显得有些僵硬的双臂把包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堆在我面前。这些东西里不仅有大瓶的水,还有面包和糕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我吃惊地看着苏恒,惊讶于他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竟是从哪儿弄来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我的心里忽然又一动:苏恒是不是也是陈大为的人?虽然这种想法在之前我也偶尔有过,但很快就被自责打断了。这段时间以来,我对这种常常出乎我意料的情况已经逐渐不再感到惊讶,开始见怪不怪了。我原本以为丁小小不是陈大为的人,却没有料到她竟然是陈大为的女儿,是陈大为安插在戴维身边的奸细。我一直以为侯凯胜不是陈大为的人,并且和他一起商量过如何刺破火舌计划的秘密,却没有料到他竟然是陈大为的人,而且从那天在议事厅的情况来看,他还是陈大为身边颇为器重的人,毕竟陈大为专心搞病毒研究,需要侯凯胜这样的医学专家。更早的例子也有,比如吴志远——尽管我很不愿意提起这个人,他也是陈大为的人,虽然最终他背叛了陈大为,但他依然属于陈大为的人。如此推断,眼前的这个人——苏恒——为什么不能是陈大为的人呢?如果他也是陈大为的人,他此时突然开始接近我,到底是什么目的呢?不过,我转念一想,是陈大为的人如何,不是陈大为的人又如何,我需要那么在乎苏恒是不是陈大为的人吗?只要他对我好,真心诚意地对我好,即使他是陈大为的人,又能怎样!
“喝,你喝。”苏恒把他找来的水推到我面前,对我说道。
我看着苏恒,莞尔一笑,伸手接过水,放在嘴边轻轻地喝了一小口。那水果然清甜甘洌,当它流过我的嘴唇的时候,嘴唇好像突然醒了过来,当它流过我的咽喉的时候,咽喉好像突然活了起来,当它流入我的腹中的时候,腹中好像突然冰雪消融,又勃发出了盎然的生机。我该怎么说呢,我该怎么感谢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呢,这只有我自己才知道,这杯水,这杯普普通通的水,竟然是迄今为止我品尝过的最美的饮料了,丁小小的什么酒香玫瑰蜜露(无论它的名字是多么地花哨优雅)和这瓶普普通通的水比起来,简直就不能算是什么,我甚至开始怀疑那所谓的酒香玫瑰蜜露真的根本不值什么,哪里需要花费那么大无用的功夫,哪里值得那么多人傻傻地去追求。人之于土地,五谷杂粮足矣,最天然、最简单的就是最好的,根本不需要套上那么多莫名其妙的噱头,用五颜六色的有毒糖纸来包裹。眼前的这瓶水就是我此时最好的东西,不比她的蜜露更好吗?我不禁又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口,再喝了一大口。我还就着水吃了一小片面包。
上午的阳光温暖宜人,正好可以透过矮墙照着我身下的这一小方简简单单的小“床铺”,我就坐在这张小床铺上,尽情地享用着瓶里的水,手上的面包,还有天底下最无私的温暖的阳光。
很快,我的体力就恢复了许多,我感到自己真正地活了过来,我又可以在这个世界里像一个活着的正常人那样生存了。
“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当我能够说话的时候,我立即就把心中的这个最大的疑问问了出来。我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了,因此这句话一出口,声音竟然变得生硬而奇怪,好像我的舌头变成了坚硬的顽石,这个声音不是通过我舌头灵动而发出来的,却是在顽石上硬擦出来的。
不过苏恒没有对我发出的奇怪的声音在意,他轻轻叹息了一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
“我知道这背后一定有很多故事,反正我现在又不急着做什么,不管你有多少故事,不管说完这些故事要花费多少时间,我都已经准备好听你述说了,你说吧。”我坐在棉絮上,斜倚着墙壁,尽量放松自己。
苏恒沉默了一会,终于说道:“那天……那天晚上,您离开后,我就根据您的吩咐,去……去了小楼那里,在下面的……下面的草……草丛里,找……找到了徽……徽章。”
“这么说,那枚徽章现在在你这里?”
苏恒手有些哆嗦,他从身上的挎包里摸出了一个小盒子,他恭恭敬敬地把小盒子放在我面前,说道:“在……在这里。”
我拿起小盒子,轻轻打开它,见里面有一个小布袋,把小布袋打开,里面又是一团白纸,我把白纸从布袋中拿出来,并且一层一层地把白纸小心翼翼地揭开,看见一枚黑黝黝的钱币一样大小的东西正静静地躺在里面,一团火焰在它上面跳动着。这正是那枚徽章。
“果然,你果然找到了徽章。”我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
“这……这很重……重要吗?”苏恒还不清楚这枚徽章代表着什么。
我点点头,说道:“的确很重要,重要得让某些人不惜为了它去杀人,不惜为了它去发动战争。”
“啊?我……我不……不知道。”苏恒惊讶得张口结舌,面红耳赤。
我笑了笑,说道:“你不必紧张,即使发生了战争,那也是陈大为和戴维之间的事,只要我们保持警惕,不掺合进去就好了。”其实,如果他们两人之间真的争得很激烈,我们想置身事外,只怕也不容易啊。尤其是我,不就被无缘无故地卷入了他们之间的战争了吗?不过我这么说,更多的是为了安慰苏恒。“这枚徽章在我们手里,这件事情还需要保密,越少的人知道对我们越安全。”
苏恒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说道:“恐怕……恐怕不能了。”
“这怎么说?难道还有其他人知道徽章在你这儿吗?”
“陈……陈大为应该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我惊讶地看着苏恒,就在不久前,陈大为还逼着我说出徽章的下落呢。
“我……我……”苏恒红着脸,低着头,说道,“我告诉他的。”
“什么?你……你竟然告诉他你有徽章!你知不知道,这枚徽章是他二十多年来一直想得到的东西,他凶残成性,为此会不折手段,你……你……”我说到这里,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阵剧烈的咳嗽来势凶猛,几乎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咳了出来。我暗暗地有些悲哀,多少人舍了命去保护这枚徽章,可是苏恒,这个我几乎最信任的人,竟然把徽章在他这儿这件事如此轻而易举地就告诉了陈大为,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由此可见,苏恒……苏恒果然是陈大为的人!我对此既惊讶又失望,既失望又伤心,既伤心又痛苦。这是我最不希望知道的、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啊!
见我咳嗽良久,苏恒显得有些惊慌,好像犯了错的孩子,脸色通红,嗫嚅着说道:“对……对不起,我……我……”
我摇了摇头,等咳嗽停止、胸口的气息稍微顺畅一些后,才继续说道:“既然已经如此了,我们就要想一下,下一步到底怎么做才好,总不能让他那么轻易地发现我们,总不能让他那么轻易地得到这枚徽章。”
我还在努力着,努力地想否认自己的想法,努力地想否认苏恒也是陈大为的人这样一个看上去几乎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我稍事休息,又继续问道:“你……你怎么会带着这枚徽章到这里来?是为了把它献给陈大为吗?”
苏恒看着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突然气血上涌,忍不住说道:“你……”才说了一个字,又咳起嗽来,再也无法说下去。
“我……我是为了救……救您!”苏恒满脸惊慌。
“救我?”我惊讶地看了苏恒一眼,拍着胸口说道,“这和救我有什么关系?”
“前几天,我……我突然听说陈……陈大为把戴主管您关……关了起来,还……还说虐待戴……主管,说……说……徽章……”
“徽章?我的确被陈大为关了起来,我也的确受到陈大为非人的残酷虐待,这一切你都亲眼看见了,但它们和徽章有什么关系?”我好奇地问道。
“因为陈大为说只……只有用徽……徽章才能换……换你的自由。”
原来是这样,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像把积压在胸中的郁闷全部吐了出来。如此说来,苏恒应该不是陈大为的人了。那真是太好了,这样一个好人怎么能和陈大为那种为非作歹的恶人为伍呢。
我已预料到陈大为一定会使这种计策,他也对我说过他会这么做,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只不过他还威胁我说会每天从我身上取下一截肢体给戴维送去,以坚定戴维的决心。我本来对此还心有余悸,可是被关在黑屋中很长时间以后,见陈大为一直没有进一步动作,后来竟然渐渐地把这件事淡忘了。今天听苏恒再次说起,我才知道陈大为真的这么做了,大概苏恒及时给他送来了徽章,他才没有进一步伤害我。可是,既然苏恒是专门来送徽章的,为什么徽章还在苏恒手中,我也没有被陈大为释放,却是被苏恒救出来了呢?这又是怎么回事?
“于是你就带着徽章来了?”
“嗯。”
“陈大为怎么会相信徽章是在你这里而不是在戴维那里?”
“我不……不知道。我想……我想只要带着徽章……带着徽章过来,您……您就有救了。”
“你不知道这里很危险吗?”
“我知道。”
“你知道还一个人过来?”
“我……我不得不来。”
对于苏恒这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我还能说什么呢?他为了救我,宁愿自己冒险,这足以让一个女孩内心澎湃不已了。可是奇怪的是,这种激动只在我心里掀起了小小的一个波澜,很快它就平静了下去,在平静之后竟然还有一些小小的怨恨,我竟然说不清这种怨恨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它会在我的心里出现。
“你既然是过来把徽章送给陈大为的,为什么现在这枚徽章还在你手里?”我继续问道。
“因为……因为我找……找不到陈大为。”
“你找不到陈大为?”
“我……我不知道他……他在哪里。”
“难道没有人带你去见他?”
苏恒摇了摇头,说道:“没有,实际上,到……到这里来后,您……您是我见……见到的第一个人。”
我吃惊地看着他,“什么?你没有见到任何其他人?”
“嗯。”
“你是今天才来的吗?”
“我已……已经来了七……七天了。”
“七天——一个星期了,一个星期里你没有见到一个人。”
“这里……这里没有一个人,是……是一个……一个空……空城。”
没有什么比我听见苏恒说这里是一个空城更让我惊讶的了。这里怎么会是一个空城呢?
“你到底对我说说,这里怎么就变成了一座空城。事实上,在我被关进那间黑屋之前,这里还有很多人,有很多人啊。”
苏恒摇了摇头,茫然地说道:“我不……不知道,我到这里来以后,就已经……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那这些面包和水是从哪里来的?”
“那边。”苏恒用手指着远处的房子。
“那边?”
“那边虽然有……有很多房子,但……但是都是……是空房子,没有……人,我……我就拿了水,还有面包,给你。”
“你真的没有看见一个人?”
苏恒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一个人,一个人……都没……没有。”
“那是谁带你到这个地方来的?”我指着这个破屋,我很希望他能告诉我在这些无缘无故突然消失的人之外,有一个人还没有消失,这个人当然就是侯凯胜,因为这个地方——这个藏身的破屋——只有侯凯胜知道,连陈大为以及他的手下都不一定知道,短短七天里苏恒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呢?侯凯胜,我希望苏恒告诉我他遇到了侯凯胜,是侯凯胜带他过来的。
可是苏恒又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人……没有人带我到这里,是……是我自己……我自己找到的。”
“你自己找到的?你为什么会找到这个地方?既然那边有很多空房子,那些房子的条件哪一个都比这里好,你为什么不去那些空房子,却要到这个破败的地方来?”
苏恒的脸色又变得通红,好似一个腼腆的大男生,害羞地说道:“因为……因为有……有东西在追……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