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然双手被缚,一路在围观人群好似幸灾乐祸的声浪中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头发已有些凌乱了,衣衫也有些不整了,腕口上的血水又开始渗了出来,甚至滴到了衣服上,滴到了地面的尘土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受尽了折磨,终于睁着眼挨到了最后的审判时刻。
我站在乐康居门前高高的石阶上,一步一步地慢慢转过身,茫然无知地看着台阶下面黑压压的人群。我的眼底开始作痛,整个世界在我面前只剩下了黑白两色,黑是黑得浓烈,白是白得惨淡。
我站直了身体,挺起了胸膛,我必须把自己当作一个英勇无畏、慷慨赴义的勇士,勇敢地面对着戴维黑洞洞的枪口。台阶下那些愚昧的看客呵,他们到这里来无非就是为了寻求片刻感官上的刺激,除此之外,他们的思想只剩下了一片空白,空白得让他们愚昧,空白得让他们蠢笨,空白得让他们成为了一个个没有任何情感的行尸走肉。
在那些看客身后的再远处,我可以远远地看见花园里树影婆娑,好像是黑暗中埋伏的许多妖魔鬼怪。不过此时我不是在恐惧它们,而是感激它们没有随波逐流,像这群无所事事的看客一样争先恐后地聚集到这里来欣赏对一个无辜者的审判。
当我的目光从远处又拉回到近处人群中的时候,我突然在台阶下的人群中开始搜索了起来,起初我自己也不知道在找谁,但渐渐地我似乎有一点明白了,我找的不是别人,而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人,一个从头到脚都裹在黑色长袍中的人。虽然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人是谁,虽然我也不知道此时为什么会在人群中寻找起他来,但是我竟然不知不觉地开始在人群中搜索起这个穿黑色长袍的人。我仔细地搜索了一遍又一遍后,还是没有看见他,他不在人群中。我心中甚至为此略略地感到安慰,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在这幢乐康居前,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惟戴维马首是瞻。
我心里开始苦笑,一阵又一阵地苦笑,笑得我的心里全部都是苦水。我竟有些不清楚这种苦笑是笑站在这里的所有的人,是笑没有站在这里的所有的人,是笑站在台阶上审判我的这些人,还是在笑我自己。
我能听到在台阶上的众多“审判官”的声音,在这些“审判官”中,有戴维,有梅达林,有王二福,还有几个冲动得从台下跳上来的不知其姓名的人,一个个指着我的鼻子横眉竖眼地历数着我自成为技术部主管以来桩桩件件的罪恶。不过我只看到他们嘴巴在不停地翕动着,眼睛在不停地跳跃着,手在不停地挥舞着,脚在不停地踢跺着,我却没有听见他们在说什么,甚至一个字都没有听见。我很好奇他们的表演为什么不出声音,好像一个个都在演哑剧,不过我知道这不是哑剧,因为我看见台阶下很多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当然他们也都看得津津有味,这是基地很有一些日子都没有上演过这样的大剧了。在基地的历史中,审判当然是有,可是审判技术部主管这样一个高级职务的人——而且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可谓绝无仅有。
当我突然听不见他们说话声音的时候,我甚至一度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但很快我就排除了这种怀疑,因为我听见了晚风吹过树梢的哨音,因为我听见了秋虫在草丛中鸣叫的乐音,因为我听见了有一个老妇人对我说话的嗓音:孩子,我就是你的母亲啊。
母亲?啊,是的,我听见了一个慈祥的母亲说话的声音,她在对我说话,她在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我的眼睛又开始在人群中急切地搜索了起来。母亲啊,您在哪里?您在哪里?请您现身吧,让我看看您,让我看看您吧,哪怕只是看上一眼,也好让我知道您就是我的母亲,您就是我到处在寻找的人,您就是我来基地的目的,您就是常在我心中陪伴着我的人啊。
可是,在这些嘈杂的人群中,我看不见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怎么可能和这群乌合之众在一起呢?我的母亲怎么可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女儿被一群疯子毫无道理地审判呢?我不禁为我竟然在这群乌合之众中寻找我的母亲而感到羞愧。我的母亲如果还活着,她一定贵为天人,是不屑与这些庸庸碌碌、见风使舵的家伙为伍的。
可是,亲爱的母亲,我至深至爱的母亲啊,您到底在哪里?女儿不知此生是否还能见到您,我日思夜想的母亲啊?我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源源不断地滚落了下来。
台阶下的人群中似乎产生了一点骚动,我好像听到有声音在说:“看哪,她哭了,或许大管家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这个女人流下了悔恨的眼泪。”又有声音在说:“不要相信女人的眼泪,她未必是在悔恨,女人的眼泪是抗争的最好手段,它拥有巨大的力量足以征服男人善良的心,眼泪就是女人的独特武器,每个狡猾的女人都会巧妙地利用她们的眼泪。”又有声音在说:“不过这个女人的模样还不错,看见这么漂亮的女人在众人面前出丑,还真有些于心不忍。听说她还没有结婚,只不过不知道她是一个待嫁的闺女呢还是一个可以追求的女人。”另一个声音立即说道:“得了得了,王老五,你的花痴病又犯啦。改日等这个女人脱了罪,我们大伙一定恳请大管家把她赐给你做老婆,怎么样?”紧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或许我出门前少穿了一件衣服,我感到今晚的风特别冷,手脚冰凉,连我的心几乎也要被冻僵了。我已经不再流泪,因为眼泪在流下之前就已被冻住。我已经成了一块冰,一块被冻得结结实实的冰。
当一个女人成了一块冰,她已经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喜悦,没有痛苦了,但她的心绝不是空的,相反,她的心里反而很充实。此刻在我心里就充斥着一股强烈的感情,这种感情在波澜壮阔地涌动着,这种感情是如此地强烈,它几乎要从我的身体里冲出来,像烈焰似的冲到高空,再突然迸发,不过喷出来的不是绚丽的火花,而是浓密的黑烟,让人窒息的黑烟,让人死亡的黑烟。
我突然笑了起来,放声大笑,笑声惊天动地,整个宇宙都在我的笑声中不停地颤抖着。不过这只是我心里的笑声,我怎么能真的笑出来呢?我已经成了一个冰人,我怎么能真的笑出来呢?
我又听见台阶下响起了嗡嗡的说话声,其实这种声音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只不过这时突然被我捉到罢了。“瞧这个女人,她认罪了,她已经收敛了先前她那幅高傲的姿态,她认罪了,但愿大管家对她的惩罚因为她的认罪而不要那么严重。”另一个声音紧接着说道:“大管家一向是仁慈的,他教训人也不过是为了基地着想,为了我们大家的福祉着想。试想想,以基地目前所取得的巨大成就,肯定会吸引很多别有用心的人伪装进入基地,不是来窃取成果就是来搞破坏,对这种人,不论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地位是高还是低,抓到一个就要严办一个,杀一儆百,才能有威慑力。”又有一个声音说道:“话虽这么说,但真要严办这么漂亮的一个女人,真还是舍不得。我想这里可能有什么误会吧,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做这种傻事呢?”立即有一个声音打断他道:“你不能这么说,年轻漂亮的女人干坏事,破坏力更大,谁都以为她不会干坏事,谁都不会提防她,但是她却干了坏事,这种破坏力怎能不大。所谓红颜祸水,就是这个道理。我们不能被她表面上漂亮的脸蛋欺骗了。”他这么一说,立即就有人附和了起来,好像这个人说出的话就是真理似的。
不过我在高高的台阶上并没有太多的心思去理会这些人的闲言碎语,我甚至连自己可能遭遇到的惩罚也没有心思去想,虽然我很清楚,以戴维为代表的基地对“背叛”他的人的惩罚一向都很严厉,严厉得近乎惨无人道,严厉得近乎让被惩罚者生不能、死不得,只能苟延残喘地活受罪。
好在我在高高的台阶上受折磨的时间并不长,当我被王二福牵着走到乐康居房间里面的时候,我听见身后响起了一片叹息声,显然他们对这场好戏还没有看过瘾。于是像舞台剧结束时演员再次谢幕那样,我竟然又被牵着拉了出来。台阶下的人见我又反转出来时,忽然响起来一片口哨声,夹杂着尖叫声、叫好声、欢笑声。人们像过节似的载歌载舞,尽情地享受着这场难得的审判盛宴。
我木立地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我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已全不是我的本意了,索性一动不动、一言不发。这时还有什么好动的呢?此时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就在我灰心丧意的时候,忽然听见人群后方有一个声音高声说道:“大管家,这次审判大错特错,你所提到的丁秘书的事、徽章的事全和戴主管无关,她是被冤枉的!”
说话的人中气甚足,此话一出,如滚滚雷声从人群后方越过众人高伸的头顶,轧过众人嘈杂的声音,排山倒海般地向台阶上滚滚涌来,声浪过处,人人静若寒蝉,毛发倒竖,衣衫鼓飞,面容失色,一齐向后看时,只见人群后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中年男子,好像站在一束明亮的聚光灯中。他头发翦短,面皮白皙,唇边干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我一看见这个人,吓了一跳,以为撞见了鬼。因为这个人在我认知中已经死去了多时,不料此时却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人就是陈大为,就是招募我来到基地的那个陈大为!
陈大为竟然没有死!他竟然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在此时突然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