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身体的不断下沉,我的心也在不断下沉。说实话,此时恐惧已经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我的头脑里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地只有一句话:呀,此生休矣!此生休矣!
当我的身体穿过破碎的木板时,只听见“嗤啦”一声,左臂的衣袖已经被折断的碎木片划裂,并且在我胳膊上割开了一道长长的血口。不过我并没有注意到我身体上的外伤。
我眼前一片漆黑,呼吸好像突然停止——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呼吸了。
脚下是一个无底洞,我只感到自己在不停地坠落、坠落。我挣扎着想往上爬,哪怕抓住一根稻草也能让我看见希望啊,可是任我双手乱抓乱舞,哪里有救命的稻草!我挣扎着想在浓厚的黑暗中掏出一个洞,哪怕只是能把鼻孔探出去呼吸两口的小洞也能让我有所期待,可是能呼吸的洞又在哪里?无论我怎样努力,怎样挣扎,一切都无济于事,身体总在不断地飞速下沉,下沉。没有能救命的稻草,没有能呼吸的小洞,我几乎只剩下死的绝望,死的绝望早已超越了生的希望。
天哪,我竟要死了么?死神来得如此迅速,让我毫无准备。
死吗?如果一定要死的话,恐怕我也只能无奈地接受了,可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落得这般死法,不是升上光明的天堂,而是落入黑暗的地狱。
死亡的路程真的很长啊,很长很长,我只知道过了很久很久,如果一定要说一个时间的话,一年,还是一万年?不管是经过了漫长的一年还是一万年,我的身体才碰到了地狱的底——地狱再深,还是有底的。不过,出乎我意料的是,地狱的底不是坚硬的,而是软绵绵的,地狱的底也不是全然黑暗的,竟然有一星半点的光。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坠落,除了左臂被划开的伤口一阵又一阵地刺痛外,其他地方竟然没有明显的伤口,我好像没有缺了胳膊断了腿,也没有受到极其强烈的撞击和震荡,我竟然能在地狱的底部坐起来,不仅坐起来,我竟然还能站起来,不仅站起来,我竟然还能走几步。这些奇迹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我已经被摔得献血四溅,死状很惨,这个能坐能站能走的已不是我,而是脱离了我躯体的魂魄。一想到这可能是我的魂魄,我不禁又害怕起来,我努力不使自己回头张望,唯恐一回头就看见那个躺在地上鲜血飞溅的躯体,从而证实真正的我已经确确实实地死了。然而,我又忍不住不回头张望,毕竟这对我而言事关重大,我不能连自己是死是活都毫不在意。于是,经过激烈的内心搏斗,我强行扭转僵硬的脖颈向刚才跌落之处看了一眼。
那儿——我坠落的地方——只有一团散乱的棉絮,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没有死?我真的还没有死吗?
我的心又开始“砰砰”地乱跳起来。
我定了定神,眼光朝那团棉絮瞅去。
棉絮?这里为什么会有棉絮?
我一回头就看见了棉絮,眼前的这团棉絮好像和我在小屋里看见的老妇人床上的那团棉絮几乎一模一样,也是那样又脏又破,散发出令人恶心的味道。棉絮上方就是一个黑暗深邃的洞口。难怪刚才跌落的时候我感到地面软软的,竟是落到了这团棉絮上?松软的棉絮化解了下跌的力道,让我侥幸逃过一劫。
但看着这团霉得几乎虬结在一起的棉絮,我心里却开始频频做呕,却不知是应该感谢它还是应该憎恶它。
但令我欣慰的是,除了这团棉絮外,我没有看到自己献血四溅的躯体,也没有看到那儿有我折断的胳膊或腿。这么说来,我没有死,天哪,我真的没有死!我还是我,现在站在这里的我是真正的我,胳膊上流着的是我的血,身上长着的是我的肉,体内激动不已的是我的灵魂,一切都原封不动,没有任何改变。
这真是不幸中之大幸,大幸中之万幸!
看到自己没有死,我突然感到身上特别地轻松,终于把刚才压在心口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从身上搬开了,脚步也因此变得轻快起来。
此时最让我揪心的就是左臂上的伤口,那道被碎裂的木片划开的伤口已经让我痛得几乎无法抬起手臂。经过这一阵极速的坠落,衣袖被划得破破烂烂自不必说,而且整个身体都好像在泥浆地里滚爬过似的,脏得一塌糊涂。我必须找块干净的布来包扎伤口,可查遍全身的衣服,就是找不到一块是干净可用的,此时相对干净一点的东西恐怕就是地上的那团令人作呕的棉絮了,可是我又怎么能用这么恶心的东西包裹自己的伤口呢?
我又看了看左臂上的伤口,好在虽然还疼得厉害,但几乎已不再淌血了。或许不用包扎也可以,我这样想道。
我在棉絮旁边的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发现了遗失的徽章,虽然徽章本身很黑,但只要有一点亮光,它就能把这点亮光抓住,再如星星般地反射到我的眼中,因此虽然地面上十分凌乱,但找到这枚徽章却没有花费我太长的时间。
我把徽章捡起来重新放入衣袋,稍稍走了几步,站定,朝四周看了看。
我坠落的那个洞的下面其实是个更大的洞——我此时正身处其中——大约有二三十平米的面积,一边堆着我坠落时救了我性命的那团棉絮,另一边则有一扇小门,门关着,门旁点着两盏光线微弱的灯。
我原以为跌落下来后一定是死路一条,因为在一个地陷或坑洞里除了跌落的那一条通道外,根本不会有其他出路,而我几乎不可能再顺着跌落的那个又长又黑又窄的洞重新爬回去。万万没有想到我跌落的这个坑底竟然有门,有门就意味着有路,我就有希望发现另外的路,发现另外的路就意味着我可以从那条路回去。看见这扇小门,我原本揪紧的心此时又轻松了许多,活下去的机会还是有的,不仅有,还是蛮大的。
此时我已顾不上自己的形象了,其实此时我已没有什么形象可言。我身上脏兮兮的,脸上涂满了泥,鞋子也像刚从泥浆里捞出来似的,不仅黑糊糊的,而且穿在脚上特别沉重,我必须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向前迈出一步。
我就这样耷拉着胳膊(受伤的左臂),拖着仿佛系着铅球似的的沉重的脚一步一步地慢慢捱到了那扇关着的小门旁边。
这扇门很小,大约和我差不多高,如果完全打开,也仅能容像我这样身形瘦弱的人勉强通过。但无论这扇门怎么小,它毕竟是扇门,而且是扇我可以通过的门。只要我能够通过,何必在乎其他。
我走到门边,试着敲了敲门,我期待门的那边能有所反应,却又隐隐地有些担心。我的期待自不待言,可是我却要担心什么呢?
门那边没有回应,我的担心也没有改变。
在这墓穴一般的死寂中,我似乎能听到有一些奇怪的响声从门那边传过来。这些响声是那样地怪异,竟有点儿不像是人类活动的有规律的声音,而更像是什么猛兽偶尔鼓捣出来的声响。这些轻微的声响更加增添了我的不安,但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不管门的后面是什么,只能鼓起勇气闯一闯门后的那个世界了。
这扇门上有一个转盘,显然是开关门用的。我用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握住转盘的边缘,尝试着转了一下。庆幸的是,门没有锁,因此没有费太大的力气,门便“喀喀喀”地向旁边移开了一条缝隙。
门的那边同样是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不过,当我把门打开的时候,随着开门声的静止,原先还能听见的那点异响突然也消失了。整个世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点声音为什么突然消失了?难道它知道我来了吗?
我该怎么办?
我又能怎么办?
天哪,还是把这一切都交给上帝吧。
我尽量不再弄出声响,小心翼翼地把门又移开了一些,借着门旁边的灯光,我依稀能看清门那边是一条幽长的隧道,只是这条隧道的另一边湮没在沉沉的黑暗中,看不到尽头。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门,走进那条隧道。隧道似乎是在山石上直接开凿的,虽然地面铺上了平坦的条石,但隧道的两侧墙壁和顶部还是留下了很多开凿的痕迹,凹凸不平,没有打磨平整。
我沿着隧道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左手有一扇门,门上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窗,门关着。我走近门前,通过玻璃窗朝门那边看了看,只见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我又尝试推了推门,门锁着,没能推开。
我沿着那条隧道又慢慢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看见右手边也有一扇门,门上同样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窗,玻璃窗里依然漆黑一片。门锁得紧紧的,我还是无法推开。
我就这样在这条狭长的隧道里接连走过了七八扇门,每一扇门都紧锁着,每一扇门上都有一个巴掌大小的玻璃窗,玻璃窗里面全部是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
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我似乎在哪里曾经见过,似乎是在梦里,依稀模糊。我正在恍惚之间,猛然想起,眼前的景物和我在不久前雷雨交加的那个夜晚去过的那幢荒宅的二楼是何其地相似啊。只是目前所处的地方是不知其深浅的地底,但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地底,这样的地方对我而言,都和地狱无甚差别。
我沿着那条隧道再往前走去,前面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暗,我不知那看不见的黑暗里到底躲藏着什么,或许就是先前弄出一点声响的那些怪物,它们是否正在那里等待着捕食我的机会。我心里紧张得要命,但是我不得不继续往前走,把自己也湮没在那片黑暗之中。
我没有回头路,回头的路只是一条绝路。虽然前面的黑暗比身后的黑暗要厚重得多,但我始终在心里存留着一线希望,这点希望就是这条通道里根本没有什么怪物,这点希望就是这条通道的尽头有一扇能够打开的门,使我能够顺利地走出门去,重新见到人间明媚的阳光。
我就怀揣着这点微薄的希望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去,每走一步都很艰难,但我告诫着自己不能放弃,绝不能放弃。
我正在走着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扇小门上的玻璃窗上微微地亮着。呀,既然玻璃窗上有亮光,就说明玻璃窗的那边有盏灯,有灯的地方往往就会有人。在这扇门的后面有人!
我心里一阵激动,我似乎已经看见我敲开了这扇门,这扇门后的那个人惊讶地看着我的出现,在我道明缘由后,他热情地给了我无私的帮助,给了我一点水,又给了我一点面包,还帮我包扎好左臂上的伤口,让我在他的长沙发上躺下,休息了一会儿,然后再告诉我走出这个地狱的路径,当然他如果够热情的话,也有可能会亲自领着我这个不速之客重返人类的美好世界。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脚步便不由自主地朝那扇门走了过去。走到门边的时候,我尝试去把门直接推开,但随即一想,这样做未免太过鲁莽,除了惹主人生气外对我毫无益处,我应该先敲门才对。于是我准备去敲门,可是当指节就要扣到门上时,我忽然又想,门后面是什么尚且不知,这样莽撞地敲门的话,如果门后面出现的是对我不利的什么东西(这里本来就充满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岂不是自己引火上身。最保险的办法是,我应该先看看门后面到底是什么,再决定是否要请他帮助。
于是我的脸渐渐地凑近那扇玻璃窗,玻璃窗里亮着微弱的灯光,我自信能够看清玻璃窗后面的任何东西。
果然,我看见了,而且看得清清楚楚。
门后面到底是什么?
亲爱的朋友,如果我今天还能做选择的话,我宁愿一辈子不会靠近那扇玻璃窗,宁愿一辈子不去看那玻璃窗后的东西,因为它对我今后的生活的影响实在太大了,以至于直到今天,我还时不时地在恐惧中想起通过这扇玻璃窗所看见的东西,那些可怕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