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这样一个形单影吊的人而言,到哪里工作都可以是我的选择,我不像很多其他学生那样,单恋大城市的机会。而且在这里很多人都认识我,因为体育馆的事件,我几乎成了他们眼中的笑柄,这对于我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来说无疑像用一把尖刀猛地插入了我的心脏。而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我可以重新开始,凭着我的聪明才智,我相信不用了多久就能在一群陌生人中开辟出属于自己的一片新天地。
现在唯一使我不能立即决定的,的确如马艳丽所担心的那样,我会远离她,这个我一生中几乎唯一的好朋友,而且远分两地,因那个见鬼的保密要求,今后见面的机会可能非常渺茫。我很担心这样长久的分离会使我们之间的感情逐渐淡漠,最终当我们再次见面时,就如同我今天早晨在公交车上看见的那些路人一样,只是匆匆地在不苟言笑中淡淡地擦肩而过,不再有任何感情的交集。失去这样一个好朋友,无疑就像在我生命的创口中再撒上一把毒盐,让创口上的伤更痛,让流出来的血更多。
马教授见我有些犹豫,便说道:“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不是你一时半会就能决定的,我可以给你两到三天的时间进行考虑,不过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噢,我可以让陈博士等这段时间,但是如果超过了三天,我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虽然这个地方的工作地点远了点,但那里的生活条件还算不错,我曾去参观过。这个职位是陈博士的助手,能和这样的专家一起学习研究,机会非常难得。而且你是陈博士亲自选中的人,一定会得到他的重用,在那里有很多机会啊。我知道有些学生得知我推荐的是你,还跑来抱怨过我为什么没有把机会给他们呢,哈哈。小戴啊,我看好你,要珍惜这样难得的机会啊。”
马艳丽嚷嚷道:“机会,机会,这算是什么机会嘛,其他人想要的话,就给他们好了。”
马教授白了马艳丽一眼,说道:“这件事还是让小戴自己考虑,艳丽,你不要插嘴。”
马艳丽赌气地嘟着嘴,把头扭到一旁,不再理睬马教授,兀自在削好的苹果上狠狠地啃了一大口。
我若无其事地轻声说道:“谢谢马教授的大力推荐,这么重要的事情,我的确需要认真考虑一下。我明天会给您答复的,可以吗?”
马教授高兴地说道:“可以,完全可以。请你认真地考虑考虑吧,你要知道,我可不是随便推荐人的哦。好,明天专候你的好消息。”
我又坐了一会,和马教授闲聊了几句,见他没有再留我的意思,便起身告辞。
马教授见我起身,突然问道:“小戴,学校宿舍楼锁了,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答道:“还没有定呢。我想先在校门口的那个旅馆里先住几天。”
马教授沉吟了一会,说道:“校门口的旅馆?也好也好,有住的地方我就放心了。不留你了。我可以让司机送你过去。”
我又谢了马教授。
马艳丽嚼了几口苹果,忽然又说道:“爸,您就不能留琼姐姐在我们家住几天吗?反正我们家里有那么多空房间,她住在这里,我们还可以一起玩。”
马教授脸露愠色,说道:“你这么大了,整天就知道玩,哪里比得上小戴,人家对自己的未来都有了独特的考虑,都懂得去好好把握。可是你呢,整天还是嘻嘻哈哈的,连一点规矩都不懂。这四年来,我安排你和小戴住在一起,就是要让你多学学她的优点,让自己早点成熟起来。可是你看看,你看看,你现在有哪点让我满意!”
“我怎么就让您没有满意啦,我学习上虽然没有琼姐姐那么好,但也不是很差啊,在班级里从来没有掉出过前五名,不是吗?”
“哼,就那点小成绩还好意思说得出口,在学习上你比不上小戴,这我也认了,你毕竟没有小戴那么聪明认真,可是在生活上呢,亏你在这么优越的条件下长大,也仍然没有小戴能干,没有小戴懂事。同样是我的……学生,可是你……,你……,咳,我说什么好呢。”
“爸,你……”
见他们父女因为我发生了争执,我颇过意不去,急忙说道:“艳丽,我还是住到小旅馆去吧,在那里,我可以不受干扰地一个人好好考虑一下刚才马教授推荐的事。我一定要好好地考虑一下,毕竟这件事对我的未来非常重要。我如果住在这里,一定会分心的。”
马教授接口道:“你看人家小戴,多懂事的孩子啊。”他起身送我到门口,又说道,“小戴,请你务必好好考虑一下我的推荐,我非常希望你能接受。”
我点头道:“我会考虑的,请您放心。”
马教授说道:“好的,小戴做事,我一向很放心。哦,对了,我忘了说一件事。你还记得昨天晚上陈博士追问你徽章的事情吗?他这么问你,是因为这枚徽章特别重要,好像和某些事情有着极大的关联。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在追踪这件事情,但是因为缺少了徽章,导致研究工作一直没有什么突破。他对此很焦急,也很痴迷,我想这一点你应该能够理解的。如果你去做了他的助手,说不定就能发现什么,说不定就能找到这枚徽章。我可以告诉你,这枚徽章可是解开一个重要谜团的钥匙哦。这可是个很好的机会啊,小戴,不要错过。”
听马教授这么说,我忽然感到有些恍惚,心里想道:这份工作竟然和徽章有如此密切的关系吗?而我现在是这枚徽章的主人,我如果去协助陈大为,当然会对他的工作有极大的帮助。可是,马教授说的这个秘密究竟是什么秘密呢?听马教授的说法,似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秘密,我现在有机会探究这个秘密,天哪,与其说这枚徽章是一把钥匙,不如说我就是解开这个秘密的一把钥匙呢。我又模模糊糊地感到这个秘密似乎和我有着某种迷迷糊糊的关联,我不知从哪里来的这种感觉,但这种感觉就在我的心里,就在我触手可及却又触摸不到的地方啊。我仿佛陷入了一片迷离幻变的梦境,眼前的一切都似在梦中,恍恍惚惚的,不切真实。
我就这样做着梦似的又坐上了那辆黑色奥迪轿车,做着梦似的随着轿车平稳快速地向着校门口的小旅馆驶去。
我对住在这里并无任何怨言,其实我在午饭前就已经准备好要去这家小旅馆了,只是在那时,我必须忍受烈日的炙烤之苦,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行李蹒跚地走过去。而现在,唯一的不同就是我被一辆专车送到了那家旅馆,和旅馆里其他的住客比起来,似乎多了一点不切实际的身份和地位。
这一点身份和地位果然有用。车还没有停稳,旅馆老板娘已经一路小跑地迎了出来,拉开车门,撑开一把阳伞把我一直接到店里,在电风扇前的板凳上坐下,给我倒了一杯凉开水,又打发门卫把我的行李也拎了进来。
“哎呀,原来是戴小姐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呢。”老板娘一路打着哈哈说道。
“老板娘,您千万别这么说,我需要借贵店多住几天呢。”
这时,马艳丽也下了轿车,一路追了过来。
“哎呀,还有马小姐呢,快请进,快请进。”
见一下来了两个“大人物”,老板娘的脸上乐开了花。
马艳丽径直走到我前面,在我身旁的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抱怨道:“你为什么不等等我呢?”
“我为什么要等你?来住店的人是我,又不是你。”不知怎么,我心里突然涌起老大的不高兴。
“可是是我送你来的呀。”
“啊,是你送我来的,我想起来了,多谢你了,还一直把我送到这里。”
“我……”
“你可以回去了。”
“你……你就这样赶我走?”
“那我应当怎样呢?”
“哈,既然我来了,你就甭想把我赶走,即使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扔到窗户外面,我还是会一溜弯地跑回来。”
“好吧,既然你不走,那由得你,只是不允许打扰我。”
“遵命,戴小姐。”
我和马艳丽说话的时候,老板娘早已为我备好了旅馆的钥匙,来到我面前,亲自提起行李,一路把我送进了房间。她打开门,把钥匙留在靠近门旁边的一个小柜子上,便退了出去。
刚一进房,房间里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霉味。房间很小,只有八个平方米左右,在这样狭小的地方,放着一张单人床,一把木椅,一张书桌,墙上挂着二十吋左右的液晶小电视,房顶上是一个吊扇,正有气无力地慢慢摇晃着,还有一个几乎正好能挤进一个人的独立卫生间。
我把房间四处看了一圈,发现它虽然小,却很干净,床单都是洁白的,部分地砖虽然有了裂缝,却没有尘土残留,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几乎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对这样的房间已经很满意了。
我把行李堆在房间的一角,坐在椅子上稍事休息。马艳丽好像累坏了似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身体直挺挺地躺倒在床上,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恰好在她脸部上方的吊扇,轻声地细数它一圈又一圈转动的圈数,长久没有言语。
我们都这样沉默着,但是我的心情却难以平静。
我反反复复地思考着马教授最后对我说的那些话,那些话无疑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一想起这些话,我的眼前就出现了徽章的影子,那枚一元硬币大小的黑色物体,上面雕刻着一团闪烁跳跃的火焰。虽然我对这枚徽章的来历一无所知,但它似乎充满了无穷无尽的魔力,让我割舍不断,放弃不了。
那天晚上,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我独自一人顶着倾盆大雨来到那幢传说中会闹鬼的荒宅。我为什么要去呢?我无法回答,我只感到冥冥中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左右着我,它对我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让我身不由己地就被它吸引去了。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我发现了这枚徽章。我进入了那幢荒凉阴森的小楼,我上了二楼,我进入了二楼的房间,然后我就被莫名地关进了一座铁笼,无法挣脱的大铁笼。
这些始终纠缠在我心里的谜团,我能解开吗?或者我到陈大为那儿,就能解开吗?
是的,这至少是一个机会,这的确是一个机会,如果我想弄清这个谜团的谜底,如果我想揭开覆盖着这个谜团的盖子,或许只有接受陈大为的邀请,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借用他和那个神委会的力量才能最后得到答案。如果只有我一个人,即使整天对着这枚徽章发呆,这个谜对我来说可能永远只是个谜,是让我抱憾终身的谜。我怎么可能忍受自己抱着这么大的一个谜团一事无成地了却终身呢?可是,如果我到那儿去,却又……
我正沉浸在反反复复的思索中,冷不丁地看见马艳丽从床上一个筋斗蹦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大声叫道:“不行,绝对不行。”
我吃了一惊,疑惑地问道:“什么不行?你这样大喊大叫,咋咋呼呼的,吓了我一跳。”
马艳丽跳下床,一下子扑过来紧紧地抱住我,急吼吼地说道:“不行,我不能允许你去,不能允许你到那么远的地方。一天我见不到你,我都受不了。你去了那么远的地方,一年能见几次面啊,我……我怎么能受得了呢?琼,你不会丢下我的,你不会丢下我的,永远都不会,是不是?”
我把她从我身边轻轻地推开,语气平静地说道:“艳丽,我还没有决定呢,不是吗?你现在不应该在这里担心这些事情啊,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与你何干?你应该回到你父亲那里,回到你自己的家。”
马艳丽有点哽咽地说道:“我……,我……,反正你说什么,你决定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去。琼,你就留在这里吧,在这个大城市里,机会多得很,像你这么品学兼优的人,在这里不管做什么,一定都会做得很好,前程一定也会很远大。如果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我也不会怪你,我会求我父亲,在这里给你推荐一份好工作,他在这个领域里人脉很多的,你可以得到几乎你想要的任何工作啊。琼,请不要……不要放弃在这里这么好的机会,跑到那么远的穷山僻壤去啊。如果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请为我考虑考虑吧,我们是好朋友啊,你怎么能忍心让我那么长的时间都见不到你呢?”
对于马艳丽的这种说法和想法,我无需再多解释了,很多人不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么?我不能要求马艳丽的想法就比其他人有什么不同。他们都是正常的人,只有我,似乎与他们格格不入,才会产生那么多乱七八糟、离经叛道的想法,才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不可思议的幻象。
马艳丽见我没有说话,握着我的手说道:“琼,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你决定了吗?你决定了吗?快点告诉我吧,你的决定,是去,还是不去?”她的手心沁满了汗水,在我的手里温热而潮湿。
我又轻轻地把马艳丽的手从我的手上拿开,对她说道:“请不要这样,艳丽,请不要这样。”
马艳丽仍不甘心,看着我说道:“琼,在大学期间,虽然我家离学校很近,根本用不着住在学生宿舍里,但是因为你,我仍然申请了学生宿舍,并且坚持和你住在一起。我们在一个系,一个专业,我们在一起学习,在一起写作业,在一起讨论,在一起聊天。我们还一起报名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参加相同的兴趣小组,参加相同的学生社团。不是吗,不是吗?琼,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们准备参加一个社团,但社团只剩下一个名额了,虽然这个社团是你心仪已久的社团,但是为了我,你毅然放弃了加入那个社团的机会。不是吗?这些年来,这么多天以来,我们一直都在一起,我们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不是吗?为什么……可是为什么毕业了,到了毕业之后,你却想着要离开我,独自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如果那样的话,我不要毕业,我永远都不要毕业。”
马艳丽说的句句都是事实,从她那激动奔放的话里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心里涌动着的那份真情。我的眼前浮现出在过去的无数个和她在一起的日子里发生的一幕一幕,那些陪伴着天真和笑容的时光仍然是那么清晰。它不禁使我动容,眼中噙满了泪水,我几乎就要忍不住脱口而出: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但是我在它们即将溜出来的时候,强忍着泪水咬紧了嘴唇,硬生生地把它们又吞了下去。是啊,我何尝不愿意和马艳丽在一起呢?我何尝愿意失去这个几乎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朋友呢?马艳丽提起的那些事啊,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呢?
但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理智有时就是魔鬼,如果一个人太有理智了,他的一生必定也是悲哀的。
我不知是否能说服马艳丽,但不管是否能说服她,我都必须坚持我自己的选择,去过我自己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