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长堑(二)(1 / 1)

去岁秋气悲怆,金风肃杀之时,西疆战事告捷。京人夹道列队相迎,争睹大军班师凯旋的风姿。

程襄跨马立于众列之前,戎衣崭新,身姿笔挺,眉目飞扬又不掩期盼与焦急。

眼见着远处缓缓挪来黑压压一片,腾起些尘土漫漫,正是等待良久的军旅。还未及欢呼,未及喜笑,便是闭口噤声,神色凝重,死寂沉沉。

入目惨白,素幡招摇,纸钱漫天,兵士们均白巾抹额。而后只见几口黑木棺材,最前头的一口大棺格外显眼些。

“……雄威将军厉远……战殁……”

满目苍白中,也不知是听谁奏报了这一句,程襄只觉天旋地转,坠下马去……

京中人乐道仕途功名,宦海沉浮,官场上结党营私,勾心斗角总是一干人的谈资。然而不论这些争斗有多汹涌,提到两大官家,总是众口称赞,敬重非常。一是厉府,一是程府。

厉府中兴不过是近几十年的事,老爷乃是上任左相,精勤辅佐朝纲,出了名的严正廉洁。程府却是将门世家,几代下来尽出英豪,战功显赫,现今当家的曾任辅国大将军。

虽然厉左相已离朝,不在权高位重的地方,而程大将军身子老迈,上不得沙场,厉府与程府的名声倒也未减。

只因厉家独子厉远,程家二郎程襄,均是年纪轻轻便立下战功,同朝为将。虽是当朝最年轻的将军,而二人骁勇善战,不输老将。时人论起,皆夸赞二人神勇,不愧英雄出少年。尤其厉远,更是出类拔萃,受人瞩目。

而有厉远的地方,总会有程襄。少时如此,长大成人后亦如此。

少时的程襄一见到厉远,便汗毛倒竖,剑拔弩张,而厉远倒总是只管笑得乐呵呵,傻乎乎地问:“二郎你今日教我什么?教我使枪好不好?”

小程襄总是嘟了嘴一脸不悦道:“不许你叫我二郎!臭呆子!”

小厉远讪讪地笑,道:“你是我结拜弟弟,不叫二郎叫什么?……二郎快来教我罢,上回你说的我还有些没记熟呢!”

小程襄每每听得这话,都骄傲地一扬下巴,故做姿态哼哼几声,然后看着小厉远跃着亮光的黑眸子,心里按捺不住地得意欣喜……

历程二府素来交好,小程襄从小便常与厉远玩在一处,还结拜兄弟,程襄年纪稍小,委屈地当了弟弟。这哪能服气,无论是斗蛐蛐,掰手腕,还是赛竹马,厉远都不如他,况且自己还会耍枪弄剑,厉远除了写字念诗,就什么都不会。小程襄在学里还偷偷捉弄过厉远几回,厉远性子温和憨厚,不轻易动手,被人欺负了也就捂着头蹲着,小程襄只管看,并不帮忙,还乐得开心呢。

这厉远,明明是出身相府,就该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酸书生,哪知一日见到程大将军率军回朝的英姿,倒起了投笔从戎的心思。

一回小程襄到厉府作客,风光十足地舞了一回剑,却听小厉远道:“二郎,你舞剑真好看……可不可以教我?”

“哼,你学这个作甚,你这书呆也要上阵杀敌吗?”

小厉远认真一点头:“我要!我也想像你爹爹一样,当个威风的大将军!我爹亲也整天忧心边疆不宁,外虏滋事,我总听得气愤,直想自己上阵呢!”

小程襄暗暗笑破了肚子,真是异想天开,谅他也学不会,便拍拍胸脯,一口应下了。

只是他万万料不到,虽然起初厉远没少吃他的棍棒,却也学得快,一招一式都极为到位,时日一久,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小程襄渐渐教不过来,正要想法设法摆脱,程大将军倒看中了小厉远:“这孩子天资聪颖,身骨奇佳,是将帅之才啊!”

竟认了小厉远为徒,由他亲自教授,和程襄等人一道习武。小程襄气不过,这瘦弱的身子也叫身骨奇佳?也不知是父亲着了什么魔。

从此厉远几乎日日到程府,若程大将军在京,则亲授兵法武学,不然亦有武师教导。小厉远进步神速,不消半年,已能与程襄战个平手。

年岁轻掷,也不知何时,厉远的个头突地窜高,比程襄还高出一截;

也不知何时,厉远体态也健硕许多,比程襄还健壮不少;

也不知何时,厉远再不是那懦弱的样子,英眉虎目,轮廓分明;

也不知何时,厉远再没输过掰手腕……

当一场比试足足斗了两个时辰,两人都被对方打掉了兵器,拉下了战马,近身搏斗扭打得不可开交,滚得一身是泥,最终厉远将程襄制在身下之时,厉远已当仁不让成了同辈中的最强者……

那一日厉远享受同伴们的簇拥,将军们的称赞,而角落里程襄不服气地憋红了脸,悄悄用衣袖搓了眼睛……

那夜程襄自行罚跪在柴房,白天比赛已消耗过大,又不吃不喝,开始有些支撑不住。忽地柴房门打开,和着月光投进的还有一道人影,竟是厉远。

“大半夜你来做什么……”程襄疑惑,不等问完便被厉远用手掩了嘴,厉远轻声道:“小声些,我是偷偷溜进来的,叫人看到了不好。”

程襄敛去惊愕,赌气一瞪:“你是来炫耀你身手厉害到可以夜闯将军府了吗?”

厉远忙道:“不是那个意思。你……为何跪在这里?是大将军罚你吗?”

“不是……”程襄正要再辩,肚子却不争气地“咕——”了一声……

厉远一愣,紧接着笑道:“二郎,你啊……”言语中竟有丝丝宠溺,还顺手摸摸程襄的头。

程襄一巴掌拍开:“做什么!你不会腹饿吗?”

厉远直接搀起了程襄:“莫再跪了,去找点东西吃,再好好泡个澡,才解乏呢。”

“不要你管……我……”程襄的腿早麻了,又饿得头昏眼花,直直跪下去,幸得厉远一把抱住。

厉远无奈:“瞧你这样我是不管不行了。”便径直将程襄背起,走出柴房。

外边清夜如水,月色皎皎如银,院中花叶沾了露水,竟比白日里还要娇美。两个少年俱有些傻眼。

还是程襄先道:“……都说城东郊龚御史府上有一大花园,不如……不如我俩今夜到龚御史府上观花,如何?”

“这……不太妥当吧……”厉远犹豫。

“有何不妥,你敢溜进我们府上,就不敢溜进别人府上?”

“这不一样……况且你爹若是发现你不见了……”

程襄又瞪道:“那你现在就不怕你爹发觉不在府上?”

无论说什么都拗不过程襄,厉远只好带着程襄越墙而去。

程襄仍是虚弱,厉远便一路背着他,往城东郊走去。

趴在厉远背上,程襄啃着方才顺道从厨房里弄出的馒头,感觉厉远的发丝拂过自己面庞,轻轻擦着脸颊,温柔如同背着自己的这个少年。

厉远走得稳稳当当,月光下愈显轮廓如刻,不觉叫程襄看得出神。他那厚重呼吸可闻,挨着自己胸口的肩背宽厚如此,定是可以放心依靠一辈子,若真是能够依靠……

“二郎,你今日身上的伤,回去了可千万好好上药,别逞强。”厉远忽然道。

提到这个程襄便来气,在背后就往厉远身上擂了几下:“为何你就没事,凭什么你打完后还能溜进我府里,还能背起我,跟没事的人一样!”

厉远痛呼:“哎哟!你别真打啊……我也疼啊……今日我也被你弄出一身淤青肿块,也疼得慌啊!”

程襄忙收了手,问道:“你也受伤了?”

“……你那样下狠劲地打,我若是完好无伤就奇了……”

“……你……可上了药了?”

厉远笑笑:“呵,那是自然,还饱食了一顿才来找你的,不然我这会儿能有力气背你?”

程襄不再乱动,只乖乖地将脸靠在厉远背上,嗅着他衣上味道,慢慢嚼着馒头。

无人街衢中,步月而行,两个影儿相叠,不分离……

龚御史府上的花园确实够大,花木繁多,只惜杂草丛生,苔痕铺路,像是无人料理,甚至是无人来赏的所在。说是花园,倒更像个荒宅野地,也不知从哪来的传言,都说是秀美的园子。

并肩坐在假山旁,程襄一脸失望,嘀咕道:“都说这龚御史热心名禄,和几年前那大贪官秦中丞走得挺近,刁钻古怪得很,如今光看这园子就晓得了。就是个不通风雅的官场蠹虫。”

厉远安慰道:“……我看这倒也不错,至少十分清静,一点嘈杂纷扰也无。”

程襄皱皱鼻子,像在用劲嗅花气,斜眼看了气态平和的厉远,问道:“你爹是左相,府上又无做武官的先人,你为何要习武呢?”

厉远道:“我个性耿直,朝野中整日的勾心斗角不适合我,倒不如常放我去边疆,沙场拼命还来得直接爽快些。一想到将军那种叱咤风云的豪迈,我便热血奔流了。”

瞧他两眼放光,摩拳擦掌的样子,程襄道:“反正你都赢了我,料想已经出名了,顺利的话武举定能夺魁……”

厉远不答,定定看了程襄许久,严肃道:“二郎……我赢了你,我开心,也不开心……开心只因我知我自己的能力确实强大了些,不开心是因我觉得……你会想不开……”

程襄“哼”了一声,听厉远继续道:

“我非是为针对你而赢你,而是……我想变得更强。我知你总是好胜的,因而我也希望你能想着再赢回来。让我俩互相激励,互相追赶,一同努力……你说可好?”

程襄听罢,倒不知怎样作答,只傻傻地问:“……我们俩?”

“是!”厉远重重一点头,皓月清辉中一双瞳子更为乌黑,道:“二郎,我已与你一道习武,一起比试,一齐成长,也想与你有朝一日,能一同驰骋沙场,并肩浴血,守护家国,分享胜利与荣耀。”

程襄登时血气上涌,亦觉豪气丛生,道:“好!那便说定了!我程襄要与你厉远一同驰骋沙场,并肩浴血,守护家国,分享胜利与荣耀!”

“好!击掌为誓!”

二掌相击,响声清脆。

豪气万千的两个少年,在这荒园里唱起了那慷慨激昂的古老战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厉远的嗓音已变得低沉醇厚,程襄听着那喉咙里吐出的曲调,有些着迷。那浩大的战场,从此要与他并肩联袂,从此只追随他的身影……

朗月清风,花木凝露,阒静无人的园里,一支将士的战歌……少年的豪情壮志,凌云之梦,俱在此夜。从这夜开始,蔓延整个人生。

“……我和厉远……从此更为刻苦勤练,时常切磋。……他还是赢我的多,并且从不会让我。”程襄面前的茶水早冷了,却一口未动,已是完全陷入回忆,继续道:“老左相起初反对他弃文从武,后来倒也由着他了……”

秦玉凌当年曾与厉左相同朝为官,虽并未深交,然而听着旧事,又是有一番感慨。只是此时无暇感怀,只听程襄继续道:“……那时,每一次出征,我与他都去送行,每一次班师,我与他都去迎接……”

行军送别,总是悲怆豪迈,也见过哭哭啼啼,难分难舍,谁都无法预料此行过后,可还有会盟之期。出征万里,到那些黄沙万里之地,登上那连绵长堑,披上那沉重铠甲,生与死,不过是半人半天的抉择……只看着行军队伍,渐行渐远,消失在血红夕阳中……

塞雁飞回,大军回朝,许是捎来捷报,众人欢庆;许是败兵残将,丢盔弃甲……活着出去的人,有人完好无缺地回来,有人失去了手腿,有人回来的只是一具尸身一口棺材,有人彻底回不来……几家的庆幸欢呼,几家的眼泪哀号,总是起伏不定,各自欢忧……

这样的出征与班师,长此以往重复。两个少年总默默地看着,心中百感交集。

“……有朝一日,我们也会如此。”

“二郎,你会每次都来送我出征,迎我回朝吗?”

“不。”程襄斩钉截铁道,瞧着厉远有些失落的样子,再道:“……我会一直与你并肩,同进退,共生死!”

“好。”厉远道,他已俨然一副武将的豪迈:“你我兄弟二人,同仇敌忾,同生共死!就将这一腔热血都献给我朝的社稷江山罢!”

言语激荡飞扬,好似有回声久久不散……

……

年复一年,时光蹉跎,昔时的少年已长大成人,不再是只有满腔热血的少年,而是稳重有担当的成人。厉远较之从前更为高大,身姿矫健,京中人皆知厉左相的独子是个身手非凡的俊才。程家人从来不乏关注,程襄亦是闻名遐迩。二人少不得被拿来做比,看是谁一举夺魁。

谁知只厉远参加武举,程襄依着父亲的安排,直接入了行伍。当厉远夺得魁首,程襄也凭着自身才干,在行伍中地位迅速攀升。

离少年时的梦想愈近,二人也开始聚少离多,再不能似从前形影不离黏在一处。

各自忙碌,不再比试武力,不再同看出征与归来。程襄已不是当年那个蛮横骄纵的少年,而厉远只唤他名字,再也没提过“二郎”……

“不久,厉远便被授了个不大的武官之职……正好编入了我所在的行伍……我们终能在一起,一展磨砺已久的刀锋,一偿当年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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