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云漠漠寒,人闲桂花落,黯淡青黄,坠下无声,一地香痕残。
桂花林中倚树而立,伏久拈桂闻香,垂首静思。脚步踩在枯叶上的声音窸窣响起,伏久想也知道是谁。
抬起头见那月白衣衫的人已至眼前。林岫不语,手抚上那桂花树干。
“二十年前,也是桂花树下……”林岫叹道。
二十年前,也是桂花树下,看穿了毛虫精真身的孩童,欣喜地将那只垂死的毛虫拾起……二十年如一梦,对于妖只是一瞬,对于人则是太长。毛虫精在此梦之中,怕镜花水月,好梦易逝;林岫在此梦之中,叹辗转难醒,恶魇不绝……
“呵……二十年后,我仍是一只毛虫精,一无是处,成不了大器……”伏久道:“林岫……此番恶战难免。我的意思,便是你趁早抽身……”
“什么意思……离你功体大成,不是只差一颗妖怪心脏么?”
伏久缓缓摇头苦笑:“确实只是一心只差……只可惜……怪我急功近利,自不量力去招惹那仙人……那不是一般的小仙,他破了我的蛹阵,恐怕也会顺延着寻到我贮藏修炼内丹的所在……”
林岫半晌无话,神色凝重道:“……想来你身份外泄,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你的伤,很重么?
“……莫说是要我杀妖食心,现在只怕连力量低微的妖都可以杀了我……所幸,他们最大的目标只有我,只要你……”
“伏久,”林岫打断伏久,一个淡淡地笑竟显在脸上,道:“你先与我回寨子里去,现今你的处境危险,又受了伤,有必要躲避一会儿……”
语罢,竟主动执起了伏久的袖子。
伏久一怔,任他牵起衣袖。深林密霭间,风起桂稍,桂花芬郁,有一刻熏得他晕头恍惚……
秦玉凌站在不远的地方,听不真切,却看得分明。
晚云收,月深沉,林岫方从大寨子里回来。
屋内秦玉凌已然歪在榻上睡下,卧着窗外桂影。照壁孤灯,剩伏久独坐,心事重重。林岫轻轻走进,望了望秦玉凌,压低声音道:“……留着此人……是否还有必要?”
伏久道:“……不论那仙人在意与否,他既不碍事,留着也无妨。不必顾他,倒是寨子里如何了?”
林岫在伏久对面坐下,道:“……据说山下集结的众人三日内围攻……寨内乱作一堆。有吵着要直接打下去的,也有吵着要见你的,闹了半天仍是没半个计策……”
“为何不做决定?”伏久闷闷地问。
“……你要我如何做决定?”
伏久顿了一下,道:“……这些年在外做事的都是我,你的身份并未暴露。此次既是冲着我来,你大可以与他们联合,领着寨中众人与我反目。只说诛杀妖孽是天经地义,只要我伏诛……”
林岫打断道:“你一旦伏诛,金龙寨顿失大将,彼时他们能放过这个一举摧毁金龙寨势力的大好机会?”
“……你且做权宜之计,在明归顺官府,在暗重整势力……弟兄们服你,便是没我也不至于树倒猢狲散……何况,我已在东朱山……”伏久想到什么,急忙噤口,却见林岫面色阴沉,不言不语,双目无神投至壁上,像是将绵长的叹息,都化作无休无止的缄默般。
“……伏久……我似做了个太长的梦……”林岫转脸,正对着那盏秋烛,恍惚暧昧,“二十年,我都在一个每日每夜都对着一只毛虫精……你知我是何种心情么……”
伏久注视着他的脸,心忽地一下一下抽痛起来。
林秀继续道:“……伏久,你不用对我太好也没关系。我还是希望你在我身边……”声音和缓低柔,似情人之间喃喃:“我并不怕对着一只妖精到老,没有你的梦,便是不被魇住,我亦不愿做下去……”
伏久将脸藏在撑在额上的手背后,眼睛很痛。二十年,他太了解林岫。
林岫啊林岫,你何苦,便是你不说此话,伏久亦早甘愿已为你赴汤蹈火,逆天造祸。伏久生死两抛,从不为你这句半真心半抚慰的话语。可是即便如此,一时听见,却怎也控制不住地欢欣雀跃,却转眼悲生肺腑。始知这只毛虫精,二十年披肝沥胆,却原来要的不多,求得太少……
风露渐变,残壁秋虫,一盏孤灯,惹来蛾儿飞转,眼睁睁见那蛾儿扑进了火焰中,被它的暖热转瞬吞噬无踪。而后蜡泪抛滚,替谁哀怨为谁流……
秦玉凌醒来之时已是天色大亮,屋内不见他人。就着盆里的清水随意盥洗了下,桌上有些馒头酒菜,将就着吃了点。短短的一截香烛,余热散尽,几道泪凝。秦玉凌方省起昨夜将睡未睡之时听到的那些话,不由叹口气。
见无人盯防,索性自己披了衣裳,出门四处走走。
一路只见几个埋头干活的妇人,也没人阻拦,不知怎地就沿一条小道登山而上。到日中时,竟已登上了附近一处断崖。
群山伏小,冈风猎猎,彻骸透骨,野草荒山,昏鸦凄啼,秋露沾衣。秦玉凌见一人立在断崖之上,俯瞰脚下山低城小。
竟是伏久。听见秦玉凌脚步声,伏久转过头来,道:
“此刻看来,那仙君果真不理会你了。呵,你去罢,重获自由是你之大幸。”
秦玉凌不答话,走上前去,与他并肩俯眺。
“感觉到了么,”伏久闭眼,道:“山下大军的躁动……呵……”
“不怕么?”
“怕什么?我不怕他们也不怕死。”
秦玉凌道:“局势无法逆转了吧……你的伤,到底严重到何种地步……”
伏久笑:“败给个大仙人,我亦没什么好抱怨不甘的!都是命数。我吞食了九百九十九颗妖怪心脏,有这样报应是应当的。死后入无间地狱,也无甚畏惧……”
秦玉凌思索一会儿,叹道:“……换做从前的我,若你真入了无间地狱,我亦有法子助你出来……只是如今……只怪你的命……一只毛虫本不当修成精魅,你却偏偏……那九百九十九只妖怪的内丹,岂不白费了……你现在若全吸收,伤口会好么?”
伏久道:“……此法修炼,差一颗也不行……那九百九十九颗内丹,我尚有他用……只恨自己出身毛虫,却妄想更为强大力量……”
“……林岫得你相待如此,此生足矣……”秦玉凌不禁出言安慰。
“呵呵,”伏久的脸一瞬变得温柔起来:“……你可是在想,他利用我将那些断子绝孙的狠事做绝,自己却置身世外……可即便是利用,他不会觉得亏心,我也不会委屈,因他知我懂他。我懂。他的心机,他的狡狯,他的自私,我全都懂。”
秦玉凌微讶地望着他,伏久又笑道:“……可我总记得他的笑,他的倔强,他的脆弱与他的温柔……他有凌云之志,我想将他带入青冥,只惜我是地上爬的小小毛虫,飞不得,说来还是我负他……”
秦玉凌合上嘴唇,不知该说什么。伏久淡看风烟的黑眸子中,藏着那一点点摧心肝的爱恋与不舍,秦玉凌清楚望见了。地下滚爬的毛虫精,妄想着青冥之上与那人并肩的梦,该醒了。
这夜,山中忽下一场大雨。
湿湿冷冷,敲风竹,打桂梢。听檐前雨不断,叶叶声声,都是别离滋味。
伏久在屋内坐着,秦玉凌立在门外看雨。不知这一夜山雨过后,池中秋水该涨满多少呢……可今夜过后,知那毛虫精又何去何从呢……
林岫回来时,神色愈加消沉疲顿。像没见着秦玉凌般,收了伞扔在一边,直接入了屋内。
伏久笑着看他,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林岫接了,闷声不响地喝着。
大雨倾盆,风烛摇曳。谁都没有出声,却都洞晓一切。
“砰”地一声,林岫手里的杯子碎在地上,打破沉默。平静淡定的人此时焦躁地紧攥拳头,胸膛起伏着。
伏久省得,果然情势是无法逆转。死期已至。
他反淡然地笑:“……明日与他们联手记得莫要露了马脚,比起山贼,人类更怕的是妖怪。至少山贼为人,而妖类明明出身卑微却比人强大……何况我是最卑贱的毛虫……林岫,只要我揽下一切,你就可以脱身……”
林岫狠狠瞪他一眼,想要张口却闭上……
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法,林岫绝不会开口拒绝。
一阵风将门带上,伏久连忙护住那飘忽灯火,才没有熄灭。随之又是一阵沉默,冗长无止境。
伏久又斟了一杯茶,指头上每一动作都收入林岫眼中。二十年相随,还是头次这样仔细打量。
方正硬朗的轮廓,英眉浓黑,双瞳焕彩,温润唇角,皓齿留芳……这只妖怪的一颗心,完完全全都属于自己。多少年始终怀着人妖殊途的芥蒂,在这秋雨一夕,却觉他如此亲近。林岫的心总是疏离,若能放下一个人,恐怕也只有眼前这个。二十年间,只有他一人作陪,二十年仅是一个只有他与他二人的梦……
林岫轻轻叹了一声,十指抚上自己衣带,慢慢扯下……
微弱火光中,伏久愕然看着他一件件除掉衣物,直到□□。那具白皙纤细的躯体完全露出,染上残烛黄晕,更觉燥人口腹,诱人心魂。
伏久呆呆地看他步步走近,瓷器般精致的面庞放大,两片红唇覆上自己的,小舌探进来,缠吻住自己的。
伏久醉了,幻梦将醒,得这般温存,已是天大的福气。
双唇分开,林岫的气息喷在脸上,暧昧缠绵,出口却仍是哀伤:
“……你的心,我知……你想要的,我给……请你来要吧……”
他所有的仅有此夜,去感受那只毛虫怪最炽热的温度。去缅怀这二十年过往,去送别朝夕相对的妖怪。
颤抖的双手去解伏久的衣带,不住地两泪涟涟。
伏久一动不动任他动作,眼睛一刻不离林岫的脸。
好久,伸出手去,摸上林岫面庞,温柔道:“林岫……我能看你笑一个么……像最初你救起我时的笑容……”
林岫抬起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他的眼泪总是很多,只肯在伏久的面前恣肆地流。他笑,咧开嘴角,眼弯如月。
伏久却瞬间伤心,摩挲着他嘴角边一点,痴痴喃喃:
“这一边的梨涡……也不见了……”
从前那个梨涡,消失在哑默无声的童年,带走林岫年少的天真单纯;而这个梨涡,又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为了谁人……二十年梦尽头,随着梨涡消失,忽起的是身心并陈的相思……只是,他当时不知……
伏久覆上自己的身躯,林岫听见自己发出的低低呻
动情间好似听得伏久问:“……这许多年,你的梦中可有我?”
“有的……我只盼此生梦里都有你……”
冷雨秋深,风窗树影,雨痕凄冷;停灯向晓,单衾素榻,鸳鸯抱影……
一夜抵死缠绵,一夜梦断凄绝,一生只有一次的云雨缱绻。仅有这最后一夜……
这一夜,庄周梦到了蝶,你梦到了什么……
秦玉凌在檐下站立多时,怔怔出神。
雨帘中忽地有一道身影飘来,就如当初宿在酆都城隍庙里那夜,也是穿透雨幕而至……
是那紫衣玉簪的未靡仙君……
转瞬之间已到了檐下,眼中冰霜不曾少过半分。秦玉凌犹愣愣地看着,却见他一挥手,一道刺眼光亮后,秦玉凌已失去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