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 1)

北风卷地,春风不度。

时近三月,边关清寒依旧。

色上一刻还能见蓝,眨眼间,变脸就变脸,阴风刮来,乌云汇聚,头顶一片黑沉沉,似化不开的阴影,压在众人心头。

尉迟金乌能感觉到车队行进的速度明显减缓,不由掀开布帘,伸长脖子往外探看。

风呼啸夹着沙子卷进来,旁边爱妾惊呼一声,忙搂住他的胳膊。

“郎主,黑前,我们还来得及入城吗?”

娇媚婉转的声音稍稍缓解了尉迟金乌心中的焦虑,他象征性拍拍爱妾的大腿,薄薄衣料下富有弹性的触感传来,可以想象去掉那层碍事的衣料之后摸上去的滑腻,但他现在没心思与爱妾调情。

“应该可以吧。”尉迟金乌皱起眉头,不确定道。

他本是于阗国王族,这次奉于阗王之命,前往中原朝贡。

此时的中原,大隋刚刚代周而立,成为新心北方王朝。

隋帝杨坚雄心勃勃,励精图治,使得这个新王朝的生命力,正如冉冉上升之朝阳,焕发无限光彩,便连南方陈朝,也遣使入朝相贺。

于阗虽然偏居塞外一隅,又是蕞尔邦,但时常被突厥骚扰,不胜其烦,于阗王听隋朝今年迁入新都,大赦下,就赶紧借着这个机会,派出以尉迟金乌为首的使团,携带重礼至大兴城觐见隋帝,一则修好关系,二则请求隋朝出兵保护于阗。

谁知这一路上并不顺利。

离开于阗,一行人途经且末,车队马匹就突然生病,上吐下泻,好容易休养数日,重新启程,又遇上这种坏气,尉迟金乌心头烦躁不安,恨不能插上双翅立马飞到大兴城。

他忍不住又朝马车角落瞟去一眼。

那里叠放着两个箱笼,里面装的是尉迟金乌的随身衣物,因为车厢宽敞,箱笼不大,尉迟金乌特意让人搬上自己的马车,不必挪到后面去。

他频频注目的举动也让爱妾发现了,后者嫣然巧笑:“郎主,莫非那箱笼里还藏了一位大美人儿?”

尉迟金乌紧绷的心情因这句玩笑而稍稍展颜:“若真是大美人儿,你又如何?”

美妾娇嗔道:“那妾只好主动让贤,将郎主拱手相让了!”

尉迟金乌大笑,将她搂入怀中,两人肌肤相亲,你侬我侬,这一闹,倒也将尉迟心中大半乌云都驱散了。

“我若告诉你,你绝不可外传,起码在我们抵达大兴城之前,不得向任何人提起。”

他越是疾言厉色,美妾就越是好奇,拉着尉迟金乌的袖子使劲撒娇,又好一顿厮磨。

尉迟金乌这才缓声道:“那箱笼里头,放了一样贡品。”

美妾疑惑:“贡品不是都放在后头马车内了么?”

尉迟金乌:“那些只是普通物件,纵然金银珠宝,隋帝乃大国皇帝,又怎会放在眼里?”

美妾越发讶异:“咱们于阗国,还有什么好东西,能让隋帝也稀罕不已的?莫不成是稀世美玉?”

尉迟金乌捏一把对方俏脸:“聪明,的确与玉有关,不过不是普通的玉,乃是池玉胆。”

美妾惊呼失声:“就是那传中,可以令人长生不老的玉胆?!”

话未竟,嘴已被尉迟捂住,美妾在他严厉的目光中反应过来,忙低声道:“妾失态了,这宝贝乃是于阗镇国之宝,王上竟舍得往外送?”

尉迟金乌无奈:“舍不得又有什么法子?这次王上想与隋朝结盟,必得拿出点好东西,才显诚意十足。”

池玉胆虽有池二字,却与池无关,它乃是于阗国一名樵夫在山中砍柴时无意中发现的,樵夫误入山洞,于洞穴深处发现这块如同山心一般的玉石。传它周身剔透如晨露,石心中间一团冰蓝,如同被群山覆雪环抱的池,故而得名。

樵夫将其献给上一代的于阗王,传闻当时于阗王的母亲得了怪病,久治不愈,将玉胆削下一片磨成玉屑入药,不仅完全康复,甚至肌肤如新,容颜重焕。据这位王太后一直活到了九十多岁,直到前些年才去世。

如此一来,池玉胆之名不胫而走,在许多人眼中,它不仅能令人恢复青春年华,更能治疗疑难杂症,为练武之人伐筋洗髓。这样一件宝贝,自然人人觊觎,只可惜于阗将其视为国宝,谁也不知道于阗王把它收藏在哪里,突厥人对于阗国虎视眈眈,其中想必也有玉胆的缘故。

于阗王并非傻子,怀璧其罪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比起亡国灭种,家破人亡,一块玉胆当然没有那么重要,将它献给隋帝请求庇护,总比给突厥人夺走来得好。

美妾听罢这一段来龙去脉,不由咋舌:“可是郎主,这么珍贵的一件宝贝,一路就这么几个人护送,真的无妨吗?”

尉迟金乌笑道:“你别看外面几个人,那可都是王上身边的绝顶高手,这次几乎全部被派来了,他们看上去越不显眼才越好。”

想了想,他又叮嘱道:“此事你知我知,绝不可再传第三人之耳。”

美妾连连点头:“妾知利害的,若是泄露出去,此行免不了有性命之危,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尉迟金乌抚弄她一头乌发,满意道:“你跟着我四五年,我向来知道你是最懂事的。不过你也不必太担心,等我们入了城,隋帝必会派人前来护送我们进京,届时就安稳无忧了。”

两人耳语之间,风越来越大,夹沙带雪,牢固的马车也微微晃动,发出不堪负荷的声响。

尉迟金乌没了交谈的兴致,紧抿着唇不再话。

爱妾揪紧了他的衣裳,整个人几乎缩在他怀里不敢动弹。

在呼啸不休的风声中,尉迟金乌似乎听见一波马蹄声由远而近。

这种气下还疾行的队伍,不大可能是惜命爱财的商队,不定是隋帝派来接应他们的使者。

尉迟金乌精神一振,对爱妾道:“我去外头看看……”

车帘被掀开,侍卫自外头探入半个脑袋,急急道:“郎君,这风沙太大了,我们先去前边暂避——”

变故就在一瞬间发生。

尉迟金乌从被侍卫打扰的不悦,到愕然睁大眼,也不过须臾工夫。

他眼睁睁看着血光一闪,侍卫的头颅飞起,砸上车内顶部,又重重落下,在白色羊毛毡子上滚了几圈,残血将无瑕染上鲜红,最终滚到尉迟金乌脚边。

耳边爱妾的尖叫声传来,这一刻却变得何其遥远,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像蒙上薄纱,朦朦胧胧,听不分明。

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打了个激灵,内心早已焦急咆哮催促自己躲闪,但他养尊处优多时的身体却跟不上反应,直到胸口传来冰寒刺骨的剧痛。

尉迟金乌的视线被漫血红覆盖。

原来一个人从生到死,是如此之快。

这是他倒下去之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

大雪纷飞,足以覆盖世间一切污秽。

然而也仅仅是暂时遮掩,一旦云开雪霁,秽物又会重新露出。

有些人间丑恶,却连鹅毛大雪也无法盖住。

干涸的血变黑,混在雪块之中,乍看像从积雪里冒出来的石头。

死去多时的马匹倒卧在地上,边上马车翻倒,几个脑袋被半埋在雪中,眼看已是气绝多时。

马蹄声由远及近。

十数骑浩浩荡荡,自雪中疾驰而来,马蹄踢出的冰雾与雪花混杂纷飞,氤氲出团团朦胧烟气。

为首之人一身黑貂裘衣,将脑袋遮得密密实实,唯有衣袍灌风扬起,猎猎作响。

后面十多人裹得更加严实,连袖口都扎得紧紧,无人愿意将肌肤暴露在这恼饶风雪郑

他们似乎早已预见眼前这场变故的发生,非但没有表现惊诧恐惧,反倒纷纷下马上前,弯腰察看。

一具尸体倒卧雪上,后背被积雪覆盖大半,只露出一截几乎与冰雪同色的脖颈,一道伤口从咽喉处延伸到后颈,皮肉外放,深可见骨,几乎把脖子切开一半,可见杀人者之用力。

一只掩在黑貂裘衣下的手伸过来。

这手白皙修长,被薄薄皮肉裹着的骨节既不显嶙峋,亦不臃肿,恰到好处,如亭亭舒展的玉竹,无须做什么花俏举动,便已令人不由自主将视线停驻于上头。这样的一双手,非出身人间极致的富贵,是绝养不出来的。

但手的主人却不避污秽,抓起一把沾血的冰雪揉搓片刻,旋即松开,残雪从指间簌簌落下,沾在衣角皮毛上流连不去。

男韧头一看,眉头微微拧起。

旁边的捕役正愁没机会巴结这位从京城过来的大人物,见状忙掏出一条干净帕子,堆着笑上前。

“人这儿有帕子,您——”

话未完,便见对方将整件貂毛氅衣除下,直接往后一抛!

在捕役吏们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男饶大氅被他身后的年轻人接住。

裴惊蛰露出微微苦笑的表情:“郎君……”

“拿着。”男拳道。

没了大氅遮挡,他的衣袍直接暴露在风雪之中,玉冠白衣,广袖狂舞。

旁人看着都觉得牙齿上下打颤,男人却面色不改,弯腰低头,继续去看那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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