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手头上的公务实在是太繁忙。除了在图伽布的患病之初,恩麟是集公务带探访于一事,曾经主动登门去“慰问”过图伽布一次外,再后来的这近两个月的里,他还真就没想起来再去几趟。
所以,当又看到了眼前的这位图伽布大人的时候,恩麟不由得竟生起了一种陌生感。
过去那位虽然不算是很胖很胖,但至少还可以说是又白、又有些富态的图伽布,如今竟瘦得看上去就剩下了一把骨头。不过,他那双原本并不是很大的眼睛,现在却由于过度的消瘦,而随之变得大了许多,大有一种只要使劲地摇下头,一对儿眼珠子就能从干瘪、抠挖的眼眶子里滚出来似的。
来奇怪,当恩麟刚刚为这位图大人的那副着实令人怜悯的景象在心里叹息了几声之后,他却又这位图大人那对儿“变大”了眼睛中,感觉出了些许的异样。
是什么呢?
对,眼前的这位图大人虽然乍一看上去,很有一种见阵细风就能被吹倒的凄惨样子,但他的眼神儿,似乎却比两个月前的他。变得沉稳了许多,具体地说,就是缺少了过去的那种犹豫和不安。
“哎呀图大人,我这还正想着忙完手上的事情后,要赶紧地去贵府上看看你呢,你咋自己就跑来了……啧啧,病都好利索了吗,看上去精神气儿倒还算可以,就是这身子骨可是太虚弱了,千万要注意好好地保养哟……不过,你图大人现在来的倒也正巧,看看,咱们的那个死对头已经把最后的通牒都送上门来了……”
恩麟在怔了那么一会儿之后,好像是屁股挨了火烫似的,丢下手中的笔,忽地就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地叨咕着的同时,一边儿又忙不迭地给图伽布搬椅子。还没等图伽布坐稳,又把桌上丢着的那三封信,一并也递给了图伽布。
连客套话都没机会说的图伽布,走马观花般地很快就把那三封信都浏览完了一遍。随后,他长叹了一口,却还是没有开口说话,进来时的那双还是满沉稳的眼睛,又被恩麟所熟悉的那种犹豫的阴霾给笼罩了起来。
得,又他娘的被吓着了
瞅着图伽布阴云密布的那张脸,恩麟心里很是不爽。因为他开始怀疑。像图伽布的这号人,大概已经很难会自觉自愿地跟他一起同舟共济。恩麟甚至还有点儿后悔,是不是就不应该把奕老六和载垣的来信,也一块儿都拿出来给图伽布看。
其实,当时的恩麟绝没有想到,即便他什么都不给图伽布看,今天到来的这位图大人对他恩麟已经的事情,也都是一清二楚。
如果真说起来,图伽布的身体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病,他之所以会大病到卧床不起的地步,只是因为患上了严重的心病。
而他的心病的起因,则是由于那天他离开恩麟的总督衙门,刚刚被大群的手下人簇拥着回到自己的临时官邸的时候,就看到了早已在他的临时官邸内焦急地等候了他多时的,从凉州镇的总兵岳登龙那里“偷”进城来的密使。
实际上,岳登龙并不是他图伽布这个西宁办事大臣的部属,而是归由陕甘总督恩麟所节制。但由于过去俩人所在之地的地理上的原因,岳登龙跟他图伽布的来往,那还是比较近的。
而自从放弃本镇,由打凉州与图伽布前后脚地分别撤到了兰州之后,由于恩麟唯恐他的这十几营人马会“搅闹”兰州城。干脆就直接把他轰去了金县。要知道,此时太平红军的前锋已经把他们的屁股,稳稳地坐在了距离金县不过才只有百余里的安定,金县,那无疑就是兰州的东南最前哨。
恩麟这分明是在拿老子挡箭牌使啊
这样一来,心中气愤难平的岳登龙,与图伽布走的自然就更近了。
图伽布从岳登龙的密使手里所收到的信,比恩麟还多一封,是四封。
除去内容基本上与恩麟所收到的来自林凤翔和奕?的两封信外,还有两封信,分别是来自僧格林沁和赛尚阿。这后两人,不仅与图伽布一样,都流淌着蒙古族的血液,而且赛尚阿还跟他图伽布,有着同旗的(蒙古正蓝旗)渊源。
林凤翔的“恐吓”,奕?的命令,僧格林沁和赛尚阿,则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现身说法。
这可咋整
难道就直接降了?可这不战就降,也对不起“大清国”的恩惠啊。
不降,死战到底?眼下明显已是大势已去,纵然死战到底,也绝不会叫死去的“大清国”再复活。为了一个已经难以复活的死人玩儿命,真的值吗?
而更令他感到纠结万分的是,他的所有的远近家眷,如今都已是在太平天国那边儿的掌握之下。如果他顽抗到底,再加上他无论如何都是难逃干系的西宁回乱,太平天国那边儿真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同样也干出点儿什么“凶残无比”的事情来。恐怕也没啥说不过去的。
于是,图伽布就只好先闷在屋子里“病倒了”再说。
人一旦这样的一“卧病”,肯定是茶饭不香,消瘦,那自然就是正常的,更何况“卧病”之中的图伽布,还得承受着相继而来的各种压力。
既然大多来自太平天国那边儿的东西,往往都是经由了金县,这就已经表明驻防金县的岳登龙部,不仅与太平天国那边儿的距离最近,联系自然也是最多的。而事到如今,岳登龙更是先流露出了明显的异心。
至于其他追随着他图伽布来兰州避难的麾下各部,早就跟岳登龙一样,因为恩麟的厚此薄彼,轻辱和慢待怨言百出。而马文义的回军,则又火上浇油,在恩麟借给他的地盘儿庄浪,跟他的部属大搞摩擦,使得他图伽布从青海带出来军队,如今只能在兰州城外的一个个小村落中扎营。官兵们吃喝没人管,衣着无人问,简直就像是一群叫花子。官兵们也就难免会各怀鬼胎,脑后反骨丛生了。
“图大人啊。我看是大势已去,这人总不能跟命斗。倘若再这么不明不白地混下去,我真担心保不齐哪一天,我的脑袋就会被我的手下人提着,送到那边儿去领赏了……”
岳登龙在秘密带着来自“那边儿的人”进城探望他的时候所说这句话,以及“那边儿的人”吐露出的“只要洗心革面,将功补过,就可以既往不咎”的承诺,深深地触动了图伽布的灵魂。
尽管他的内心深处还在做着最后的争斗,但在他的脑子里,已经有一点是清醒的了:
必须要掌握好自己的实力。他们,不仅是他生命安全的保障,更是他最后的一种本钱。
所以,“养病”中的图伽布,开始劝慰和疏导那些不时地在以“探病”的名义,前来他这儿摸底的将领们,一定要稳住军心。
而等到他饱受了“病魔”的折磨之后,终于决定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之际,他虽然还是“卧床不起”,但对他的将领们,他已经敢于说了这样的话,“告诉弟兄们,一定要各尽职守,我是不会领着大家继续往火坑里跳的。”
正因为如此,图伽布虽然瘦了,但精神气儿却足了。
也正因为如此,唯独图伽布的部属,逃亡的最少。
“是到了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面对着好像是无精打采的图伽布,恩麟在略略迟顿了片刻之后,还是把自己的应变计划,全盘托了出来。
“如果是这样,应该用不了两天,马文义的军队就能进入兰州城了,咱们也就可以拔腿走人了。”
看到图伽布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本来是暗淡的眼睛中,居然又恢复了开始时的那种光亮,恩麟也变得情绪更高涨了起来,“没错儿。马文义这个贪得无厌的狗东西,一直就对兰州馋涎欲滴。他娘的,这回咱们就遂了他的愿,叫他在这里跟太平逆贼们痛痛快快地拼他娘的个你死我活吧……”
“那现在我该做什么?”对于恩麟的说法,图伽布显示出似乎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说实在的,现在想起来,我还是真的觉得很是有些对不起你图老兄。你看看,由于我的疏忽,你图老兄的部属受到了不应有的冷落。可尽管如此,你图老兄的部属在此逆境中却依然是不屈不挠地坚持着。唉,我对你图老兄的带兵能力,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了。大浪淘沙,留下来的才是真金子。图老兄,日后我大清的复国大业,就指望着你图老兄所率领的这些真正精英了。”
恩麟说着,站起来给图伽布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接着又说到,“待会儿我就传话下去,将城内还有的一切补给,都优先补充给你图老兄的各营,另外,在给你图老兄麾下的将士们两个月的饷银,好好犒劳犒劳弟兄们。”
眼见图伽布变得愈的精神了,恩麟故意地停了停话头,随后,又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到,“今天夜里,你图老兄先把部分的军队拉进城来,如果一切顺利,明天马文义的前军就会抵达兰州。他们一到来,我就先率军连夜撤离,你图老兄全军留下殿后,等跟马文义的人完成交接,就赶紧追赶我的大队。”
“这个……这样恐怕不合适。”
图伽布看着面露疑惑的恩麟,沉吟着说到,“还是我做前军先撤的好。要知道,马文义这些人是没有什么信义可讲的东西,咱们可不能不做应付万一的准备。”
原来图伽布是在关心自己的安全,害怕自己成了回回们的盘中美食。真是患难之中才能得见知己啊!恩麟一边儿感慨着,一边儿果断地摆摆手,“不妨事,我凉他马文义现在还没有这个胆量。再说了,他要是害了我,就不怕他再也拿不到新疆了?”
到这儿,恩麟得意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图伽布瞅了瞅恩麟,也只好跟着一起大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