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姑姑目光微仰,似乎根本没看窦蔻,但窦蔻知道,此时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小的表情都逃不过倪姑姑的眼睛。
她平静的面容浮出一丝讶然,道:“回姑姑的话,奴婢自小由姑母带大,情同母‘女’,一直生活在路县乡下,何来卖子之说?”
她句句回话滴水不‘露’,倪姑姑瞟了一眼依蝶,依蝶道:“王蔻儿,你不要巧言‘惑’众,你六岁时曾在长安城外被人贩卖,你做何解释?”
窦蔻心中一跳,然而多年历练养成了她临危越发沉着的‘性’子,她缓缓抬眸,“依蝶姐姐,你要我解释什么?”
依蝶冷笑道:“你不说,我来替你说。你六岁时被人贩子倒卖,数次逃跑未果,那一年在雪中逃跑,被人贩子打个半死,巧遇前太子侧妃窦氏路过,以五十两银子买了你,放在临淄王府中,你,是临淄王府的旧人。”
“王蔻儿,你好大的胆子,”倪姑姑一拍桌面,厉声道:“临淄府旧日奴婢都被流放发配,你这漏网之鱼竟然‘混’到宫中来了,还不给我跪下,从实招来。”
窦蔻双膝跪地,面‘色’依然不改,道:“姑姑,奴婢应召入宫,公验册在内务府中,以前并无为奴记录,还求姑姑明察,还奴婢清白。”
依蝶道:“我素知你嘴硬,没有证据,你必不会承认。王蔻儿,你可还记得六岁那年卖你的壮汉吴三?”
壮汉,吴三!
窦蔻心知不妙,清透的眼睛一眨不眨,“我从不认得叫吴三的人。”
“哼”依蝶冷笑道:“那现在就让你见见。”她目视一旁宫‘女’,不多时,宫‘女’带着一位带刀‘侍’卫入内,窦蔻眼角一瞟,早已看出此人便是当年在雪地上拿着鞭子‘抽’她的壮汉吴三。
吴三膀壮身粗,走路带风,拱手道:“倪姑姑好。”
倪姑姑颔首还了半礼,“吴‘侍’卫。”
依蝶屈膝行礼,道:“吴‘侍’卫,您仔细看看,可认得这名宫‘女’。”
当年的人贩子壮汉吴三,是个民间‘混’‘混’中的老油子。他五十两银子卖掉窦蔻,也曾暗中打听买家,知道是临淄府的人后倒也不敢再起歪心。
他生‘性’好赌,倒卖幼儿赚了银子统统输在赌桌上。某次在赌场中遇到了同样嗜赌如命的武懿宗,两人不知如何对了味口,吴三知道武懿宗的真实身份后曲意巴结,一个人贩子居然‘混’到禁军之中。
窦蔻在倪姑姑手下也有不短的日子,虽然御前‘侍’奉之事多由倪姑姑亲为,但在皇宫之中时常走动,一日被巡禁宫庭的吴三看到,其实她此时较幼时已有很大的变化,然而吴三对她那双眼睛印象颇深,见到她不由一怔。
依蝶此时正在一旁,心生疑虑。她是倪姑姑座下第一大宫‘女’,深得重用,自王蔻儿来后,她凡事多有不及,心生愤懑,早存了除去王蔻儿的心思。
彼时她既起疑心,便暗中结‘交’吴三,渐渐探出口风。
两人计议多日,推算其中曲折,一个想着除去王蔻儿后又可重受重用,另一个想告发临淄府旧奴有功,可得不少赏赐,他们各怀目的,竟如神算子一般猜测王蔻儿的生世原委,自认聪明举世无双。这日趁王蔻儿考评安平宫,便在倪姑姑面前出首告发。
吴三一步步走到王蔻儿跟前,傲慢道:“你抬起头来。”
窦蔻轻抬明眸,一片静谧。
吴三仍是以前那个蛮横粗壮的形容,只是在皇宫‘混’久了,多出一分世故。
吴三看到窦蔻的眼睛,倏地忆起那年雪地中被雪砸中眼睛的场景,眉骨一跳,道:“小丫头,数年不见,你倒是出息了。”
窦蔻微仰下颌,仔细端祥了吴三一会,道:“吴‘侍’卫好,奴婢王蔻儿,实不知何时见过吴‘侍’卫,还望吴‘侍’卫提点。”
此话并不好答,毕竟吴三当年做过人贩之事不甚光彩,宫内之人也并不知他的底细。但吴三早有准备,道:“早年吴某因生活所迫曾做过一些荒唐事,后得武大将军教诲,改归正途。天授二年,吴某从一人贩手中买来一个年方六岁的‘女’孩,那个‘女’孩数次逃跑,那年冬天,大雪纷纷,此‘女’再度逃跑被我抓住,其时逢一贵‘妇’,命仆从以五十两银子从我手中买去此‘女’。”
倪姑姑、依蝶四道利剑般的目光‘射’在蔻儿身上,谁都明白,吴三口中那个‘女’孩便是王蔻儿。
“当时坊间一名奴婢的买价是十两银子左右,那名买家出手阔绰,我心中好奇,暗中打听了一番,原来买家是前太子侧妃窦氏,她买下此‘女’做为她儿子临淄郡王的伴读。”
“后来吴某得武大将军教诲提点,归入禁军,听闻前太子及其五子重新入阁,各府奴仆皆被流放。不想数月之前,巡禁宫庭之时,竟然见到了当年被临淄府买去当奴婢的小丫头。”吴三说完,漠然一笑,“蔻儿姑娘,你的本事倒是大得很。”
依蝶接口道:“以一个罪奴身份应召入宫,王蔻儿,你身后究竟是谁在撑腰?谁在指使?”
这两句话戳得倪姑姑眉沉如海,她压抑着喉间浓浓咳意,脸‘色’紧绷:废太子一脉是圣上心中一根刺,倘若王蔻儿真是临淄府旧奴,‘混’入她的宫苑,那么一旦发事,不仅王蔻儿,连她自己都难以保全。而王蔻儿入宫时不过十二岁,一个稚龄‘女’童,无人指使铺路又怎会有这样的心机?幕后指使之人又是谁?
倪姑姑只觉背后沁出冷汗,缓缓凝注着王蔻儿,眸中,杀机已现!
房中气氛剑拔弩张,又静得落针可闻。
窦蔻仔细听着吴三与依蝶的每一句话,眼中有些‘迷’‘惑’惶然,但是,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待他们说完,蔻儿明眸轻闪,道:“吴‘侍’卫,天授二年,奴婢住在临州路县姑母家中,吴‘侍’卫所言的‘女’童,绝非奴婢……”
吴三厉声打断道:“你休得狡辩,我一眼便能认出你。”
“天授二年,距今已有八年,敢问吴‘侍’卫,何以一眼断定认识奴婢?”蔻儿道:“再请问吴‘侍’卫,吴‘侍’卫口中的小‘女’孩,是何方人氏,姓氏名谁?”
吴三一怔,当年他做的是‘私’下‘交’易的勾当,专‘门’挑流‘浪’儿童下手,并无卖身契约,而且当年‘女’童也没有名字,都是“臭小子”“死丫头”的一顿‘乱’叫。
吴三一怔之间,蔻儿接道:“奴婢虽出身乡野,近年也知官家规矩。据吴‘侍’卫所言,那名小‘女’孩被临淄府买去为奴,就应当在王府造册为奴,公验册上记明载实。她既为奴,当年临淄王入阁时举府奴婢皆被流放,她是如何逃脱?”
“她是如何逃脱,那要问你,王蔻儿。”依蝶疾声。
“依蝶姐姐,照你所言,奴婢就是当年那个被卖‘女’童。奴婢以一介‘女’奴之身,可以不入王府的奴婢册?可以在铁腕禁军查抄之中逃出王府?可以假造户籍公验册?甚至可以假造父母姑姑,乡邻发小?依蝶姐姐,大周以法立国,圣天子天纵英明,朝堂之上岂有如此居心颇测之人?”
蔻儿一片清明,恭恭敬敬向倪姑姑磕了一个头,‘挺’直背脊道:“倪姑姑,此等罪名,奴婢不敢领受,为证奴婢清白,奴婢自请拘入内务府接受审理。”
皇家内务府素来慎密严苛,她态度如此坚决,倒出乎倪姑姑意料。
蔻儿又道:“奴婢公验册在内务府中,只要内务府派人到临州路县与长安郊外查实,便可还奴婢清白。”
‘弄’清事实的关键便在此处,着人往临州路县与长安郊外一查,事情就水落石出。
倪姑姑初闻王蔻儿是临淄府旧奴,惊怒‘交’加,兼之王蔻儿已介入每月考评安平宫之职,联想起来莫名心惊。但此时王蔻儿句句在理,倪‘露’不由有些怀疑依蝶。
王蔻儿经过重重审核才能入宫,而依蝶吴三只是一面之辞,没有证据,而且,一个人六岁到十四岁,容貌必然有所改变,吴三何以如此肯定王蔻儿就是当年的被卖‘女’童呢?
是的,没有证据,就是依蝶和吴三的致命伤。
窦蔻早已笃定这一点。
临州路县与长安郊外,她们早已做足了准备,能指认王蔻儿是窦蔻的人,只有当年临淄府的旧奴。这些奴婢被流放边苦之地,一则查实困难,二则当真千里迢迢拘来对质,众人感念窦妃宽厚仁慈,必不会出卖窦蔻
。
倪‘露’不由看了一眼吴三。
吴三也有些着慌了,原本他以为此等大罪,一恐一吓,王蔻儿必然招认,可是这个王蔻儿,外表谦卑,句句诛心,好生难以对付。若依王蔻儿之言,‘交’内务府查处,若此告属实,他当年做人贩子的勾当也将翻出,难已留在禁军;若属污告,则他和依蝶都将受流放之刑。
此时吴三进退两难,依蝶也知情势不利,她一咬牙,在倪‘露’耳旁轻声道:“姑姑,干系重大,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王蔻儿与依蝶吴三‘交’锋的整个过程,倪‘露’都看得清清楚楚,此等罪名,没有真凭实据强加于人,难以服众;若‘交’由内务府审理,不仅兹事体大,还犯了圣上的忌讳,不论真假,自己都讨不了好。但是临淄府罪奴这件事干系太大,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倪‘露’双手放在靠椅两旁,微微攥起。
她没有看王蔻儿,侧目扫了一眼依蝶。
依蝶会意,脚步如风走出大厅,去唤两名有力气的大宫‘女’。
皇宫古井之中,从来不缺填井的人。
窦蔻十分明白这一点。
她师从苏樱,身负上乘武功,“宫苑”一干宫‘女’加上吴三,都不是她的对手。
但是那样,不仅坐实了她的罪名,还令前功尽弃。
倪‘露’这一招,是在‘逼’她,看她如何应付。
窦蔻看出了倪‘露’的用心,她跪伏在地,佯做不知。
危机迫在眉睫,她愈发不能‘露’出破绽。
何况,她还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