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奇怪的是,古装青年背着古琴旁若无人地在繁华大街上游荡着,这本应该是极其引人注目的一件事,可周围的人竟然对他视若无睹,如果不是靠他自己侧身避让恐怕就要直接相撞,仿佛当他是不存在的一样。
或许,他确实是不存在的。
柳问琴已经在这个城市游荡了整整一年。
一年前,他还是一个亡国的琴师,因为师从琴圣,琴艺闻名遐迩,他被占领故土的残暴君王强行征召为宫廷乐师。
他却不愿为暴君效力,于是欲借奏琴之际行刺暴君,结果图穷匕见,计划功亏一篑,只好抱着师父留给他的爱琴流泉从高楼一跃而下。
风声凛冽之后再度睁开双眼,他却惊觉自己来到了另一方天地。
最开始,柳问琴四处寻找过回去的路径,结果却只在这个陌生而怪异的地方绕到头晕目眩,他也尝试过和别人沟通,却惊恐的发现自己直接穿过了他人的身体,而对方一无所觉。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只能触碰到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这个世界的人们看不到他,也不能感觉到他的存在。
再加上时光流逝,他既不会感到饥饿疲劳也感知不到寒暑冷暖,柳问琴终于确信,原来他成了一缕游魂。
柳问琴本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存了死志却有这么一番奇遇之后,反而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世间玄妙之事无数,他虽然不全相信,但发生在自己身上了也不会抗拒。
前事不愿再想,后事他也无力担忧。
他对鬼神之说一窍不通,操心自己哪天会被方士高人察觉显然毫无意义。相比这个,他更乐意每天背着自己的爱琴流泉四处游荡,随时随地弹上那么一曲。
同时他抱着欣赏与好奇的心态,开始饶有趣味地观察四周,并满目稀奇地研究起那些闻所未闻的小玩意儿。
他幼时曾和师父周游各地,亡国之后也有过颠沛流离的生活,自认还算见多识广,可此处人们的风俗习惯却仍让他百思不得其解。
这一年来,日复一日看着这些着装奇异的人摆弄各种匪夷所思的器具,适应并掌握了他们略有区别的语言后,柳问琴知道了很多对以前的他来说算是天方夜谭的东西。
他也逐渐意识到,自己来到的其实并不是另一方天地,而是许久之后的未来,且他原本所在的朝代已经淹没在滚滚历史长河中了。
日月变换星辰移转,沧海桑田对柳问琴来说却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只因在他的那个时代,亲朋好友们都已因为战乱或疾病而逝去,只留他茕茕孑立于世。
他更愿意着眼当下。
街道拐角的一家奶茶店门口,柳问琴仰头看着流光溢彩的牌匾上那一连串似乎是异国文字的鬼画符,深深叹了口气。
他现在知道了,在这未来时代,不光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剧变,他们所喜爱的事物也截然不同了。
目光掠过周围几对衣着清凉动作亲昵的男女,柳问琴在店外空闲的位置上坐下——他早已从最初的目瞪口呆到现在的泰然处之了。
听着不知从哪传出的节奏轻快的异域歌曲,柳问琴把爱琴流泉放置桌上,轻抚手下琴身,又叹了一口气。
他亲眼目睹了这个时代的快捷便利,感受过思想上的平等和开放,惊叹奇妙之余,也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歌舞升平的盛世,即使还有不足,也已经是他从未想过的美好了。
唯一让他无法从心底接受的,却是东方文化的式微。
他熟悉的朗朗诗声,他爱恋的丝竹之音都已几乎算是可遇不可求,不是因为湮没在历史长河之中,而是因为人们更爱来自异域的文化。
异域风情自然也有它的迷人之处,可对柳问琴而言,自记事起就陪伴着他的琴音却是无可取代的。
柳问琴依稀记起,幼时他和师父周游各地,为各色各样的人们弹奏时,无论是贫民还是高官,贵妇还是妓子,他们脸上都毫无例外地会露出陶醉惬意。
还有他颠沛流离之时,唯有这流水般的琴音能给离人们带来一丝慰藉。
只可惜,他最爱的声音,原本以为底蕴悠久足以传承千古的声音,在这个时代已然快消失不见了,他却束手无策。
手下的流泉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声,发出了一声清亮低吟。
柳问琴眼睫低垂,眷恋地凝视着它。
事到如今他心中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不能将这琴声传向世人了,这本是他师父的遗愿,却也是他自己的夙愿。
柳问琴闭上双眼,十指按于琴上轻轻抚动,干脆地将满腔愁绪都交付给这位老友。
他的左手按弦取音,颤音丝丝袅袅溢出。
同时右手投弹琴弦,先是轻拢慢拈,清丽的音声徐徐响起,缠绵撩拨着四周的异域音调。
而后手势骤然加快,音符也像疾风骤雨一般,攻势猛烈地渗进顽抗的曲声里。随后一声爆音骤然窜出,却不显得怪异突兀,反而像潮水般四溢开来,只把对方逼得溃不成军。
异域曲调消散无踪,只有丝丝缕缕的琴音,带着他对过往的离愁,对今日的无畏,对未来的祝愿从指间流淌而出,最终汇聚为一片释然。
这一瞬间,柳问琴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他十指翻飞,出动入弦之间宛如驰骋云端。
世间万物皆化为模糊,他唯一能知晓的,只有那婉转琴音对他述说的爱语。
他不知道的却是,无形琴音在他身旁渐渐充盈,柔和而坚定地推动着包裹他的透明隔膜,随后流泉般倾泻而出。
这一瞬间,喧嚣的尘世里显露出了他的身形。
坐在周边的几个人若有所觉,他们转过头,疑惑地打量着不知何时出现在位置上的古装青年。但很快,耳边传来的琴音让他们脸上露出了陶醉而惬意的神情,仿佛掉进了突如其来的美梦里。
美妙的音符开始缓缓流淌,即使店内响亮的音响还不断放出另一首歌,人们却不由自主地忽略了那些饶舌的唱词,脑子里只剩下纯澈的弦鸣之声。
谈笑的语声安静下来,行人止住了步伐,就连远处喧闹的广告声和歌声都仿佛被按上了暂停键。
放眼望去明明都是高楼大厦烈日当空,人们却好像看到了高山流泉竹舍小屋,音浪翻过,下一瞬间展现在眼前又是月光如水星辰微凉,从未有过的宁静席卷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悠悠涤荡的琴音里,不止是人,一整条街都陷入了片刻的安眠。
一曲终了。
柳问琴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畅,他长吁一口气,睁开双眼就想仰天长啸,却被四周的景象惊得一顿。
只见四周围了一堆年轻人,每个人手里都举着那个叫手机的东西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猛看,更有甚者眼神闪亮得好似发出绿光。
一袭热浪扑面而来,柳问琴马上察觉到,虽然不知为何,但是其他人终于能够看见自己了,这让许久没有受人注意过的他既感到受宠若惊又有点恍惚不安。
虽然他不是个热衷言谈的人,但连续一年只能看着别人言笑晏晏地从自己身边经过,自己却无法向他人传达一言半语的感觉着实很压抑。
再加上他早已认定了自己是一缕不知何时就会烟消云散的游魂,绝不可能会有机会再和他人交谈,这一刻的众目睽睽只让他觉得如坠梦中,毫无真实感可言。
同时额头渗出的汗珠不断发出警示,告诫着他现在的装扮和他人格格不入,一旦他人能感知到他的存在后或许会引起惊疑。
他对这个世界还不甚了解,又没有这个时代的身份凭证,这很可能会导致数不尽的麻烦。
心里闪过诸多念头,柳问琴脸上却一派镇定,他面无表情地缓缓扫视四周,殊不知自己的脸色在他人看来是多么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周围人群里多了点窃窃私语,却还是没有人敢上前搭话,只是好几个人脸上都挂了点欲言又止的急切。
就在这双方都沉默着的古怪气氛中,终于有一个带着墨镜的青年大刺刺猛冲上前,一把握住柳问琴的手,声音响亮地大喊了一声:
“男神!求号码求微博求勾搭!”
猝不及防被抓住,温热的触感从手上传来,柳问琴眨了眨眼,这才有了点身处现世的实感。
他把目光转向眼前的人:这人带着一副松松垮垮的墨镜,面容大部分都被遮住了,笑起来只有一口洁白的牙齿极其晃眼。
对方握着柳问琴的手使劲摇了摇:
“那个……男神?”
没有听到回答,青年疑惑地歪了歪头,这次柳问琴看到了他左耳上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的一枚星型耳钉,亮得人双眼生疼。
‘此人为何称呼在下为男神?’
柳问琴脸上波澜不惊,内心却还是止不住地感到迷惑。
‘莫非在下这是……白日飞升了?’
那些当红小生当然不乐意演流浪汉,柳问琴却觉得没有什么抵触——他在亡国后流浪过一段时间,而且据说,前世他被师父捡回去前就是个小叫花子,
跟着师父以前的事他已经不记得了,不过在流浪时他也算是衣着齐整干净,和这副样子可谓是天差地别。
现在的他身上裹件黑兮兮的破棉袄,下身污痕点点的棉裤上也漏了好几个洞,里面土里土色的布料忽隐忽现。
他的一头长发被解开披散着,因为抹上了特殊的化妆液而显得脏兮兮油腻腻,甚至黏成了一缕缕,丝毫看不出原先柔顺亮丽的样子。
他的脸上贴上了浓密的假须,贲张的毛发把大半张脸堵得严严实实,展露在外的眉眼也没能逃过化妆师的毒手,经过修饰后变得苍老干枯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当柳问琴刚化好妆站在镜子前,发现连他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时,不由得感慨导演说得对极了,真的连脸都不用露。
喜好整洁的柳问琴有些浑身发痒,事到如今对他来说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这些服装都是做出来的效果而不是真的脏成这样,至少他闻不到半点异味。
等在一旁的顾曲还仔仔细细端详了他好一阵子,最后眨巴着眼睛信誓旦旦地表示:“君仪,就算你是流浪汉,也一定是流浪汉里最帅的那个!”
柳问琴只能面无表情道:“请问可以开拍了吗?”
柳问琴从回忆中收回思绪,随着耳边导演的一声令下,拍摄开始了。
他模仿着记忆里流浪汉的样子,懒洋洋地倚在小巷墙边开始打盹。半眯着眼睛,他能从周围人的屏息静气听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他一动不动地等着,打盹的流浪汉是不会注意脚步声的,或者说,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在意。
突然一阵强大的力道猛然袭来,柳问琴被按倒在地,突如其来的双手像两只紧盯着猎物的毒蛇,吐着信子猛扑过来缠绕上了猎物的脖颈。
袭击者身上倏然涌起了铺天盖地的杀气。
不得不说顾曲的演技极其精湛,在缺少亲身经历的情况下,他却能靠着模仿和技巧表现出杀气这种玄妙的感觉。
如果是一般人的话现在已经双腿发软无法动弹了,这也正符合剧情的进展,可柳问琴并不是一般人,他偏偏还就对这种感觉十分熟悉。
柳问琴浑身的毛孔瞬间炸开,随着记忆疯狂掀起的危机感几乎把他的脑海挤爆,他的眼神转为冷冽,本能地想要推开对方起身反击,却在下一刻停住了动作。
糟糕,剧本上并不是这样的,他刚才又不小心陷入以前的经历了。
柳问琴带着几分茫然和愧疚地对上顾曲的眼睛,忽然神色一惊,感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
只是一眼他就可以看出,即使是同一张脸,那个人却不可能是顾曲。
他的瞳孔是琥珀色的,原本放在顾曲脸上显得极其纯粹无暇的一种颜色,在这双眼睛里却似乎有很多污垢一点点沉淀,像被凌乱脚印无情踩烂的新雪,最初的纯白蒙上了一层坑坑洼洼惹人厌恶的灰。
顾曲,或者说是姜安,他也停住了动作。直直瞪着柳问琴看了一会儿,他的眼里突然涌上了点浮沫似的怜悯。
没有其他任何多余的表达,那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眼神,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垂死挣扎的落魄男人或者哀哀叫唤的流浪猫狗都会露出这种眼神的。
可是姜安并不是一个正常人,他精神残缺,应该是残忍无情到丝毫不知同情为何物,一丝人性的出现让他眼里的浑浊被洗刷一空,显露出了新生般的纯净。
这一瞬间的眼神变化美得让人窒息。
可下一刻姜安的脸又痛苦地扭曲了起来,他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巷外跑出去。
脚步声逐渐远去,柳问琴却仍沉浸在那一刻的变化里,久久不能回神。
顾曲仿佛有能力在自我和角色之间搭上一根丝线,将双方的特质丝丝绕绕地分割出来,而凭着这根线,他恰恰能如臂使指收放自如。
“停!”
不知为何到现在导演才出声叫停,虽然和剧本上不甚相同,这一幕戏结果却意外地被通过了。
柳问琴低着头坐在地上,还兀自品味着刚才惊鸿一瞥间的那份震撼。
亲身体会过顾曲点到即止却精彩至极的转换后,他已经隐隐约约抓住了那跟连通戏里戏外的丝弦。
柳问琴回忆起自己的前世,走马观花般的场景在眼前一幕幕显现,原来铺天盖地的窒息感荡然无存,现在看来却仿佛只是可以随手摘取的材料而已。
幸好最初遇见了顾曲,如果没有对方,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演戏产生如此之多的感悟。
想到顾曲,柳问琴又感觉到熟悉的火苗在他内心蠢蠢欲动,他能清楚地体会到,自己不但想更多的欣赏顾曲身上的美,他也渴望像顾曲那样学会创造美……
“君仪你快起来吧,地上坐着冷。”响起的熟悉声音打断了柳问琴的思绪,他微微抬头,看到片场特意调暗的光线里,顾曲眼神关切地向他伸出了手。
得友如此,夫复何求。
感激与喜悦,追逐与渴望一同在心口翻涌,柳问琴握住顾曲的手站起身,坦然直视着他的双眼。
顾曲的眼神亮晶晶的,明明还是黑夜,他的瞳孔中却仿佛有阳光透过,折射出晶莹剔透的明亮光彩。
这一双眼睛好比一汪清泉,因为有着清澈的活源,因为长在顾曲的脸上,所以流转之间才会显出无与伦比的美丽。如果失去了这份独有的生命力的话,充其量也不过是一滩死水,两只眼珠而已。
“你……”柳问琴看了看顾曲欲言又止。
“怎么了?”顾曲眉眼含笑地看着柳问琴的脸。
柳问琴凝视着他,释然地微微一笑抛弃所有羞赧,他无比诚挚地说出了自己内心所思所想:“子麒,能遇见你,我感到很幸运。”
顾曲微微睁大了眼睛,好像在努力忍耐着什么,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柳问琴又看了几秒,突然噗嗤一声大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