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新雪如细盐般纷纷扬扬地撒满了大半个王朝,禁城之中遍植的红梅一夜间绽放。
这一日是天都的盛宴,这一日也是王朝的悲哀,十年的战乱终于平息,饱受惊吓的贵族们需要彻夜的狂欢,来驱散心头的阴霾。
傍晚盛装的宫人们提着一盏盏琉璃灯在长廊里穿梭,人行如织,树影摇晃,枝头的绯色花瓣被照的晶莹剔透。
季明朗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银白色的袄子里,脖子上围了一圈纯白色的兔毛,衬的脸蛋精致小巧。
他一个人站在大殿门口漆着丹色柱子旁,冷眼看着宫人们来来回回的,脚步匆匆。
他的袖子上挂了一条黑色的布,说明家中刚有至亲离世。
所有人都说王朝是在凤凰涅槃,只有季明朗觉得,这刀戈暂缓下的片刻宁静。
这个世界是何年何月,季明朗从未听说过,他托生于一个武将世家,从小便不知自己娘是谁,纵然自生下来便有记忆,却从来未见过她。自小便是季将军一手抚养他,营帐,边关,战马,士兵每一样都是他童年的回忆,父子感情甚笃。
而就在昨日,瘦小半大的人儿扶着棺沿儿,抬着他爹的棺椁一路进京。小小的步子,一路跌跌撞撞进了宫。
季明朗恨,因为季将军就连死后,也未得安生。
皇帝留着他的棺椁停在宫中十日,日日让他尸骨已寒的爹瞧着这歌舞升平,酒池肉林。瞧着他拿命拼死护下的颓垣江山。
季明朗心底冷笑,他爹已经死了数月,从远寒边关一路运至京城,未能安葬,这一到了京城又被皇帝押多日。
其中深意恐怕无人不知,不正是等着他那些叔伯呈上军符,再自愿卸甲还乡。
外面清冷,北风剐过脸颊带着针刺的疼,不多时,季明朗脸颊冻的通红,却也在那一片雪白的脸色上添了抹晕色,一张瓷□□润的脸裹在洁白的兔毛里,格外动人。
孟极从昭然殿出来,循着外面丹柱红栏的长廊往外走,冷不丁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外边,外面风刮的正起劲,小人身上穿的月白色袍子不见多厚,一头黑色的长发搭在肩后,虽靠着柱子很近,却未倚着,背挺得笔直。
孟极注意到他臂上绑了一块黑布。
孟极:“这是哪家的孩子?”
皇帝身旁的红人李公公按着皇帝的旨意一路送着太子,本想着将太子送至宫门口便折回去,冷不丁地见太子停下来,盯着一个孩子看。于是也抬起头,佝偻着身子看了一眼。
李公公:“离得远瞧不大清,好像是季将军的遗孤。”
太子不过比季明朗大三岁,却少年沉稳,心性内敛,很得皇帝的器重,他这般问了,李公公定是要答的。
季明朗背对着他,孟极见他穿的过于单薄,也不知动了哪个恻隐之心,解开了外面的大氅,,递了过去,吩咐道:“去给那他披上。”
孟极不知是看在季将军的面子上,还是可怜季明朗无父无母从此孤苦一人,说完话这句话后便没动,站在原地瞧着他的背影。
季明朗正满面怆然地想着季将军死了自己该何去何从,心想生在这乱世人命如浮萍,就像他爹,早上出阵营的时候还亲着自己的脸颊叫他在大营里等他,晚上回来却是满身是剑面目全非。
季明朗心里荒凉,但也在强撑着意志不让自己倒下,虽说季将军常年在外带兵打仗,但在这京城里还有其他旁系。若是自己承了他爹的位置,更是有一家老小等着他来养。
正在出神,却听旁边突然出现一个声音:“外面天寒,小公子加件衣裳吧。”
季明朗转身看见一个穿着深色宫服的太监,低着头,手上拿着一件白色大氅:“太子爷怜惜小公子,特地让奴才送件衣服过来。”太监的声音很细,乍听之下让人十分不悦耳,季明朗从小生长在边关,听惯了那些士兵们低粗的嗓音,乍听这宫里太监的声音,好似耳朵被噪声刺了下,难受的很。
原来是太子,季明朗往后一看,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挺拔的少年,一声紫色的蟒袍,中间别了一个黑色的腰带,上面林林总总挂了好几个玉佩。
像是一个移动的挂件,品味着实不太好,还不如他军营里灰布打身的伙夫穿的好看。
人家一堂堂太子,在他眼里居然不如一个伙夫。
太子殿下在日后常在床上逼问,他与伙夫谁更入他眼,季明朗被逼问的没了法子,只说太子风姿无人能及,但这是后话了。
季明朗接过衣服,转身慢慢走到孟极的面前,他个子娇小,要比孟极矮上半个头,声音软糯但说出来的话却一点都不软:“多些太子殿下,明朗不冷。”
孟极也未接,却转移话题:“你叫季明朗?”
季明朗低着头:“是的。”
季明朗年纪小,奶音还没退,面上皮肤奶白,一本正经说出这番话来,到也没让孟极生气,反而觉得他可爱的紧。
于是平日冷漠严肃的孟极居然难得的软下声音,将大氅将他披上:“外面冷,你穿上。”语气命令,不容拒绝。
季明朗皱着小眉头看着这个比他高不了多少的霸道小孩,一脸不爽。
孟极平日里很少能看到这般好看的小孩,他作为太子,又是长子,底下有众多弟弟妹妹,但大多都被各自的母妃宠的没边。他年纪最大,平日里老成持重,心思又如成人般缜密,却对眼前这个小小的人格外的有耐心。
季明朗还想解开披风,却被孟极摁住:“别解”说完又不放心,给他的披风又打了个结。
孟极也不知为何,见到季明朗后他心里跳的很快,见季明朗的神情凄怆,想开口宽慰,但一想到他父皇故意扣着人家爹的棺椁,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劝说,只好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快些回去,别冻着了。”
眼底有怜惜,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季明朗圆圆的杏仁眼,眯了起来,盯着眼前的这个少年一个劲地猛瞧。
孟极被他看得有些别扭,淡淡地撇过眼去。
而季明朗满心满脑子都是,这人第一次见面就对自己这么好,又是送又衣裳又是安慰自己的,莫非不是个傻子!
一向英明自持,万人敬仰,受人爱戴的太子。确实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人当做是个傻子。
季明朗拢了拢披风,声音软软地道了谢。
孟极听后面色有些微红,不自然地握住了腰间的玉佩,淡淡地颔首。
待回神只见小小的人,拖着他那长长的披风已经走远。太子殿下回头看了眼,定了会儿神,直到人消失在长廊的拐弯处。
转身便见那李公公精明的眼神望着自己,接触到自己的视线时,匆匆低下头,又是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
太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端起他平日里高深稳重的表情,回府了。
这段经历自然是没逃过,被李公公一五一十地传到了皇帝的耳朵里。但李公公早已收到太子的敲打,只说太子殿下怜惜季小公子在公众无依无靠的,想要请他去太子府多留些住些日子。
皇帝闭上昏沉的双眼,靠在塌上昏昏欲睡,直到李公公禀报完了,才声音苍老地问道:“只有这些?”
李公公低眉垂首:“只有这些。”
皇帝心里暗道,太子这是打的什么算盘,他将季明煌父子俩扣在这宫中,是要交换个大买卖,他明目壮胆地想要将人要回太子府时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