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的脑海中最先出现的便是晨曦东海的美景。精卫自太阳升起的那一刻凝结出形,展翅翱翔于东海之上。海浪翻卷吻舐蓝天,它自海浪间穿梭,一次次避开险障。精卫自东海边衔石扔在海中,周而复始,不觉疲惫。
某次,一粒石子恰好扔在出海的东海大龙女的角上,龙女一怒,一甩袖一道波浪携着仙法裹向精卫。
精卫被海浪击中,一时之间,头重脚轻,差点掉进东海,勉强振翅飞了两下,挣脱开那股仙法。
“什么东西,也敢来东海撒野。”龙女怒道。看那龙女颜色,便正是少时的北海龙后无疑。
“大姐姐,这是精卫鸟,炎帝幼女精魄所化,不比凡鸟。”一旁小一点儿的女孩子劝道。
然而稍大一点的女孩子听了这话,冷笑一声:“炎帝?炎帝早已魂至归墟。他女儿死了还不安份,我只能劳烦一二替他教女了。”
大龙女当然知晓精卫之事,只是如今炎帝不在,神农氏血脉断绝,她自然不惧。
龙女招来更大的风浪,团团携裹住精卫。精卫鸟在风浪中一次次被海浪击碎又一次次重新凝魄聚形。这过程痛苦无比,饶是梦神已在投射出的幻境里剔除了过多当事者的情绪感受,诸神还是体察到了那一丝丝的苦痛。
那大龙女见风浪困不住精卫鸟,越发气恼。道:“她倒是有骨气,却不知道她的骨气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龙女御水使海浪冻结,便见精卫被困在冰中,凝固不动,然而下一息,精卫便又重新在别的地方凝成型,而龙女又很快御水包裹住它,凝水成冰困住它。龙女一寸不让,整个过程又奇快无比,诸神便见精卫的飞行轨迹凝成了冰,而它在冰中脱不开身。
龙女此番行径已经不是想要教训精卫了,而是欲虐杀她。
“凭什么我东海要忍这破鸟几万年?死便死了,还阴魂不散,不依不饶。如此不识时务,我便要叫她知道,我东海可不是好欺负的。”
“大姐姐,炎帝虽死,但炎帝当年手下的那班臣子却还有在世的。往日父王不动它,也是因炎帝旧臣尚在,它也成不了气候。如今这样……”小一点的女孩子寻机劝道。
“废物!它一只鸟又不会张嘴出去说。我们用龙宫里的水晶镇住它,谁能知道这件事?谁能问我们的罪?”大龙女说话间扬手用海浪拖来了龙宫的水晶,使法术把精卫封于其中。精卫尚能挣脱凡水,但海底水晶乃凝聚东海千万年的浩荡灵气方才形成,自水晶裹住它之后,它便再无法挣脱。
精卫便被东海龙女活活封在水晶中扔在琼华宫里,魂魄一次次碎裂又一次次凝结,只是无法逃离那水晶制成的牢笼。
梦神的投射到此结束,瑶姬寒了脸,诸神也是一时无话。
北海龙后跪坐在地,瑟瑟发抖却不敢发一言。
“陛下,真相既已大白,还请陛下裁定精卫一案。”祝融出列大声进言。
“北海龙后敖清少时顽劣,残虐精卫,削去北海龙后之位,发回东海。罚其永禁东海,无旨不得出东海一步。”玉帝又看了瑶姬一眼,加了一句道:“至于东海,不知者无罪。当年旧事,青帝陛下已有圣裁,自当翻篇。”
这最后一句,当是为了圆瑶姬所言东海拒还女娃尸身之事。
玉帝此话刚落,东海龙王并拉着妹妹跪下谢了隆恩。
北海龙后一人身系东海和北海,此番惩处,玉帝考虑再三,已然是显了多方恩典了。
“陛下,女娃虽如今只是一只精魅,化为鸟形,无神格但却有神识。您此番惩处,不痛不痒,未免不公?”瑶姬凛然道。
玉帝所裁,虽降了敖清的罪,削了她龙后之位,但这些不过身外之物,她回到东海,照样是东海的公主,比之女娃所受折磨,对比敖清确是不痛不痒,只不过丢了些颜面罢了。至于东海,更是不伤分毫。是以瑶姬不服。
“瑶姬,你利用朕开天眼翻出精卫之事,朕还未同你计较,你却如此不识抬举,置四海安稳于不顾,你如何对得起炎帝的仁恕之名!”玉帝也发了脾气,张百忍脾气再好,也容不得瑶姬当着他的面说他不公。
“瑶姬不才,也曾被尊为公主,颇得三界众生几番抬举。只是陛下这一份抬举,瑶姬当真是不识。我爹爹虽有仁恕之名,却从来不拿我姐妹用作施恩的手段。仁恕之德,乃求己身,非苛求受害者之术。陛下此番,对敖清仁恕了,对女娃却并未施仁术。”
瑶姬顿了顿,便又道:“莫非陛下开天眼,不是为了还东海还阎君一个公道,乃是特地为精卫之事?陛下或是觉得精卫之屈乃是小事,比不得东海之事兹事体大。”
瑶姬的辞锋,九天诸神方才领教。端的是贴面而行的锋利,直往最说不得处说开来。炎帝虽仁慈,但那是对黎民,对弱者,非玉帝此番轻罚施暴者,并要求受害者宽恕施暴者的所谓仁恕。玉帝拿瑶姬鼓动玉帝开天眼之事发作,瑶姬便索性把他的话挑明了,直言玉帝为东海与冥界之势方才开天眼,更显出其假仁假义,为君不公。
“你……你!”玉帝气得要掀翻玉座,瑶姬却施施然站在殿中,脸色不见丝毫惊慌。
玉帝坐三界之主的位子也不过百日,却已然觉得处处掣肘,这个要拉拢,那个不好得罪。如今连小小的下界神女都能当庭抗旨,让他在众神面前不得颜面。这天帝之位,实在难坐。怪不得众神最后请了自己来坐,原还有这许多是非。
“瑶姬,不得放肆!”只听一声淡淡的呵斥,便见空中浮起十二道金光,西王母自金光中走出来,诸神忙行了礼。
西王母目光在诸神面前巡了一圈,最后落定到瑶姬面上,心中一叹,却慢慢行至玉帝座前淡淡道:“还请玉帝恕瑶姬悲愤妄言之罪。”
玉帝便挥了挥手道:“神女激愤之言,朕自然不放在心上。只是不知娘娘此来所为何事?”
西王母便道:“本宫来此,是应陛下之邀,协理三界之事。”
玉帝朗然笑道:“娘娘肯来,此乃三界之福。”
众神面面相觑,三界至尊之位历来只有一个,此番却要开天地之先例,二圣共理朝政了吗?
此事瑶姬早前便听赤松子说起过,故而她倒并不惊诧。然而她冷眼看来,诸神之中,只太白金星同蚩尤面色如常,看来也同她一样,早知此事。太白金星乃玉帝信任之人,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更或者此事本就是他的手笔。蚩尤却居然也知道此事,要么便是他如今也当得上玉帝近臣,要么西王母同他互通了有无。
“娘娘如今既然来了,便同陛下一道料理此案吧。”太白金星进言道。
如此,西王母便顺理成章在玉帝玉座之旁又设了尊位,待坐定,她便问道:“敖清,你对残虐精卫一事,可知罪?”
“小仙……小仙当初是一时愤怒……小仙现已知罪。”北海龙后喏喏应罪。
王母便又问瑶姬:“瑶姬,敖清已认罪。现在你对玉帝所裁不服,那你是想怎样?”
“娘娘,女娃在东海水晶之内受尽折磨,只因她撑着一口气,才不曾魂飞魄散。那是女娃自己要强,却不是敖清脱罪的理由。我们神族历来讲究一报还一报,当初她怎么对的女娃,我便想怎么对她。她在女娃身上施的法,还请天帝在她身上施一遍。相信以天帝之能,自能做到在她身上不多施一刻术法,自然这法术也不会少施一刻。”
瑶姬此言,落字清晰,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听在诸神耳中,却觉字字落在心肺之间,端的是掷地有声。
玉帝便道:“如此惩罚,是否过于严苛?”
瑶姬便回了一句:“原来陛下也觉此法严苛。”
此言一出,玉帝便无话可说。
他有意示恩东海和北海,更欲显仁慈之名。然瑶姬却牙尖嘴利,句句带刺,毫不妥协。他便索性甩开手,让西王母裁定此事。如此更显他已尽力,东海和北海要怪,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西王母便问敖清:“你可是有不服?”敖清早已吓得面若白纸,说不出一句话。西王母便又问东海龙王:“龙王可有话要说。”
龙王便道:“臣妹之事,臣事先不知情。但事既已出,臣身为东海龙王难辞其咎。还请陛下和娘娘夺了臣东海龙王之位,平息神女之怒,以稍减臣妹之罚。”
瑶姬便觉得这龙王不错还算仗义,笑了笑道:“龙王此言差矣,此非小神之怒,此乃天道报应。敖清再受一遍女娃受的术法,也不能减少当初女娃所受苦痛的万分之一。只是不以此法罚敖清,便显不出天理昭彰。龙王把此事说成为小神泄愤,未免落了下乘。”
今日九天诸神便知巫山神女原是这样能言善辩的主。东海龙王的话已算十分之体面,入情入理,却被瑶姬驳的失去了理据。
西王母便对龙王道:“令妹之事,你既已认下。那此事便不能只算在令妹一人身上。只是毕竟令妹之事,天庭夺龙王之位未免不近人情。如此,不若东海龙王神位降一级。至于令妹,便依瑶姬说的法子,只时间缩减一半便可。刑法之后是否留有北海龙后之位,由北海龙王决定。”
西王母说完,便又问在场诸人:“诸位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诸神便道:“娘娘圣明。”
玉帝见西王母如此裁决,方知她手段厉害。四海本同气连枝,互相照应,四海一向以东海为首,然西王母借此削了东海龙王神位,东海龙王如今神位在其余三海龙王之下。既如此,龙族皆心高气傲,其余三位龙王此后怕再难以东海为尊。而东海与北海乃是姻亲,龙后之位的去留问题留给北海龙王去伤脑筋。北海若留敖清龙后之位,那敖清以罪妇之名在北海也无以服众。若北海龙王夺去敖清后位,东海和北海之间结亲便成了结仇。
四海之间的潜在关系只因这一事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这一番曲折,玉帝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诸神都暗想王母娘娘多年来避居昆仑山,不想一旦出手是这样的杀伐果决。
龙王见诸神无人替他求情,而他方才还自请夺位更无立场说什么,此番便当是尘埃落定。然而他又想起琼华宫那一场诡异的大火,一切便是由那场火事引起,心中更觉冤屈,忙道:“精卫之屈已申。只是我东海琼华宫那场火,却不知是何人所为?”
梦神便出列禀道:“方才小神把精卫记忆投射给诸位时,看到一些事,怕是与此火有关。”
玉帝来了精神,漫声问道:“你看到了什么?同大家讲讲。”
“这事,小神不好说,还是由小神投射给诸位看吧。”梦神犹豫了片刻方才道。
玉帝见他这样说,便道:“既然如此,你便施法把你看到的再次投射给在座各位,大家一起来参详参详。”
梦神施法,众人便再次看到了东海琼华宫。琼华宫里当时住着的,不是大公主敖清,乃二公主敖涟。
敖涟便是当初在东海上劝阻敖清的那个小姑娘。女娃被封之后便被敖清扔在脑后,做了敖涟宫里的一个摆设。
敖涟望着她叹气,炎帝部属已有所察觉,日日派人来东海上查探。所幸龙宫乃龙王府邸,也无人敢闯。但敖涟却也不敢放了女娃。
后来不知怎的,闹出敖涟非纯血真龙的事,她的娘亲,实乃一条母蛟。她同北海的婚事便也作罢,由敖清代她同北海议亲。敖涟在琼华宫里哭,抬眼便看到水晶里的精卫鸟。一时竟产生同病相怜之感,道:“想来你我都是弃子,我父王不要我嫁到北海了,你从前的臣属也渐渐不再找你了。”
精卫在水晶里自然发不出声音,只这么看着敖涟。敖涟哭了几日,她姐姐敖清便来琼华宫说要住这处宫室。原是龙宫的玄龟婆婆算了,说西位这段时间是有福之位,在西殿住三个月再出嫁,能保嫁后婚姻美满百子千孙。是以敖清主意便打到西殿琼华宫了。
敖涟气急道:“大姐姐已经抢了我的姻缘,如今还要抢我的住处吗?”
敖清笑道:“东海与北海结亲,可北海从来都没指名道姓非你不可。从前是我不愿,如今我愿意了,哪里轮得到你?”
她见敖涟脸色越发不好,又道:“至于这琼华宫,我作为龙后嫡出的大公主,住在哪一处宫室,还要你一个杂种过问?”
敖涟气的差点晕倒,白了脸道:“大姐姐既然这样说,也要容我稍稍收拾一下,三日后自当亲迎大姐姐入住。”
“谁稀罕你亲迎,我便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后我可不想在琼华宫再看到你。”说罢扬长而去。
敖涟回了内室,在门上施了禁制,便拔下头上发簪,在手腕处画了一道。鲜血流下来,缓缓滴在地上。
“你从前觉得北海不好,又冷又小,不想嫁过去便让我嫁。后来见北海大皇子长得好看又允文允武,又想嫁了。如今还想着百子千孙,我偏不如你愿。”敖涟说着,便在地上用血画起了阵法。
敖涟用血祭在琼华宫设了九幽阴煞阵,女子在阵中住上八十一日,此生再不会有子嗣。她把阵眼安在女娃身上,女娃便同整个阵法一起隐在了琼华宫中。
九幽阴煞阵乃是阴毒的阵法,必得以主人之血献祭,以死灵作为阵眼,结成阵法,而阵主亦需活殉此阵才能启动阵法,乃杀敌八百自损三千的招数。
三日后琼华宫迎来了新主人。女娃在水晶中看着枯荣更替,一言不发。
“因是神女带走精卫,阵眼一失,便有冥火受阴气招引来到龙宫毁了这宫室。”阎君见了这番因果,上前秉道。
底下诸神也议论纷纷,想不到失火一事内里还有此等秘辛。
瑶姬看了一遍热闹,此时出言道:“不知龙王对这个结果,可还满意?”这话就太刺人心了。东海龙王已是抬不起头来,敖清更是满脸是泪,不知是哭自己一生不孕还是哭真相居然这般难堪。
瑶姬点了点头道:“你们东海对这个结果满意就好,省的到时候又把起火一事栽在我头上。”
“瑶姬!莫要胡闹!此事既然已经明了,阎君和东海龙王都为一方之主,身负重任不可久离,便都回去吧。敖清受了法,天庭会派人把她送到北海。”西王母说完,又问了玉帝道:“玉帝以为如何?”
“便按娘娘说的。”这一场官司审的,玉帝已然是疲乏,恨不能马上结束。
瑶姬见诸事已定,手指伸进袖中摸了摸精卫的羽毛,心中想着不知女娃可满意这样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