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顾戚园和洪犇后来回家都挨了顿暴打不提,却说怀苓又惊又吓,昏沉沉被四叔带回了府,当晚就起了高烧。
许是连番惊惧,怀苓年方九岁的身体实在吃不消,这高烧一起,便好不凶险。
期间房里的大夫来来去去,各色药方斟酌反复,可她的体温就是居高不下下去。
起初怀苓还有意识,也能与方伯轩打趣,和新上任的贴身小丫鬟雪蕊谈笑,后来慢慢便睁不开眼了,人也烧得直哼哼,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险些把巡防归来的方毅吓得魂飞魄散。
其实怀苓虽然昏迷着,心里却是什么都懂的,也能听见旁人说话,可就是觉得身心疲惫不堪,眼皮重若泰山,实在睁不开,恨不能一睡了事。
直到第三天时,怀苓昏沉间听见一位老大夫发愁地和方毅道:“小姐再如此烧下去,怕是即便救下来,也可能要伤到脑子了。”
方毅听罢气得捏烂了手中的药碗,还将那大夫撵出了府。
当时怀苓还心下暗喜,只觉得这回再清醒,可以直接装作烧坏了脑子,再也不怕被人发现自己将旧事都忘了。
然而当日夜深,方毅却趁左右无人之时,捏着孙女的手,老泪纵横。
祖父的泪水滴落在怀苓手背上,烫得她心底直颤。
她这才发现,自己不在意的生命,其实竟是亲人的心头至宝,如若就此撒手而去,哪里还对得起将这身体托付给自己的方怀苓……
于是第五日上,也许是哪副药起了作用,也许是怀苓激起了求生意识,她的体温终于有所回落。
方毅大喜,一番重赏之下,各种滋补之物不要钱似得入了各路大夫们的药罐子,到底把怀苓从死亡线上拽了回来。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等到怀苓的病情大好时,已经是大雪时节了。
怀苓病好后身体依然虚弱,需要仔细调养才不会落下隐患。期间由于都司府衙后宅里群龙无首、一团散沙,还逼得方毅只能允许棉枝“戴罪立功”,才整肃了乱象。
只是怀苓这一病,不仅让方毅和方伯轩心疼不已,更是打破了方毅希望孙女陪伴自己久居辽东的念头。
棉枝等人闹出的萨满一事,让方毅猛然发现让怀苓这样年纪的小丫头,住在一个没有女主人的地方,竟然如此危险。没有当家主母教导,怀苓甚至拿捏不住自己的贴身丫鬟。
不仅如此,方怀苓越来越大,如果继续像个皮猴一般,与年龄相仿的小子们厮混,也实在不是个办法。这次是意外坠入冰窟,以后还可能遇上其他危险。如今怀苓还可以凭借年纪小胡闹,再大一些,只怕就要对她的闺誉有碍了。
老妻的来信在他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折腾,一切都在提醒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兵法有云,为将之道,重在权变。
方毅是位不折不扣的名将,取舍之时自然也杀伐果决,绝不首鼠两端。自想通了怀苓继续留在辽东,百害而无一利之后,他便立即手书一封,五百里加急送回了京都武宁侯府。甚至私下里安排人,为怀苓打点起行装来了。
虽然怀苓年纪小,万事都应听从祖父安排,可方毅也担心怀苓不情愿,再闹出负气出走等事,便几次拿话试探,为她描述京都的繁华有趣。
可惜方毅口无遮拦惯了,往往说着说着,话题就跑一边儿去了。
“我们武宁侯府就位于南门大街的小甜水巷里,是你曾祖父攻入京都时,挑中的前朝一位尚书的宅子。你曾祖父其实是十分仰慕有才学之人的,听说这位尚书学识渊博,是位当世大儒,便觉得住在他的宅子里,就能生出擅长吟诗作对的后代子孙呢。”
说到自己那不靠谱的爹,饶是方毅已年近花甲,也忍不住要翻个白眼:“结果自然全他娘的白日做梦,不光生不出来,连有学识的人家也不甘心嫁进咱家来了。这可不就是他自己造的孽嘛!唉,你不知道当初你外祖同意你娘嫁入方家时,我有多开心。就为了这,我还专程去祠堂给你曾祖父他老人家上了柱香,让他也能在底下一雪前耻,乐上一乐。”
怀苓听着听着,心中突然一动,她觉得祖父口里的武宁侯府,似乎十分耳熟。
沉思了片刻,她忽然想起自己前世知道一户类似的人家,就是爵位是“武宁伯”的,也姓方。
那位武宁伯家祖上是开国名将,出身草莽,骁勇善战,随太|祖|皇帝南征北讨,功勋盖世,也是最先攻破前朝京都之人。
偏偏这位将军性情桀骜不驯,鲁莽粗俗,又大字不识,做下不少奇葩之事。
其中最有名的一桩,便是他兵入前朝内宫时,奸污了姿容绝世的皇贵妃,最后还强纳回府,让太|祖都拿他没办法。因为此事实在提不上台面,引来士林非议,太|祖论功行赏之时,只封了他一个“武宁侯”,甚至没有世袭罔替,仅仅是个流爵。
也有后人评说这位武宁侯其实乃是韬光养晦,为了自保而故意自污名声。
然而强纳皇妃为妾一事实在是太过离经叛道,不论是新朝勋贵,还是老姓士族,都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然而碍于对方简在帝心,如日中天,只能捏鼻子与之为伍,但等到子女谈论婚嫁时,就不约而同地对武宁侯府退避三舍。
这位武宁侯一共只得二子,老大早已娶妻,老二是他的老来子,传说生得风流倜傥气度不凡,就是身子骨略单薄了些,结果满京都的贵女对其避之惟恐不及,无人愿嫁,竟然落了个无人问津的下场。
面对这种情况,这位彪悍的武宁侯应对也异于常人,恼羞成怒之下,竟入宫找太|祖叫屈,最后还真闹得太|祖将宠爱的幺女清河公主下嫁给了他的儿子,反而因祸得福。
但饶是如此,武宁侯家的婚娶困局依然没被打破。
其实这户人家专出将种,第二代武宁侯也是一位战功彪炳、威名赫赫的绝世名将,因军功傲人,袭爵时便没有降等,依然受封了武宁侯。
然而这位武宁侯的夫人却是个大字不识的村妇,行事上也不合规矩,每年大朝会上,都为豪门世家所耻笑,如此一来,门第相当的便愈发不愿将女儿嫁入这等人家。
等到第三代上,袭爵的是嫡次子,也没什么战功,武宁侯也就变成了武宁伯了,更是只能和不入流的官吏家庭联姻,甚至还将自家嫡长女送给太子邀宠,由此可见是什么样的人家。
怀苓这边还在走神,方毅那边依然沉浸在对往事的唏嘘上,这话题也就越扯越远,一路从怀苓那位“全家学问最好”的娘,拐到了怒骂怀苓那位“最不像样”的爹,直到最后,又聊到了那位“只见其信未见其人”的祖母来。
“你那祖母呢,和你祖父我是青梅竹马。我在战场上以命搏命,她在家操持也不好过,年轻时受了不少的苦,后来又跟我受了不少的气。我这辈子欠她良多。”
提起多年未见的老妻,方毅语气不觉略添了几许柔情,“你祖母那个人啊,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别看她从来没个笑模样,其实是想笑也笑不出。她生你爹那会儿受了风寒,患了卒口僻,一笑口眼歪斜十分不雅,因此才板着个脸。以后你见了她,别被她那冷脸吓到,其实她最喜欢小儿女在她面前玩闹了,见了咱们活泼的怀苓,肯定会极喜欢你的。”
怀苓毕竟不是真的九岁,听话听音,很快便觉得祖父这话,说得竟似自己即将要侍奉祖母去了。
她忍不住轻声问:“祖父,你说这些,莫非是要送怀苓回京都吗?”
方毅沉默半晌,到底点了点头道:“你生长在辽东,祖父知道于你而言,这里就是故乡。可是怀苓,这里不是我们的家,你的祖母,你的父亲,你的兄弟姐妹,都在京都。这些年是祖父贪图天伦之乐,将你留在身边,是祖父自私,耽误了你啊。”
怀苓听得鼻子发酸,只觉得祖父拳拳爱护之心,满含她前生从未从家人处感受过的呵护眷顾,竟落下泪来。
方毅见她如此,还道是不愿回京,揪心不已,又哄又劝,变着法的为她讲述京都的好处,什么全大周的小吃京都都能买到啦,什么天桥边上有胡人杂耍可看啦,甚至连哪里有戏园子,哪里有马球场,都讲了一遍。
怀苓前世虽然长在京都,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听过这些,自然越听越入神。
虽然她也知道,时隔多年,方毅说的这些肯定与实际有出入。但是等她回了京都,又哪里能再出门玩耍,便是听一听,也是好的,权当望梅止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