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总会有一个人成为自己的劫数。以至于,在多年后,蓦然回首,依旧还会觉得彼此的相遇、相知、相离,都是冥冥注定的天意。没有早一秒,也没有迟一秒。花开花谢,都来几许,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佛说:前世劫数,今生眷恋。不知要辗转几世轮回,走过多少山水,才能在红尘滚滚中与君再重逢。
缘起缘灭,不会因为今生的各种努力而改变因果。无论他留下还是离开,都是生命中一场无法逃脱的劫数。你若带着伤痛仍默默等候归来,只是因为他嗜血的刀锋还未来得及你重伤。对于再怎样都会输掉的棋局,最好的选择就是及早抽身离开,不悲不喜,不痴不怨,不争不抢,因为终归要相信,在尘世间上也会有那么一个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成为他的劫数。蓦然回首,那人,便在灯火阑珊处……
时光回溯,盛夏的阳光定格到夏侯素菲当日在闺房被挟持的午后三刻时间。事实上,当时的场景并非完全如同她于山庄门庭外在太阳偏西的酉时所言,因为,说话的现场除了夏侯宁波、紫鹃之外,不仅有山庄的侍卫长罗叶及随从,而且还有隔墙有耳的悠悠众口。在芸芸众生之中,没有谁会傻到把好坏刻在脸上。“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的顾虑在于不知道谁是下一个“七人众”。毕竟,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迷。
在哥哥新婚燕尔大喜现场,夏侯素菲也是发自肺腑的高兴,早早地便安排妥当了各个婚礼环节,忙碌着在厅堂招呼着各路宾客和群豪。由于堂前屋后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非凡,丫鬟婢女们一时忙不过来,她便在迎宾之余,主动上前帮忙,散发糖包、炸馓子、酥儿印、芙蓉饼等甜食和饮品,不料几个毛躁的孩童在屋内嬉戏玩耍,来回奔跑着做迷藏正起劲,却不慎碰倒桌椅,将桑葚汁液倾倒到了夏侯素菲的裙怀里染了色,弄脏了喜庆的衣服。紫鹃见状后,觉得不妥,在金石良缘的大喜之日,主人家的喜服被损,原本就有悖于福缘鸳鸯的吉祥氛围,加之前厅本来就是典雅庄重、端方肃穆的地方,乃会见宾朋、长幼教谕、喜庆活动的场所,讲究严格有序,中规中矩,却任一群孩童上蹿下跳,不由得有些生气,正准备上前出言训责犯事儿的孩童,却被夏侯素菲使了一个眼色,及时劝住拦下。
只见,夏侯素菲的唇角弯起,如同一弯新月,俯身抚摸地几个追逐嬉戏的孩童的额头,笑脸盈盈地道:“宝宝们,前厅家具种类繁多,条案、方桌、藤椅每一件物品的形体块头都比你们个头大,宜当千万小心避免磕着碰着,把自个人弄着哇哇大哭起来,让爹娘担忧心疼。”说着,她侧身顺手从桌上的果盘里取了几块软糯甘饴的桂花糕,递到了孩童的手上,柔声建议道:“不如宝宝们到院落中的园囿玩耍,那里不仅摆放有果脯蜜饯、香酥糕点等好吃的,还有许多花蝴蝶可以追逐。”听闻后,孩童们接过桂花糕,道了一声:“谢谢姐姐”,便牵头而行,欢天喜悦地奔向院落中的园囿。
夏侯素菲缓步上前,透过前厅紫檀木雕花玉兰刺绣屏风的一角,凝视着园囿的一角百花园,园囿名叫“圃舍·源溪”,原本沿山边一条泉溪而建,分为柳翠林、百花园、听泉亭、赏月阁等4个区域,园里姹紫嫣红,听溪水如练,淙淙有声,蜿蜒流淌,传来幽深澹远的旋律,犹如空谷绝音。她不禁忆起唐代司空图《诗品·洗炼》所云:如矿出金,如铅出银。超心炼冶,绝爱淄磷。空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载瞻星气,载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潺潺流水是深潭里流泻的一汪春水,是古镜中照出的眉宇精神,外形素雅而内心高洁,乘着皎皎月,追寻古朴纯真,似满天星辰使人神往,似飘逸高士载歌而行。清澈的溪水是今生的写照;晶莹的明月是前世的影形。”她兴致盎然,吟诵了几句。抬头望去,盛夏的阳光充盈明媚,不依不饶地将嫣红柳绿追赶,花香扑面而来,萦绕在鼻翼,没有雾气氤氲,气息格外放纵驰骋。相对于赏花,幼童们更热衷于扑蝶,急走追蝶随伴走,飞入花丛无处寻。对此,她嫣然一笑,娇俏容颜宛如夏日一朵含露待放的粉色蔷薇,映入往来宾客的眼帘中,风姿秀然,胜了春潮。
回眸,只见紫鹃含了一丝焦虑,嘟囔道:“小姐,今天是少庄主的大喜之日,凡事还是要讲究吉利图个好兆头,您的喜服弄脏了,带污垢的东西不吉利,快回屋换了吧!这怪这帮调皮的熊孩子。”
夏侯素菲对此倒不以为意,梨涡浅笑道:“你看园囿里都是蝴蝶双飞,芙蓉并蒂,鸳鸯戏水,皆为琴瑟合鸣、笙磬同谐的好兆头。哥哥乃世泽贻芳,嫂子乃绣阁名姝,允称璧合珠联之妙,克臻琴谐瑟调之欢。今日良缘夙缔成佳耦,增来鸿案之光,结此凤仪之好,定然云蒸霞蔚兴隆气,富贵荣华世吉祥。”说着,见紫鹃不放心,她便起身福了福,口气温婉如同春风道:“知道了,我的紫鹃大管家,素菲这就回到闺房换一套得体的衣裳去,您莫要再愁上眉头了,担心到时候一不小心就嫁不出去了。”言语间,带着几分戏虐的味道,却更多的是平易近人的谦和,温言细语的眉眼,妙目微阖,极为和蔼,如同盘曲挺秀的合抱之木,依旧无法掩饰夏日的光影斑驳。
紫鹃见小姐竟然给自己福身施礼,乱了章法,脸色顿时闪过一丝惶恐,急忙四下里环视周遭一眼,看有没有被现场宾客和豪杰瞥见,观察众人绝大多数是按照彼此亲疏关系、相互熟悉程度而选择相邻入座,自个儿忙着交头接耳,嘘寒问暖,谈笑风生,暂时无暇理会其余的事情,加上自己和小姐所处的地方在当正厅的偏角,应该没有旁人注意到刚才小姐对自己施礼的瞬间,故而长吁了一口气,才稍稍安心些,面有戚戚之色,带着嘶哑着声音,低声道:“小姐,这种玩笑可不能乱开,万一让其他人知道了,传到了少庄主的耳朵里,紫鹃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夏侯素菲心头一凛,含了一缕盈盈笑意,拉着紫鹃的手,安抚道:“你我虽是主仆身份,但是情同姐妹,不用这么拘束,哥哥也不至于是如此小气之人。”说着,她准备起身回闺房换衣裳,在临行前,嘱咐道:“今日大喜之日,山庄来往宾客和群豪云集,迎来送往,事务繁杂,你多担当着点,招呼好其他姐妹们把照顾客人周到。”
紫鹃顺从地点了点头,利索答了句“是”,夏侯素菲便跨出步伐,朝着后院自己的闺房走去。
两名在后院端着茶水走动的婢女见小姐过来,立马小步上前,一人手脚利索地及时把闺房的门轻轻“砰”的推开,一人半曲腰身立马将里头的帘子掀起,低眉颔首,迎着夏侯素菲走进去。夏侯素菲执了执纤纤玉手,示意她们各自忙去,喃喃道:“今日山庄来了不少宾客,人手忙活儿不够,你们都到前厅去帮忙去吧,后院不用留人伺候。”婢女应了一声,屈身告退。
夏侯素菲进屋重新挑选衣裳,料想哥哥燕尔新婚,自己不能穿戴太素,以免失了喜庆,也不能着装过艳,以免抢了新娘子的风头,便在衣柜中相中了一袭粉色挑丝的杏花纱裙,头上斜簪一朵寓意忠贞不渝爱情的玉兰花,外形极像莲花,花瓣展向四方,舒展饱满,白光耀眼,绚烂不俗,配搭了婚礼鸾凤和鸣、喜成连理的浓厚氛围。难怪先秦士大夫屈原《楚辞》流传了“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菊之落英”的佳句,她秀发轻挽,薄施粉黛,衣袂飘飘,整个身姿显得温婉典雅又落落大方。
正当她换好衣裳准备跨越门槛走出房门的时候,忽然,她隐约感受到了一袭凌冽的剑气,如同严冬寒流倾泻,自房梁顺流而下,气场强大。她的盈盈目光中流露出一丝踌躇之色,双腿不由得停滞住了前进的步伐,因为,她知道,自己已经作为一个目标被持剑人的视野所锁定,即使再如何迈步,也无法走出闺房的小小天地。她料想:与之被动坐以待毙,不如主动以声势振人,便佯装毫无畏惧地朗声道:“何人在此?还不速速现身”。
其实,这股所谓气场强大的剑气,对于寻常剑客来说,也就如同云淡风轻的飘逸而不被人有丝毫察觉,即使对于像萧正羽一样的顶级一流剑客来说,也不过于气若游丝、声若蚊蝇的微末感知。但是,夏侯素菲却能对剑气外露洞察秋毫,其见微知着的敏锐性让人喉头骤然一凉。也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会一眼就看破了北斗七星绝杀阵的另类“花信子”摆阵,及时提醒萧正羽转变破阵的思路。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话音刚落,果不其然,一人蒙面持剑飞身而下,剑锋并未出鞘,却如同在歇斯底里的咆哮,凸显锋芒毕露,慑人心魄,让人觉得所向霹雳。只见剑身仿秦剑,剑长三尺,秀有花纹,剑上缀有七采珠,以九华玉为饰,乃天下闻名遐迩的名剑:赤霄剑。
由于蒙面,夏侯素菲看不清来人的容貌,只能看得见蒙面人露在外面的眼睛,那是一双幽暗深邃的冰眸子,正目不转睛地冷眼凝视着夏侯素菲,喉头骤然发紧。
夏侯素菲明白遇上贼人了,逼迫自己静下心神,从容应对,但是终究是一个弱女子,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眼底骤然闪过一丝晶莹,睫毛微微发颤,却很快掩饰了下去。
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并伴有清脆的声音传来:”小姐,小姐,您换好衣裳了吗?还在不在里头?嬷嬷催了,要准备上头仪式了。”说话的丫鬟正是紫鹃,她约莫等了半柱香的时间,因为被嬷嬷催促要让小姐提前准备男方家的上头仪式,便临时放下手里的事儿,疾步赶到后院闺房提醒夏侯素菲。上头仪式是象征肩负起开枝散叶使命的仪式,为婚礼梳发整理,要于婚礼开场之前进行,由一位好命佬及好命婆主持,并由家人至亲出席参加。
敲门声猝不及防,显然惊动了黑衣人,目光犀利,朝夏侯素菲剐了一眼,神色如同数九寒冬里房檐屋后瓦片下悬挂着冰凌,凝固成一把尖锐的刀子,能够穿刺人的心肺。夏侯素菲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做出疾呼救命那样的傻事。她只能拿绢子按了按眼角,声色如常地答应了一声,平静似水地道:“等会儿,我还要画一个眉就出来,不要催促。”
听闻后,紫鹃欲娇羞抿嘴儿道:“少庄主的大喜之日,小姐作为唯一至亲,自然要打扮着更加得体庄重,就让奴婢来伺候您梳妆吧。”说着,她满心欢喜,便准备推门而进。
夏侯素菲立马反应过来,压低了声音,没好气地冷然道:“难道我连简单画一个眉都不会吗?还需要劳烦你来操心,这会儿前厅客多事杂,你先去忙碌着,不要在这里候着偷懒。”
紫鹃被这冷不丁的斥责微微一怔,原本灿烂的笑容倏然隐晦了下去,犹如被疾风横扫而过的残花,黯然神伤,虽然心中满腹委屈,但是料想可能是因为这几天奔波劳累山庄大喜的事,导致小姐有些心烦意燥,只得垂下了脸,福了一福,转身离开了后院。
夏侯素菲回首,定了定神,语气淡然地道:“接下来,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黑衣人一个疾步向前,用剑鞘指的她的胸膛,沉声道:“你说呢?”说着,又将剑鞘缓慢向上离开,直道抬起她的下巴,长目微睐,略有深意地道:“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夏侯素菲顿时觉得不悦,对此有几分心下不免厌恶,挥了挥绢子,一把将剑鞘推开,嗔怒道:“你若是有什么非分之想,现在就一剑杀了我吧。”说着,不由地退后两步,不慎触碰到了身后一对高架仙鹤烛台,束发的玉兰花发簪移动了方位,几缕青丝滑落了下来,凌乱地垂落耳边。
黑衣人见状,嘴角勾起了一丝轻薄的微笑,一步步缓缓走来,夏侯素菲惊恐不已,脸上泛起潮红,杏眼含怒,朗声道:“放肆,这是夏侯山庄,我要大声叫人了!”
言语间,铿锵激烈,却引来了黑衣人带着嘲讽之意的清浅一笑:“夏侯家的大小姐真是好记性,莫非忘了这会儿前厅宾朋高座,山庄人少事多,正在大堂忙碌招呼,后院可谓人迹寥寥,距离前厅却有数百余米之遥,你若要叫要嚷,尽情可以试试,看看一盏茶的时间之内,究竟有没有人呼应?”
夏侯素菲对此恼怒不己,眼圈微红,却是无奈,手心逐渐发冷,自身感觉到贴身的纱衣已经被汗水濡湿的粘腻。
夏天,属于阳光洒满的时节,生机盎然的欲望呼之欲出。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在闺房外,桐荫委地,柳荫深处,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地上,只传来蝉鸣抑扬顿挫般大合唱阵势的喧嚣,挟裹着不安分飞翔的欲望。
疑迟片刻后,她目光如炬,沉静地道:“即使此时前厅闲来无事,后院人来人往,我也不会大吼大叫,因为不能让他们进来白白送死。”说着,她果断地拔下头上的发簪自持,乌黑发丝顿时如同瀑布直垂,发簪却被死死地顶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直视着黑衣人如同鹰一般深邃的眼睛,随时准备着割颈自刎。
对此,黑衣人却是不以为然,不过暂且停滞住了向前迈的步伐,噙了一缕疑惑在嘴角,轻吁一口气,问道:“喔,听闻夏侯山庄凭借万贯家财,以重金招揽天下能人英才作为门客,因此侍卫个个身手矫捷,可是,如今我还未出手,你却先替他们认了输,想不到夏侯家的大小姐对自家防卫是如此不自信!”
“南朝陶弘景《古今刀剑录》有云:汉高祖刘邦斩白蛇,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都是倚仗赤霄剑。可惜,你的剑尚未出鞘,就剑气凛冽,锋芒毕露,并不是因为它是一把刃上常若霜雪的赤霄剑,而是因为持剑的人,功力达到了炉火纯青,万夫莫敌的境界。”夏侯素菲的唇角轻扬,眉间之间闪过一丝亮光,徐徐道:“即使你手中持着是一块废铜烂铁,或者是一把朽戈钝甲,都会运势有如神助,成为器宇不凡的神器—你说,若是交锋,他们又岂能不会白白送死?纵使夏侯山庄养有一众高手!”
“呵呵,很好。有人这么夸奖我的身手,将它凌驾于居功至伟、彪炳千秋的汉高祖刘邦之上,我很难不会感到高兴,更何况还是一个宛转蛾眉、秀色可餐的美女。”黑衣人眼底骤然和颜悦色,兀自浮起一个幽绝的笑意,但很快沉没了下去,又疾步向前,距离夏侯素菲仅有一尺有余,伴随一股清新的香气迎面扑来,拂拂袅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