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终还是被秦伍拖着离去了。
杀戮让我满面鲜血,哪里还有什么阿婆口中的仙气,不过一个罪人。
不,我亦是非人的。
杀戮后我便失了气力,喉中干渴如同深陷沙漠,我无神的望着面前火光明艳的阿婆,眼眶中又滑出了温热。
我不知那是血,还是泪。
秦伍在我的身侧哭着喊着我的名,我如同失聪了一般,全然不顾。
苏壹从尸体中捡来几根木棍,沾了血,浇上了火油。
我的身子终是没了气力,手中血淋淋的枫华松了,摔到了地面的血泊中,滚到了一具尸体旁,我双腿一软,就要跪下的时候,秦伍抽噎着扶住了我,我当下终是听清了她在说着什么。
她说:“对不起。”
我木然的瘫倒在她的怀中,任她抱起我一个抬身跳到了院外的墙上。苏壹满面复杂的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便将手中的火把扔向了那堆尸身血泊。
火光一瞬化作了巨蛇,吞吐着信子将阿婆的小院子卷走了去。
肆虐着,烧烬了我的二十年。
我作为“人”而活的二十年,带着房屋瘫倒的声响,卷走了阿婆和我的生。
秦伍抱着我同苏壹跑出了镇子,不知跑了多久,忽的停在了一处林子里,秦伍将我放下,我知我当下是如何狼狈可怖的模样,银白的长发散了,惺忪的沾满了鲜红,眼中淌下的血水早已布了满脸,衣襟是我自己都能察觉出的鲜红润湿,我就这么靠着树干,垂着头,望着满手的鲜血,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伍已经止了泪,声却仍是有些沙哑,她蹲在我身前,用着同平日逗趣我时全然不同的声音,温和又带着些怯懦的说道:“夜······对不起······”
为何要道歉?
我全然失了所有情绪,我不知我是否该生气,又是否该悲伤。
他们二人当是同我是一样的“事物”的,那为何不早些告知我呢?
阿婆分明也是知晓的,那为何也未曾告知我呢?
一定要等到如此地步,才让我知晓么?
恨么?
我该恨的罢?
却全然失了气力。
我缓缓地仰起头,望着眼中又开始聚起湿润的秦伍,唇蠕动,却因着喉中的烧灼干渴而难以开口,我应当是面无表情的,因着我不语的摇了摇头后,秦伍又是落了泪来。
苏壹揽过秦伍拍了拍她的肩,望着我,眉眼间全是悲戚。
我觉着他们当是在怜悯我罢。
我却什么情绪都无力去思索,只是木然的望着林中疏密的月光,眼前蒙着一层幽幽的红。
我只是想着。
让阿婆同那些人葬在火中,是否难以安息?
他们去了地府,是否会欺辱阿婆?
阿婆可会,可会,想我念我?
“夜······你莫要这般,这般,是我二人不该一时担心便搬来你的身侧,你若是生气,便打我骂我,也好过这般······”秦伍又开始哭了。
我是从不知晓的,秦伍竟是这般爱哭。
不论是小时还是昨日,她都是那副柔软又带着几丝狡黠的笑着,总是拿着各种小玩意儿来逗弄我,总是想要我多些神情。
现下却,哭得满面狼狈。
我该是要笑话她的罢。
我终是有了一丝思绪,便提了气力,偏过头望着蹲着身子淌着泪话语哽咽的秦伍,抬起满是鲜血的手想要替她拭一拭眼角的泪水,却脏了她白净的脸,我一愣,又是垂下了手。
她却好似被我的动作惊到了一般,哭声一时都停了,睁着血色的眼角瞧着我,满面怔愣,却又在下一瞬哭得更是厉害了,她双膝触了地,摊开手拥了我冰凉的身子,怀抱里的温热让我颤了颤,又平静了下去。
我看着侧过头眼角挂了光亮的苏壹,眼前的血色一丝一丝的在褪去。
我已经没有阿婆了。
我只有他们二人了。
十五个年头的朝夕相处,她二人早已成了我心中的一处柔软,所以,我当是不怨的。
我终是松了背脊,下颚靠在了秦伍瘦削的肩上,喉中撕扯着,一开口是自己都一瞬诧异的嘶哑:“我······是什么?”
我是什么?是妖?是魔鬼?还是怪物?
我能觉察出秦伍的身子在我出声后僵硬了一瞬,我却再也没有气力开口,只是软了身子靠在她怀中,沉默了去。
林中一时只余下了萦绕的血腥气,我瞧着那愈渐白了的月光,心下知晓我的双眼当是褪去了红。
“我们原本是妖,是兽族,现下是魔,嗜血的魔。”秦伍终是没有言语,倒是苏壹轻着声开了口。
我早已是满心木然,听着妖魔鬼怪的言语,也提不起一丝情绪。
不论是妖是兽亦或是魔,我同阿婆都不是一块的了。
那我离世之时,当也是寻不着她的了。
我总是嘴拙的,也总是不爱笑的。阿婆总是希望我多笑一些的,我却终归是没能多让她瞧瞧的。
她养我顾我二十多个年头,我却自始至终都未曾对她说一句谢谢。
怕是,往后也不可能同谁言说了。
我就这么木然的任着秦伍拥着我,疲倦得不成模样的睡了过去。
待我醒来时,已是不知是何时了,身上的衣衫已经换上了干净的,是我常穿的白衣,发上的血色洗净了,我望着这状似客栈的房屋,撑着身子刚是从塌上坐起,秦伍便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瞧见我醒了,终是没有泪眼婆娑的,抿了一丝笑意走到了床边。
她想要替我擦脸,我不语的接过了毛巾,一面擦着脸和手一面听着她说着族里的事宜,她说我是族长之子,当是少主。
我不置可否的擦着手,不语的听着。
随后我便又随着她同苏壹出了门,四处奔波,一面听着她说着族中尚存的族人的姓名,一面同他们一个一个的相见。
待到我终是同他们聚合之时,我已记不清过了多少个年头,那天下的帝王,又是换了几个。
我听着他们或笑或怀念或关怀的冲着我唤着少主,便只能默默地颔首示意应了,却不再言语。
从醒来的那日我便不知为何,总是不愿开口言语了。
不愿开口,也无力开口。
我同他们又是生活了几十个年头,深居浅出,日子日复一日的,毫无色彩。
我是欢喜他们的,许是那一丝血缘的联系,我瞧着他们总是亲近的,却又无法再去过多的亲近。
我总是站在隐居的草屋前,望着下方的林子,迎面接着风,若是那风带着几丝春意柔煦,我便总是会软一软冷然的面容。
那抚上面的柔软,像极了阿婆的手。
秦伍总是在他们面前唤我少主,替我言语,在独处时,却仍是笑意妍妍的唤我的姓名。
我对称呼本就无甚在意,便也从未制止,只是在她唤我时侧过头瞧她一眼。
日子就这么平淡而乏味的过着,我时而便是在想,这条命要走到何时才是尽头,我要再见多少次改朝换代,才能离去?
然我却又是胆小的,我不敢自尽。
我的命是阿婆给的。
我的面貌就这么定格在了二十岁的模样,是阿婆离开时的模样。
所以,我又是不敢死的。
喉中干渴时,我总是忍着不去喝那东西,这时,秦伍总是会哭。
我便会心软的依着她喝了。
之后她便是知道了如何对付我,只要我不喝,便就哭,我总是看不下去她泪眼朦胧的柔弱模样的,便每每都会依着她,喝了去。
又是过了百年,我带着他们去了战场。
秦伍说鬼族是我们的世仇,是兽族的世仇。而我们一族天谴之时规定不可参与战争,鬼族便从未来招惹我们,却是总去招惹兽族的。
我们同兽族本是同根生,便自当要去帮衬的。
我瞧着那些睁着一双燃着绿色鬼火的眸子的怪异东西也是觉着不适的,便也毫无犹疑的入了战场。
那是我第一次见着狼族。
即便战场上的他们那鎏银的毛发上都沾了嫣红或绿色的液体,却仍是掩盖不了那一身的威严高贵的。
我瞧着,自是心生亲近。
战场上一对夫妇好似瞧出了我的身份,一面亲切温和的同我道谢,一面托了我一件事。
他们一面杀敌,一面柔情似水的同我说着这林子的顶峰的某个孩童的事宜,一双鎏银的眸子里即便已是疲惫布满,却仍是软了,软得似一潭春水,我瞧了,又是不由得忆起了阿婆。
我便颔首应了他们,一路杀敌,上了顶峰。
我瞧见银狼时,她还十分娇小,倒不似一匹英勇的狼,更是像一只迷惘的小狗。我救下她,听着她在我耳边聒噪却又带着恐惧的话语,带着她回了那夫妇交代的地方。
待我离去时,我又是遇见了银狼口中一直念叨着的老翁,那老翁瞧着我的满头白发,也是同那对夫妇一般,笑着托我照顾那只小狼。
我又是颔首,应了。
然最终,我却还是食言了。
当我瞧着满身伤痕如同一只刺猬般冲着我吼着的银狼时,我仿佛瞧见了失去了阿婆的那夜的自己。
我终是愧疚的,也是疼惜的,我笨拙的开不了口,只得抬手摸了摸她小小的脑袋,一把火让老翁和漫山遍野的狼族族人安息了去。
从此而至,世间再无兽中尊者,只有银狼一人。
即便我们前去帮衬,也敌不过鬼族的人多势众,对方损失过半,狼族却全然覆灭。
我带着银狼回了隐居之处,却总是少有同她相处的。
她比我要好许多,在秦伍的逗弄下总是会笑得灿烂的咯咯出声,我总是不敢瞧着她一人时那悲伤的神色的。
我怕,若是瞧了,我便会摔了手中盛着血的碗,然后随着阿婆去了。
我总是,这般,胆小又懦弱的。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还有一两章正文第一卷就差不多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