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掌了灯,天气便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正好为七月份的暑热带来几分凉意。烛火辉映的灵堂上下,幡影斑驳。
院子里侍候的家仆都已撑上了油纸伞,管事的婆子们则立在廊檐下。明日一早,易明川夫妻的灵枢就要发丧了。灵堂上,易明原携领易家上下,上了晚供,三叩九拜过后,一众丫鬟分立两排,易晚秋跪在灵前。
“先生夫人在上,玄琦前来吊唁,愿先生至今日后,与夫人清风明月,不染尘霜长留天上。”一个身穿蓝色云纹织锦深衣的年轻男子,望着易明川夫妻灵位,恭敬三拜,旁边典仪站在易晚秋身后轻传:“长安王燕玄琦前来吊唁,礼成,谢……!”
典仪话音一落,易晚秋低垂着眼睛,没有抬头,附身三拜。烛火昏暗,看不清晚秋的表情,只觉得身形愈显清瘦。
“明川兄,你我同朝二十载,如今乍分离处,虽有诸多不舍,却也难奈天人永隔,若有来生,古松愿与你再同侍一君。”连城古松神色悲戚,字字锥心。晚秋听在耳里,痛在心里。
晚秋深深回礼,没有抬头,泪光却几乎夺眶。连城古松微微附身,轻轻拍了拍晚秋的肩:“孩子,逝者已去,你要照应好自己啊!”连城古松威仪的脸上,一时神色温柔,充满疼惜。易晚秋含泪再次附身,没有说话。
夜色变得深沉,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为这断肠的夜晚又添了几分悲凉。一阵风从门口吹进,易晚秋打了个寒战。一直站在女眷中间的韩茹,突然走到易晚秋跟前,充满慈爱的为易晚秋披上了一件银鼠色银线织锦绣花牡丹披风,让在场的众人对这位善良仁慈充满怜爱的婶娘好感度直线上升。
易晚秋秋水般的眼眸里波光一动,抬起眼看向韩茹,韩茹神色和蔼。晚秋低头看着身上这一件披风,素手轻轻抚过,锦缎的面料,华贵大气的牡丹花全由银线织就,在昏暗的烛火下,隐隐发光。
易晚秋平湖般的面容,浮起了和煦的笑意,明净的眼眸带着暖笑:“谢谢婶娘,连累婶娘受累了。”晚秋轻柔的声音,带着几分感激,几分乖巧。众人看在眼里,哑然一副母慈女孝。
韩茹微笑着点点头,站起身回到自己的位置。晚秋的目光追随韩茹的身影望去,韩茹身后的易晚滢,桃花般的脸上写满了嘲讽和得意,易晚秋垂下眼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淡淡的,让人不易觉察。
就在众人为韩茹的慈母心肠暗自称道时,一阵恶风吹进灵堂,灵堂上的烛火尽数熄灭,廊檐下的油灯也灭了。顿时灵堂上幡影被风掀的乱舞,影袂交错,阴森森让人后背生凉。灵堂上的人一时辨别不出谁是谁来,原本院子里的家丁婆子听到叫喊声也涌进了灵堂,被踩到的,碰到的,各自叫喊,乱作一团。就在这时,听的“轰隆”一声巨响,慌乱的众人停了下来,就着暗沉的夜色探寻声音的所在。
“啊……!”不知是哪个丫鬟或者夫人,一声惊悚的尖叫从灵位方向传来,众人在黑暗里目光探向灵位方向,只见朱漆的棺材,在黑暗里借着夜色折射出微弱的亮光,厚重的棺盖竟然半开。
灵堂上的人,几乎同一时间看到了这一幕,腿上如同被灌了铅,再挪不开脚步,也没有人再叫喊,混乱嘈杂的声音一瞬间戛然而止,人们都屏住了呼吸。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灵堂里一闪明灭。半开的朱漆棺材里,头戴紫金冠身穿青蓝色银线织锦曲裾袍的易明川幽幽的坐了起来,背对着众人,看不清面容。长空一声惊雷响彻天地,众人被惊的看向门外,等再回过头来,棺材里的人已不见踪影。
只听到黑暗之中有“哗哗”的水流声,和闷声倒地的声音。不难猜测,有人是被吓尿了,有点则干脆晕了过去。
“啊……不要抓我……不要……!”突然间角落里一声女子的惨叫,众人又寻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方才棺材里的易明川此刻正掐住一个女子的脖子,人影晃动,难辨是谁,唯有衣服泛着若隐若现的银光。众人心里暗自一惊,身穿银鼠色银线织锦披风的,不正是易家嫡长女易晚秋吗?难不成,易晚秋也该死?
“兄长,弟弟明原在此,若是此人冲撞了兄长,请让弟弟为兄长代劳将其点天灯告慰兄长英灵,恳请兄长回到棺里,不要吓坏了宾客和无辜的人。兄长,明原给兄长叩头了!”这时易明原的声音传了出来,说完就听到“砰砰”的磕头声音,灵堂里其他人此刻早已慌了神,也不管谁是谁,跟着易明原跪地叩首。
棺盖“轰隆”一声,盖在了棺身上,周围恢复了平静,只能听到女子呜咽的声音。又是一道闪电划过,朱漆的棺木已经完好无损的盖好。
“快掌灯!”易明原黑暗之中沉着声音吩咐一声,这才有人缓过神来,匆匆的将灯火掌起。
随着烛火的点亮,漆黑的院落和灵堂霎时被照亮。丫鬟婆子等女眷被吓的花容失色,钗簪细软各种凌乱。男众较女眷稍好一些,却也是脸色惨白。各自略整钗鬟,急切的寻找着引发今夜之事的罪魁祸首。
墙角的素白帷幔后,身上裹着银鼠色织锦披风的女子呜咽声一直没有停止。以易明原为首,身后连城古松和长安王燕玄琦等人紧随,看看声称自己是易家嫡长女的易晚秋该如何像众人交待!
“晚秋,你命中克父母至亲,以至于他们归天都不得安宁,你还有何话说?”易明原看着蜷缩在墙角,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的银鼠色披风女子,痛心疾首的问。
“叔父,晚秋曾几何时命中克亲了?叔父又如何偏偏认定让爹爹不得安宁的是晚秋而不是别人?”易明原话音一落,易晚秋从易明川的棺木后走了出来,孝帽已经被慌乱中扯掉,惊恐之余神色悲痛。秋水般的眼睛泛着波光,怔怔的看着易明原。
众人一见易晚秋,当下心生诧异,易晚秋瞧着除了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那被易明川掐着不放,如今蜷缩在墙角的又是谁?
易明原暗自吃惊,心头不由一紧,上前一把抓住银鼠色披风女子的胳膊,女子抬起头来,满脸泪痕,青丝凌乱,一见易明原,放声大哭。
“爹爹……救我……!”易晚滢神情恍惚,抱着易明原就哭。
“晚滢,怎么会是你?这,可曾伤着哪里?”还没等易明原反应过来,跟在身后的韩氏一把抢上前抱住易晚滢,声泪俱下,脸上写满心疼。
连城古松长安王等人见是易家二姑娘,便没好再说什么,悻悻的各自退回到自己的位置,连城古松面色沉寂,眉头微邹,若有所思。
易明原看着自己的爱女,一时骑虎难下,眉头深锁不知该如何。
“晚滢,你,这衣服怎么会在你身上?”易明原压低了声音问。
易晚滢早已被吓的魂不附体,一句话说不上来,只顾蜷缩在韩氏怀中哭。易晚秋看在眼里,神色凄楚,悲痛万分。
“叔父,如今可该如何是好啊?”易晚秋泪眼汪汪的看着易明原和韩氏,等着易明原的答复。
“二姑娘扰的易先生不安,当如二老爷所言,点天灯!”人群里不知是谁家女眷,愤愤的说了一声,紧接着赞同的附和声渐起。
“是啊,冲了先生亡灵,扰得先生不安,便是换作易家嫡长女都不能幸免。”
“二老爷带领大家亲口许下,请二老爷慎重权衡,给大家一个交待呀!”
“……”
连城古松和长安王燕玄琦相视一眼,没有说话,看着易明原似乎在等候抉择。
这一夜的事情太过离奇,有那么一瞬间连城古松都被吓到了,可仔细想想,从易明川夫妻突然仙逝到易晚秋死而复生回来易明原夫妻的举动,再联想到昔日坊间相传关于易明原残害易明川的事情,让连城古松不得不深思,他虽与易明川有着不浅的情分,可身为王储的燕玄坤已经昭告天下,原定下婚约的易晚秋不幸丧命,为体恤易家,安抚易家,特娶易晚滢为妃,牵扯甚大,他不得不静观其变,更何况身边还有一位长安王。
易明原环顾四周,皆是等着他处置易晚滢的眼神。自己在众人面前设下的套,结果此刻深深的将自己套了进去。
“明日一早,将易晚滢……点天灯!”易明原一咬牙,含着老泪别过了脸,这时的韩氏刚扶着易晚滢站了起来,听到这一句,如晴天霹雳,径直摊了下去。
“老爷……!”韩氏话刚出口便晕了过去。
易晚滢听到易明原的决定,原本惨白的脸此刻变的狰狞,那双丹凤眼,瞳孔无限放大,浑身在震颤。
“不,不要,不要点天灯,易晚秋,易晚秋你害我,我不要点天灯……!”易晚滢突然抱着头语无伦次,众人避之不及。
易晚秋看着眼前这一切,秋水般的眼底,蔓延出的愤恨,随即便褪了下去,转而是惊慌担忧的神情。
“妹妹,妹妹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我!”易晚秋上前抓着易晚滢的双肩,神色关切,深邃的眼眸里顷刻间犹如无数的毒蛇攀爬而出,这一双眼睛,此刻只有易晚滢能够看到。
易晚滢看到易晚秋那双可怕的眼睛,瞬间所有的惊慌恐惧都涌上了头顶,就如同看到了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尸首。
“你走开,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不是我,不是我……!”易晚滢一把推开易晚秋,易晚秋倒退几步险些跌倒,被海棠上前一把扶住。
易晚秋撑着海棠站好,没有再上前,平湖般的脸上写满担忧和惋惜。
“来人,将婶娘和妹妹扶下去好生照料,妹妹惊吓过度,需要好好休息。”易晚秋淡淡吩咐,言辞间充满暖意。
早有丫鬟婆子上来将韩氏架了出去,易晚秋则独自神神叨叨,说着些语无伦次的话,目光呆滞。待易晚滢走到门口,易晚秋突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我的秋水榭素来有宁息安神的药熏,就让妹妹住秋水榭吧,对她安睡也有助益。”易晚秋叮嘱着,脸上写满中恳。
“是,姑娘。”丫鬟应声扶着离去。
“不,我不要去秋水榭,不去,我不要去……”易晚滢则听到秋水榭这三个字连声叫喊。
待韩氏母女离开,易明原也自顾不暇的离去,众人也都各怀心思的散去。连城古松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正在给灵位上香的易晚秋,一身白衣孝服裹着的清瘦身影,更显单薄,连城古松嘴角暗暗一勾,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