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来。”他忽地抬头,淡淡地道。
韶怡有些惧怕他,不知道为何,就是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心底里就开始害怕。
一对上他那毫无波澜的眼神,她便是胆怯了,怯怯地挪动脚步,稍稍离得他靠近了些。
“这是你本来的容貌吗?”他坐在那里,没有表情,一直盯着她瞧。
韶怡想到来时被教导过的话,下意识点头,但一对上他那双眸子,不知怎么了,就先怯弱了,感觉自己像透明的一般,被看了个穿,又是连忙摇头。
声音轻轻地道:“我见过她的画像,只是长得有四分相似,母后让我后天学习的。”
她说的这个她,楼钊熠很清楚是谁,只是他没说话,而是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淡淡的视线落到她垂在两侧的素手上,韶怡被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
“将你的手伸出来。”
她闻言愣怔,澄澈的眸子有些茫然,有些猜不透他的想法,但还是依言,将一双莹润素白的小手伸出袖口,怯生生地暴露在了灯光下。
楼钊熠只是眸光平静地扫了一眼,而后他忽地清浅地笑了笑,“她个头没你高,你整整比她高了一个头,你还留着长长的指甲,她从来不留指甲,说抓到人会很疼,她也从来不用朱纸抿唇,唇瓣不点而红,你的一双手皮肤稚嫩,她的手因为经常拿针做刺绣,十根指腹上有薄茧,你的眼睛形状是微微上挑的,她是标准的杏眼,你说,你们的容貌怎么可能四分相似呢?”
韶怡被他羞辱的身体都轻微抖动起来,下意识地将十根手指圈起来,脸红了。
她早就说过了,这种勾引的事情她做不来,从小在宫里不受宠,如今,就是因为和葚儿长了三四分相似的容貌,就被拉来这里和这个让人惧怕的男人对话。
“你是辽的第几个公主?”
对于他的问话,韶怡压根就不敢拒绝,老实回答,“第三个,上头两个姐姐俱是远嫁和亲了。”
“嗯,看你年岁不大。”
“我今年十五。”
他稍稍抬眸看了她一眼,淡然道:“同样的十五岁。”
韶怡心里直打鼓,她本来不用千里迢迢过来,因为年岁和长相,还有身段都和葚儿相当,就照着葚儿以前的习惯被狠狠临摹了一番,送了过来,她的母后期许着她能嫁给楼钊熠,然后为自己国家谋求一些利益。
可是如今看这个男人的神情,她心里根本没有底,她连他到底在想什么都不知道,勾引他谈何容易。
楼钊熠冷淡着表情,半垂着眼眸,下了逐客令,“谁都不可能像她,明日就跟着你国家的使者回去,告诉你那个愚蠢的母后,若要还做如此蠢事,就休怪朕不念旧情,灭了你辽国!”
韶怡被吓了一大跳,水润地眼睛便是通红了起来,她是惧怕这个人的,从心底深处都在恐惧,便是一刻都不想多待地跑了。
她走后,楼钊熠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静静地将剩下的酒全都倒在地下。
声音凄清淡然,“葚儿,世上只有一个你。”
楼钊熠将自己放逐了几个月后,就开始忙了起来,他让自己彻底没了闲暇时间,花了半个多月,将酒瘾戒掉后,就开始平定自己登基后堆积下的政务和内乱。
后梁虽然并入了,但是许多后续事情需要他亲自处理,他频繁地派人前去那里处理事情。
至此,彻底将梓姝梓炀两个孩子抛到了脑后,不管刘嬷嬷如何,他都是不管,更不去见。
这样的境况,让两个小孩本来欢腾的性子沉寂下来。
梓姝还好点,不哭的时候还会跟着刘嬷嬷玩闹一阵子,而梓炀是彻底不说话了,谁来都不搭理,只有刘嬷嬷跟他说话的时候,他才偶尔给个眼神表示自己听着。
对于这样的情况,刘嬷嬷束手无策,她看着两个孩子变成现在这样,疼在心里,却毫无办法。
有心想要去找楼钊熠,但是她好像被监禁了一般,连寒雁庭都出不去,更别说见他一面了,刘嬷嬷知道,这是楼钊熠为了阻止她来找自己,而派人将她和两个孩子扣在了寒雁庭。
这日,楼钊熠下了早朝,领着重臣去御书房的路上,碰上了叶明。
叶明是他专门派去照顾桑元奇的人,葚儿去世后,桑元奇因着痴傻,没有人管,他便是特意安排一个人前去照料。
此时见到叶明,他将身后跟着的人屏退了些许,问道:“出事了吗?”
“是的。”叶明跪下请安后,站起来点头,“桑元奇的性格更加暴躁了,起先他不知道桑娘子逝世的消息,属下还能与他沟通,但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消息竟是让他给知晓了,此后,性子变得狂暴不堪,已经开始识人不清,成了废人,见人就厮打,还说是……”
他说到这里,忽地住口,犹豫着看了一下楼钊熠。
楼钊熠一直平静地听着,表情没有波澜,见他顿住,便是接过他的话,轻声道:“还说是我害了葚儿是不是。”
叶明垂下了眼睛,没有说话。
只要一提到跟葚儿有关的,他总是不自觉地改了口吻,叶明作为下属,是不敢真的接话的。
“他还将桑娘子母亲的骨灰挖了出来,差点砸碎。”叶明顿了顿,继续说道:“您将大量的财力投入到了灵桥镇的建设发展当中,属下就在想,是不是应该将他接过来,至少在临安城里,有您震着,还有这么多太医,属下相信,他的疯魔病会被治好的。”
楼钊熠闻言,没说别的,点点头,“他是葚儿的哥哥,如今变成这幅样子,有我一半的责任,照顾他是应该的。”
“那属下这就去办。”叶明得了指令后,便是退下了。
一念一世界,转眼便是两年。
因着上元节到来,临安城热闹了起来,处处彩灯繁复,人们上街时所穿的衣裳,都是崭新崭新地,每个人的脸上俱是洋溢着安然与幸福。
万宗明带着康婉如还有一岁的女儿趁着夜色终于赶回临安城,他是皇商,即使脱离政务,但此次从外地赶回来,也是因着楼钊熠的一纸诏书将他传召过来的,他放心不下康婉如,便是将妻女一并带了来。
康婉如随着他进宫面见了皇帝,左右四下里瞅了瞅,没有见到葚儿,便是问楼钊熠,“皇上,葚儿怎么不见人?”
此时,偏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楼钊熠只是想和万宗明拉拉家常,毕竟两年不见了,是以,对于康婉如有些不敬的话语,他并没怎么在意。
万宗明也是疑惑的,他们一家三口过来,是没有见过葚儿,只是他并不敢像康婉如这样大胆地问出来,便是暗地里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去世了,我亲手安葬的。”楼钊熠坐在主位上,淡淡地道了句。
“什么!”康婉如眼眶顿时红了,抽噎了嗓音,便是连怀里的孩子都快要抱不稳了,吓得一旁的万宗明赶紧扶住她。
她好不容易生了孩子,一心念叨着要给葚儿看,想要让她做干娘,可是……可是等自己再来临安城,为什么就成了天人永隔?
康婉如不说话了,将孩子都丢给了万宗明,垂着头眼泪吧嗒吧嗒地开始往下掉。
“她去世两年了,你若是想念她,可以多去陪她说说话,我不在的时候,她挺寂寞的。”
楼钊熠看了一眼他们的孩子,看模样就感觉才刚到一岁,长得像极了康婉如。
这一晚,康婉如都没有在说过一句话。
而万宗明也是心下震惊非常,没想到上次一别,那竟然是见过葚儿的最后一面。
他不禁抬头悄悄去看楼钊熠,见他一贯的面无表情,只是在说起葚儿的时候,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沉默。
万宗明在心里便是叹气,感叹世事无常,这个模样,只怕是这个男人一直在靠着回忆过活吧。
“皇上,请您宽心,娘子是不希望您消沉的。”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来让这个男人鲜活过来,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
楼钊熠笑了笑,表情很正常,“我知道。”
“听说几年前辽的使节送来一个贡女?”
“嗯。”
对于这件事情,天下皆知,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皇帝拒绝了美人,还将之遣送了。
人们都当是皇帝看不上那女子,只有万宗明知道,楼钊熠是不想朝前在走一步。
“皇上,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往前走,您难道要一直这样下去吗?”他心里实在不忍,若是那个贡女的长相真的和葚儿有几分相似的话,换作是他,倒是可以同意留下来,以慰相思。
他神情平静,垂眸看了一眼茶杯,轻声道:“就这样也挺好。”
万宗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望着他,自是从心里有着不忍,这个男人真的一直靠过去的记忆在活着,丢失了灵魂。
临安城在东面的京郊附近,有几处连绵不觉的山脉,此处环境清幽,林木茂盛,一切都显得郁郁葱葱地。
在接近中午的时候,楼钊熠出现在了山脚下,他身后跟着一队禁卫军,是洪叶舟领头。
踏上山脚石阶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抬头看看远处的山脉,然后半敛着眉目走上了山,后头的洪叶舟带着禁卫军悄无声息地跟上。
他们跟的不远不近,呈扇形四散开,坚守各自岗位的同时,还能互相监督其背后的死角,做到誓死保护皇帝的职责。
楼钊熠提着一壶清酒和几包点心,来到山腰的一处平地上,停下步子。
那里的平地上有一座孤零零地坟,土壤是才翻新过的,上面铺着花瓣,周围挂满了白帆,整个坟墓的占地面积很大,几乎包揽了这里所有的平坦地方。
他站在远处淡淡地看了许久,才缓慢地挪动腿走到近前,将东西放下后,就坐在墓碑旁长久地凝望着。
墓碑上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注明。
供台上燃着三炷香,烟雾缭绕中他将那些点心打开,一一摆放在墓碑前,又到了两杯酒,轻声道:“我才记起来,你嫁给我的时候,我们好像没有喝过交杯酒,现在补上也不迟。”
他端起一杯酒喝了,另外一杯酒被他尽数倒在了地上。
细细凝望着这处墓碑,他眉眼弯弯地笑了,将墓碑上的薄土拂掉,嗓音低柔。
“灵桥镇你是回不去了,就委屈你留在这里吧,我会一直在临安城陪着你,你可不要忘记我啊。”
说完这一句,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玉无瑕地镯子来,然后轻轻搁在墓碑前的供台上。
“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再见,桑葚儿。”他说完,就起身往山下走。
随着郁郁葱葱地树影斑驳着将山上的景物遮盖住,再回头去看时,那里已然是一片绿色,便是连他颀长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花开花落,时间在流逝,她永远地保持在二十岁的年纪,在那处坟墓里,笑看着世间一切。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