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凝薇推开小镇客栈朝东的窗户,远方的天空才刚刚透出黎明前的青灰色。
空气凉爽,令人心旷神怡。白日人间过于喧嚣的景色充满烟火气,这种寂静的时分,深青色天幕下鳞次栉比的民居笼罩着淡灰色的晨雾,朦朦胧胧诗意悠然,倒叫人有些分不清仙凡之隔。
传讯符忽然起了动静,直接穿窗而出,薛凝薇踏着剑气往东离开小镇,在无人的旷野落下,才取出传讯符回应召唤。
那端果不其然是殷雪城。
问心劫中的一出戏,最终效果并不好。
起码对殷雪城而言,苗朵和风虚子师徒情深,最后关头甚至选择去救恩师而放弃楼希的救命之恩,跟他期望看到的结果实在是大相径庭。
天魔尊脸上倒是不见怒色,依旧是眉眼含笑风流俊秀的模样,道:“就不该指望楼希那小子,连个小姑娘都搞不定。”
薛凝薇道:“年幼孩童虽然无知,直觉却最是敏锐。真情或是假意,他们有时反倒比成人认得更准。”
有时不太靠谱,却处处为自己打算的师父。和只会嬉皮笑脸甜言蜜语,其实半句真话都没有的人,该选谁心里难道会没有数吗。
薛凝薇十分庆幸,苗朵不是那种容易受人蒙蔽的小姑娘。
不过也是楼希手段寻常,对不放在心上的人,关心过于流于表面。
若换成殷雪城这种人去接近苗朵,后果就不好说了。
“师尊,”薛凝薇问,“接下来要怎么做?”
苗朵心中,风虚子的地位俨然已经超过楼希,再继续待下去,苗朵见识渐长,更会发现真心关怀她的人,和只是嘴上说得好听的家伙的区别。
原本的盘算落空,殷雪城不以为意,悠然回答:“不急,那个姓风的仙修因伤境界倒退,现在不是只能发挥出五品实力,若他实在碍事,你找个机会动手,把他解决掉吧。”
抹杀一个仙修,在殷雪城口中,如拂去手边一点浮尘般随意。
薛凝薇心头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问:“有这个必要?”
“没有,”殷雪城答得爽快,道,“可谁让楼小子太不中用,我看他天天往姑娘堆里凑,还当是个能解风情的……唉。”
殷雪城一叹,传讯符中略有几分模糊的影像向薛凝薇望来,笑着道:“萱儿,你信不信,抛开救命之恩照拂之情不谈,你这个看上去冷心冷面的大姐姐,在那小姑娘心里,都比楼小子更值得信赖。”
薛凝薇:“……”
擅长玩弄人心的天魔尊如是说,那便九成九是真相。
她还真没有注意到,原来楼希……混得这么惨吗?
……
昨夜寄宿于山林,风虚子一从睡梦中清醒,立刻起身去寻找弟子的踪影。
“啊啊啊啊!!!”
突兀的惨叫惊起一林栖鸟,受惊的鸟群拍打着翅膀,从树丛上方慌乱的掠过。
风虚子先是一惊,随即发觉这不是苗朵的声音,又稍稍放下心来。
一条尸蛟就能打败白龙和风虚子,被两条尸蛟围攻,倒霉的楼希显然无法幸免于难,想尽办法逃命,最终仍是命丧于尸蛟之口。
好在入劫者已经破除迷惘清醒,问心劫中的种种便化作梦魇一场。
不过被噬咬的感觉太过真实,醒来之后楼希依旧仿佛被尸蛟口中浓郁的腥臭包围,不禁慌乱的大叫起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苗朵也已经醒来,三人宿在风虚子以仙术搭建的庭院里,风虚子守在外间,两个小的在后院一人睡一间屋。
听见楼希的叫声,苗朵立刻赶到对方的房间,焦急的连喊几声“少爷”,没有得到回应,赶忙念起新学会的清心咒。
女孩的灵力微末,然而清脆动听的声音配合咒文错落的韵律,起到了意料之外的安神效果,楼希慢慢清醒过来。
“……师姐,”像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伪正太缩在墙角,对噩梦中逼真的悲惨遭遇心有余悸,蔫耷耷的抽抽鼻子要求见家长,“我要见师姐……启越师兄也行……不师兄还是算了,他肯定又挠我。”
挠……什么?
苗朵听不太懂,仍旧记得梦中的事,感到少爷现在的狼狈是自己的原因导致,愧疚的轻声喊:“少爷……”
少爷那位总是冷冰冰话不多,但每次开口都能一语中的师姐在劫境中对自己说的话,在下意识做出选择之后,苗朵现在多少能够领会了。
不要多想,不要考虑太多,生死关头凭借本心做出决断,就知道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究竟是什么。
并不是被舍弃的就没有价值,只是……终会有个轻重缓急。
以及……单单是同情,没有任何意义。
现在冷静下来,她依然觉得黑蛟们十分可怜,但如果再遇到相似的情况,她还是会选择动手。
少爷对她的恩情她没有忘记,舍弃少爷果然是不对的,如果楼希真的有了三长两短,她余生都将活在痛苦和悔恨中。
但那又怎么样,师尊她还是会救,教导之恩关爱之情,便是日后每一日都要承担良心的折磨,她也想要保护好。
这就是师尊说的“无情”吧。
无情并非绝情,只是认清了心中最重要的事物,为之抛弃一切也在所不惜。
对她而言,最重要的是师尊……是予她尊重和关怀,悉心教导,带她离开凡尘俗界,告诉她原来天地如此广大,有如此之多玄妙奇景的师尊。
梦境中流下的泪痕还没有干透,小姑娘低下头,又不禁小声的啜泣起来。
“朵儿?”
听见弟子的哭声,风虚子立刻上前,担忧的扶住苗朵的肩。
他蹲下来与弟子平视,关切的问:“怎么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眼泪大滴大滴的从脸颊滑落,越擦越掉得凶狠。
苗朵用力摇着头,一时说不出话。
好一会儿女孩才开口,呜咽声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和泪水绞在一起。
“师、师尊……”
苗朵哭着说。
“……我没有、没有忘记少爷的恩情……我明明是……明明一开始,是想帮上少爷的忙……想变得跟少爷一样厉害,想保护少爷才……才同意跟师尊去修行的……”
“我还是喜欢少爷……还是想保护少爷的……少爷很重要,少爷明明对我很重要的……”
曾经以为对方是会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存在,然而从何时开始,已经不再是这样了呢?
短暂的人生中最为常见的变化莫过于四季交替,因为司空见惯习以为常才并不觉得可怕。
人也是如此,心也是如此。
经历过的时间点点滴滴积累起来,忽然有一天蓦然回首,才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然而彼时连感慨都不一定能够生出,至多一声叹息,道“就这样吧”。
过早的被迫直面自己改变,才发现变化是如何如影随形却又可怕的存在。
原来人是这么轻而易举就能改变的存在,原来自己是这么身不由己,己不由心的存在。
因为太过害怕,因为明白再如何恐惧如何抗拒也是徒然,并且可能有一天,连现在最重要的师尊,现在愿意舍弃一切去保护的事物也会被自己主动舍弃,女孩在师尊怀里发着抖,怎么也无法停止哭泣。
伸手轻轻抚摸弟子柔软的长发,放任她尽情痛哭,风虚子眼中浮现出难辨的神采,似是心疼又似是欣慰,无奈又无言。
风虚子喟然一叹,道:“为师的小朵儿,这么快就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