弆昔在仪正殿的丹墀处停了一会儿,天空有些灰,太阳躲在雾蒙蒙的云朵之后,仿佛中间隔断着一层阴翳,不是十分晴朗。
宫城头顶的天空似乎很少有像他在山间所见的模样,一洗湛蓝,仿佛能拧出一把润润的水。也不知是人的心境所影响,还是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永远笼罩在雾里,看不清事,更看不清处于事中的人。
他突然想不起来从出生到被强行送出宫之间将近十年的时间,自己是怎么过的了。
仪正殿不是皇帝处理政事的主要地方,位于御书房之后,弆昔所站这处,刚好可以看见远处一座宫殿高高的角楼,那里是他来到这世间的地方,是他母妃曾经的住所。
萼贵妃宠冠六宫时,诞下的是一位公主,之后才生了弆昔。弆昔之上有六个哥哥,其中母妃身份不低的人大有人在,且俱已长到初露锋芒的年纪。按理说即便是宠妃所出,弆昔的出生也不该引起太大的轰动,就只因为那个平日积威甚重突然转性的占星师的一通胡言乱语,让他成了众矢之的,连带他的姐姐,他的母妃,全部成了被攻击的对象。
当然,这个害得他一生备受瞩目也倍受磨难满嘴胡言乱语的占星师,已经被弆昔宰了。
却不知现在,那巨大的华清宫,又被分给了殊决的哪位妃子。
弆昔想起古邑迦楠对他说的那句:“独留在华清宫的萼太妃,是怎么死的么?”
十三个人不是没查过,查来查去都只那么一个原因:听到他打了败仗受了重伤,惊厥而病,不久离世。
那时岿黎刚即位不久,手握大梁七成兵力的他是皇位的最大威胁,无数人要除他而后快,岿黎自然排在头一位。可惜无论弆昔怎么表示自己没有夺位之心都没用,莫须有的罪名一一加在自己身上,最终走到了万劫不复之地。
弆昔想,自己那时是真傻,居然没有想到带兵打回来,打仗时的魄力都被狗吃了,面对这些面目可憎的所谓的亲人,还残存着一丝期冀,就是这样一丝堪称执拗的倔强,把他伤得体无完肤。
这样沉浸在回忆里,不觉时间便有些久,来往宫人有大胆者,偏头过来看。
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要做什么,又不敢出声询问催促,只得乖乖陪着。
弆昔重新迈开腿,往丹墀下去,那太监赶紧跟上。弆昔回头看他一眼,看见帽子和宫绦,品阶并不高,平日的任务也不过是像现在这样,迎送进宫来面圣的官员或亲王贵族。而且看样子刚当值不久,年纪又小,没有练出一副面上是眼观鼻鼻观心的麻木,心底却活泛得什么似的的油滑嘴脸。
弆昔心下一笑,扯下腰间为了今天进宫不得不戴上装点门面的玉佩,款式上没有什么皇族专用的标志,成色十分好。走到仪正殿的宫门外,他头也不回地把玉佩递给太监,“许久不回来,面孔都生了,拿去玩吧。”
太监哪里敢接,膝盖一弯就要给他跪下,“王爷折煞奴才。”
“怎么,别人的东西能拿,本王的就不能?”
弆昔当然清楚,这些人虽然地位不高,却仗着是在御前行走,直接给皇帝做事,心气格外的高,平常人进来,若不是奉诏觐见,只怕要好生为难一番才放进去。要松开他们的嘴,一般的货色他们还瞧不上眼。
可是太监双手捧着他给的玉,双腿跪在地上谢恩,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如同捧着一块千斤重的烙铁。此刻这条路上没有人往来,不然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太监惹怒了弆昔,正在受罚。
弆昔笑问,“本王就那么可怕?”
“没,没有……”
“站起来回话。”
太监哆嗦起立,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这么怕。
“本王不会把你怎样,只是太久不回,有很多人都不认识了,想来你进宫时日不短,又镇日迎来送往,对朝廷官员的熟悉程度肯定比本王要熟,本王问几个问题,你知道就答,不知道就不答,懂?”
太监点点头,“奴才明白。”
一直站在这里太引人注目,弆昔和他边走边说。
“本王总说多年多年,把自己都说的老了,其实仔细算起来没有过太久。本王在这儿待过不短的时间,怎的进宫这半天,一个熟悉的面孔都没看见,你可知原本宫里那些老人,都去了何处?”
太监恭恭敬敬,“先帝在时,薳尊主换掉过一批人。后来圣上即位,又将那一批换掉,前前后后的两轮,大约将王爷瞧着面熟的那些前辈给换去了别处,奴才们也都是新调来的,所以王爷看着觉得眼生。”
这人的回话倒是有条理,不说是否秘密处死,只说换去了别的地方,脑子也灵光,现在的位置,倒是委屈了这个人才。
“你可知道这些人被换去了何处?”
“王爷恕罪,这个奴才委实不清楚,所以不敢乱说。”
“嗯。本王来前,最后一位来过仪正殿的娘娘是哪位?”
“是皇后娘娘。”
“娘娘在宫中可得皇上宠爱?”
太监不知他为何会如此关心皇后,心中思量,不耽搁嘴上的如实回答,“恩宠是一等一的,无其他宫的主子能比。”
“听说皇后是齐地人?”
“是。”
“那她可过的惯梁地生活?在宫中无甚不习惯之处吧?”
越问越私密了,太监想了想,“这个奴才不知。不过奴才听说皇后娘娘已经在大梁生活了很多年,想来不会有太多的不习惯。”
“皇后每天都会送那样的糕点给皇上吃吗?”
太监满脸疑惑,“糕点?”
“没什么。”弆昔笑着揭过不提,“你倒是个伶俐的人,入宫几年了?”
太监更愣,怎么话题又扯到了他头上?听到弆昔咳了一声才回神,忙道,“回王爷的话,奴才七岁进宫,今年十九,已经十二个年头。”
“十二年啊……也算是宫中老人了。”
“奴才阅历甚少,不敢以老人自居,王爷过奖了。”
弆昔想笑,他哪里有在夸他,这小孩儿倒是有意思得紧。
而太监也在腹诽,王爷你别一副自己七老八十的口气感慨人生成不?说的人不别扭听的人别扭,您才二十多岁好不好!
“宫门到了,你别送了,本王自会出去,回去复命吧。”侍卫牵来他的马,弆昔没骑,背着手一步步走出去,就想当年一步步离开皇城,每一步脚下踩着的都是身处绝境却依旧不愿倒下的倔强。
太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就回想起那些耳熟能详的有关于这个人的一生。
十五岁第一次随军出征,领一千轻骑,弃大军百余里直赴晋边境之城腹地莫丹,斩断西晋援军来路,取大将蒋西比首级,后出谋以五万退西晋十五万大军,让西晋十年之内不敢扰梁边境。
十六岁以骠骑将军之位,率兵出击南楚,歼敌三万余人,俘获楚国边境十多余南蛮小国国王,王子,将军百多人,使其全部降梁,此举根除困扰大梁多年的毒瘤,让南部得了十五年安定无虞。
十七岁至十八岁两年,率骑兵十万,另步兵十万,兵分两路,分别出定襄、代郡,越过离侯山,深入漠北,以绝对强势的军力和进攻性的战争,逐一剿灭匈奴各部落,在单于逃往辽国寻求庇佑时将其阻截斩杀,至此匈奴灭国。辽与梁中间常年被匈奴占据的领土全部收为大梁国土,长久保障了梁国北方地区的边境安全。
十九岁破格提为护国大将军,手握能够号令大梁军队左半虎符,成为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国字将军,梁帝曾盛赞其领军之天分,“得汝子为将,安愁一统天下乎!”后梁帝含恨驾崩,甚至还没来得及实施他想要一统七国的霸业。随即岿黎即位,下令让弆昔领兵扫荡北燕,因对地理位置判断的失误,首战受挫,之后便是世人皆知的,阒王的没落。
七年之后,阒王回归。
他是不折不扣的战神,他是代表着胜利的神话,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为人津津乐道,这是无论九王怎么污蔑他的名声和人格都不能否认和抹灭的事实。
那人的身影已消失在宫门外,太监收回目光,小步走回仪正殿,殊决还在里面看折子,这会儿停下来了,看到仍摆在桌上的花瓣饼,想起弆昔说的那些话,不由拿起一块,打量着思考。
他以前似乎真的不习惯甜食,反而是夙姬极为喜爱,每日都要吃,却不见胖,也不知被她吃到了哪里去了。
想到夙姬吃点心是那娇俏可爱的模样,鬼使神差地,殊决咬了一口手中的饼,觉得味道果真是极好,然后就一口口吃下去。
太监站在大殿里把方才和弆昔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给了殊决听,他不说,也会有暗卫来说,两种情况的差别在于最后他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殊决静静听完,脑子里回响着弆昔对夙姬那两句关切意味十足的话,突然觉得刚刚吃下去的那小块饼正蹭蹭地在他肚子里发胀,好像要从嗓子眼儿冒出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