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说谎,如果有什么特殊感情,那从看书的时候就开始了。
我确实曾相当崇敬那个角色,尘世之中的一个人,却在某种高度上越过了俗世。他一生中好像只有一样东西值得在乎,十数年专注无改,碌碌世人在意的财富、名利都没有烦扰过他。纯粹,开阔,勇敢,他所选择的,他坚持了下去,他所看重的,始终如一,哪怕是二十过半,被赶出战队只能当个网管睡在杂物间里,都没有怨怼。
如果讲给Cocoa听,她大概会说我太神化那个人,都是脑补。
可是我遇见他了呀。
始知这样的人是可以存在的,嬉笑怒骂,生动万分,和他那超凡脱俗的部分并行不悖。
而现在,我还可以站在一旁,亲眼看着他的故事,一步一步展开。
荣耀联赛第一赛季在夏初收尾,总决赛在北京,冠军嘉世,皇风惜败。
“我说了我有期末考,他非拉我去看,有什么好看的,我都不懂,晕。人也看不到,就是大屏幕上动的游戏画面。”大学霸橙子跟我们两个一样挑灯夜读,原因是她男朋友强行带她去看总决赛,她正郁闷地抱怨着。
我眼睛已经被拉丁字母晃花了,正想接口,就听到Cocoa说:“别说了,看书吧。我们做个约定,以后不要再在寝室里提起游戏好不好?”
“哦……”橙子有点尴尬,“Cocoa你也戒了游戏啦?”
“嗯。”她淡淡地回答。
“没必要这么矫枉过正吧,反正都要共处了。”我说。
后来Cocoa问我那天晚说不要矫枉过正是什么意思。我回答说,既然你决定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就平常心处之吧,避是避不开的,因为按照书中所写,未来几年,荣耀的风潮会席卷全社会,你随时可能见到它的痕迹。
那时候我们完成了大三学年,我留在北京,为了完成本研项目,三天两头泡在国家图书馆里,她也继续上一个暑假的实习,我们都留校。北京的夏日干燥酷烈,却热得不如老家那么厉害,只要避开阳光就相当阴凉,我坐在寝室看书的时候都很少开空调。
“太不科学了。”Cocoa说,看起来有些愤愤不平。
“你不是接受了吗?”我笑。
她看了我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变了很多,竼竼。”
“怎么说?”
她语塞半晌,然后说:“可能是你读了宗教学的原因吧,看起来要飞升似的,仙儿仙儿的。你看,这么热的天也能坐在这里不开空调,看得进去书。”
“……我就认为你在夸奖我好了,”我无语,“还有我是真的觉得不热,和重庆比起来差远了。”
她似乎是无法反驳这个回答,不一会儿却道:“我觉得我们之间生分了起来。”
“怎么会?”我温和地回答她,“你觉得以咱们俩都同生共死过的交情,能从哪儿生分得起来?”
她没说话,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她真敏锐,我不会再让怀疑主导我的全部,但是也不会轻易放下疑问。
讲道理,我可能真的有点精神障碍。
“卧槽!”Cocoa突然惊呼出声,她看到了我电脑上的教务网页面,我刚在查成绩,“你这学期绩点这么高!怎么办到的?”
“呃……心诚则灵。”我说。
她揉我的头发,恶狠狠地说:“胡说八道!”
我躲她,抢救我的头发,刚剪短了,很讲究造型。
“我想保研啊。”我说。大一大二的渣绩点简直不敢看,好在这一年,我呕心沥血地拉高了一点点。
“读什么?”
“陈老师肯收的话就跟他读。”
“……真的保宗教啊?”
“大概吧,”我心不在焉地说,“都未知数呢,总绩还是太惨了,说不定我校根本不要我。”
Cocoa看了我一会儿,蓦然间,她整个人变得相当柔和,用放松的声音说:“挺好的,竼竼,这样儿就好。”
“嗯。”我应道。
“就这样好好地过自己的人生,”她说,“你说得对,也不该矫枉过正了。”
“不,我是想说,你避开的态度可以保持,最后发现无能为力的话也不要太偏激……其实你要是不避开了,就是看透彻了,就能真地好好活下去了。”
Cocoa挑起眉毛,“能不能正常说话?”
“我的意思是,”我想了想,“你哥投资的战队是哪一支?”
“北京的,他说要支持本地战队,”Cocoa说,“好像成绩还不错吧,我不想关心,但他在家族群里得瑟,说队伍是今年的亚军。”
“哎哟我天……皇风啊,”我扶住额头,“劝他改一家儿吧,投微草,五赛季就能回本,赚了钱再投资轮回,最后……第十赛季,买兴欣,绝不亏本。”
“这样啊,对哦,你是一个知道剧情的人啊。”她说。
我耸耸肩,和她历数了一下每个赛季的冠军队伍,豪门战队什么时候开始崛起,什么时候开始衰败,并诚恳地建议她走向一个资本家的道路。
“你不想参与吗?”她问我,“你之前……甚至买票去看比赛,对了你还去杭州找过叶修。为什么你现在……”
“啧啧,你这个人,”我摇头,“明明是你说让我离他们远一点。”
Cocoa磨着牙,“我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吗?”
“不信。”我笑。
她跟我闹腾,嬉笑间突然提到:“你真的不是喜欢叶修吗?”
“喜欢啊。”我飞快地回答她。
“其实你——”她踌躇了片刻,“可以去追他的吧,明明开了挂,金手指,现在先努力赚钱,到时候把嘉世买下来送给他?”
“那个,我没有资本原始积累啊。”
“合伙吧,你提供信息我提供硬件,嫌不靠谱的话还有我表哥,”Cocoa突然认真起来,好像是真的在考虑这件事,“其实他是个严肃的资本家,就是运气背了点儿。”
“你想想清楚,”我不知道是不是该笑,“一旦我开始插手的话,说不定会改变未来,那情报可就全失效了。”
“……哦。”
“而且,”我斟酌着,缓缓说道,“我现在是在一种虚假的和平下活着的,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嗯,别激动,这么说吧,脚踏实地和仰望星空的关系?”
Cocoa咬着嘴唇忍了半晌,最后甩出一句:“我竟然不知道怎么反驳你!”
“那别反驳了,我们互相不要劝,”我笑笑,“如果最后,真的叫我发现了什么,我回家了,那最好还是和这里少些牵扯好。”
我不会避讳,而是安静地旁观他们的故事,就像看一场旁人主演的电影。
爸妈得知我确定读研之后很开心,再了解专业后就大发雷霆。
他们文化水平不高,其实并不懂我在搞些什么,高考完选哲学系的时候我爸就表示过不满,双学位也没选什么热门专业他更是骂了我一顿,主专业分方向之后他都已经提不起教训的力气了。
在他们看来,大概读经济、法律之类的专业是最好的,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现在的就业形势,更别提对毕业后社会情形的预判,只是普通的小市民,人云亦云,但归根结底是企盼我读了高校,能有一个稳妥的前程,一辈子顺顺利利,衣食无忧。
有一段时间我是很抑郁的吧,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未来是怎么样的,摇摆不定,我做了决定,却没有对这个决定担负起责任。所以不敢往家里打电话,不知道怎么应对他们对学业对未来的询问,而时刻紧绷着神经,如惊弓之鸟,又觉得自己在被一头看不见的巨兽追逐。
而我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和他们讲道理,低眉顺目地听完,再温声细语地回答。
“懒得管你啦!”最后妈妈没好气地说。
我们在滨江路上散步,再一次为这个话题闹得不欢而散。我厚着脸皮追上去,说别这样嘛,我这么读下去说不定就吃学术这碗饭了,当大学老师好不好啊,安定吧,体面吧。
他们始终不太相信这回事,大抵自己的女儿自己懂,我心里有些什么没告诉他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还有什么不满嘛,”我说,“我又没有做什么很出格的选择,你们现在看来不理想,我自己心里有数的嘛,不会不好的。”
你们看那些不为社会当前主流价值观所认可的职业选择,人家也会活得很出彩,行行业业,哪里就有所谓坦途大道和旁门左道了。
重点是我自己知道我在干什么,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我会坚持下去。
大四结束,各自离散,各奔东西。
荣耀联赛第二赛季落幕,冠军嘉世,二连冠。
悄然之间,全社会刮起了荣耀的旋风,公交车站出现了荣耀的广告,转头电视上有了固定的直播电竞比赛的频道。
毕业旅行的时候我们躺在异国岛屿临海的别墅里,扒拉着缓慢的网速刷微博,看到一篇转自贴吧的预言贴,说荣耀这个游戏表现出的技术革新摧毁性太强了,一定会淘汰掉一大批传统网游,现在已经有这个趋势了。
底下的回复分开鲜明的阵营,赞的骂的都很多,令我和Cocoa惊讶的是,里面不停躺枪的竟然是剑网三。
传统网游做不到荣耀那么强的操作性,真是技术上的问题,别的不管是剧情、职业和玩法多样性,也没有多么落后的地方。
“很久以前,看着她只知道出新外观,职业平衡搞得那么辣鸡,”Cocoa用如梦似幻的声音说,“当时就爱说,这破游戏迟早要完……现在怎么还有点小伤感。”
“别伤感,”我安慰她,“不一定会完呢。”
承载了我们大学青春里一部分记忆的剑网三在那个开了挂的游戏的压倒性攻势下,强硬地挣扎了好几年,我研三的时候,她却不可避免地相当衰颓了。
那时候我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不容易有网。等调研告一个小段落,我到省城昆明搭飞机回北京。在市中心剪了个头发,然后寻个馆子吃了顿饭,出门就听见隔壁爆发出一阵嘶吼怒号,惊了一下。
隔壁是一个网吧,在转播荣耀总决赛。
真快,都到第五赛季了,微草对百花,百花最终在主场惜败。
我走进了混乱中的网吧,大部分人都在叫骂着,老板艰难地维持秩序,但我看他也是梗着脖子义愤填膺。投影幕布上和电视画面同步,正是冠军颁奖仪式。
有人突然脱了拖鞋砸向幕布,画面上正是微草队长在致辞,砸得很准,直中面门,影像晃动了一下。但没什么卵用,百花场馆里那个人仍然平静沉稳地发言,在别人的地盘低调做人,说完了,镜头闪了个特写,却捕捉到了他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
网吧里更加群情激愤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非常有趣,但这里肯定不是一个可以笑的环境。
我慢慢走出去,脑子有点糊涂,反反复复地确认着:这是第五年了吗?这么快,五年就过去了。
心口上的伤早已不会疼,我很少再回忆,记忆的磁盘慢慢消磁,一些零碎的东西已经丢失,就像刚刚我看见王杰希浅淡的笑容,想了好一会儿才回忆过来,眼熟感是哪里来的。
我好像曾经和他并排坐在冰冷的楼梯上,我说他笑起来好看。
第五年了啊,嘉世第一次无缘总决赛,此后由盛转衰。
叶修作为队长的压力,在一步一步往上累积。
这一年周泽楷横空出世,轮回逐步踏上了康庄大道,荣耀第一人之名也渐渐交接到他手上。
这一年还发生了什么?我在去往机场的路上一直努力回忆,发现委实是不大记得了,这么久,又没有一本书可以回翻参考,能想起这些已经不容易。
整整五年过去了。
什么都没有发生,我的生活波澜不惊。
回北京之后才知道,剑三前不久正式关服。闹得很热闹,因为关服同时,游戏公司承诺,他们会用几年时间再磨一剑,更新概念,跟进技术,重造江湖。
“讲得我有点小心动!我去发布会现场了,又虐又燃,”Cocoa说,“明明我就玩儿了不到一年,搞得好像我家孩子似的,现在无比期待剑网四能快点出来,啪啪啪打那个荣耀的脸。”
我们约在一起吃饭,她越来越像个女王,经济独立,穿着优雅,妆容精致,言谈之间透出一股子上位者的霸气凛冽。
“你投钱了?”我大胆揣测。
“没,”她泄了气,“鸡蛋全放另一个筐子里了,短时间内周转不过来。”
“就算你有闲钱,”我说,“也要谨慎一点,我不是很看好她的前景。当然,为了爱与梦想的话,另当别论。”
她翻了一个很不符合自身形象的白眼。
然后她问我:“你怎么样了?”
呃,没怎么样吧,徒劳无功的这几年,唰地一下就过去了。
“你都没什么变化啊,”Cocoa叹道,“和本科的时候一样儿一样儿的,用的什么护肤品?”
“我吃的都是你的安利啊,”我说,“还基本都是你往国外飞的时候给我带的。”
“那怎么就你一点也不老?”她不高兴地过来捏我的脸。
“别动,我的烤鸭——”我保住了手上的荷叶饼,舒了口气,“老什么老,你也没老,才多少岁?青春年华好不好。”
“那你被家里催婚了吗?”
我陡然一悚。
后来我们一起走在北京的夜风里,Cocoa说我抽根烟,我又感觉惊悚,不知道她是何时沾上这种技能的。
漂亮的打火机燃起一簇小火苗,点亮了她指间那根细长的女士香烟,夜风温热却低迷,路灯下她的脸上笼着一层茫然的颜色。
“我谈了两个男朋友。后一个昨天晚上刚吹,一傻逼,一天到晚夸夸其谈,本来觉得他身家背景合适我爸妈也满意就忍了,”她说,“但不知道怎么这两天就很躁,忍不下去了。”
“呃,你……”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想劝她看开点,但马上就反应过来Cocoa她难道会看不开吗。
“然后我爹不高兴啊,”她苦恼地说,“说不知道我瞎折腾啥。我妈就变相催婚,我快气死了。”
“这样啊,心疼你。”我说。
其实我也到年纪了,妈妈明着暗着说过好多回,我都以我在搞研究很忙的,推开了。
“橙子结婚了。”她突然说。
我愣了愣,后知后觉地说:“哦,好啊。”
“她不是毕业就去美国留学了吗,后来就和她男朋友就在那边扯证了,”Cocoa说,“我前段时间去Connecticut,约她出来了。”
“嗯。”我示意她继续说。
“我们聊了很多吧,毕竟也分开三年了。然后她提到,大三开始,就感觉我们俩开始疏远她,当时还挺受伤,现在也不知道原因。她笑着问我是不是她做了什么得罪我们的事,她一点都不知道,如果是的话请告诉她,她会道歉……”Cocoa慢慢地说,“我当时惊呆了。一方面,她怎么这么可爱,真甜;另一方面,我也很惊讶,我们当时真的疏远她了么,我还以为,至少我自己……是决定正常生活的那个人,不应该对橙子有特殊对待的。”
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心头也颇受震动。
“我这才明白,无论如何骗自己,是有影响的,原来我心里也是有刺的,”她说,“但是现在……我累了。我过得很好,没什么不对。我现在是,真的释然了。”
“祝贺你,”我真心地说,停下脚步张开双臂,“要不要抱抱?”
她狠狠地给了我一个熊抱,凶恶地说:“别装傻,林竼!我是在提醒你啊!你放过自己放过这个世界吧!”
“你怎么看出来我没放过了?”我笑。
“你就跟我说你在研究什么,”她放开我,扯了扯嘴角,“你是不是马上准备去国外读博?”
“咦,你已经知道啦?”我有点惊讶,想了想,点头,“国内没有教研室做这一块,我出去读书,碰碰运气吧。”
她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我,最后她说:“你真牛逼。”
用的是一种冷淡又痛苦的语气。
“不是挺好的吗,”我宽慰她,“就算我什么也没有搞得出来,至少有一些学术成果,然后回来,我就是金闪闪的海归博士了,说不定就找个大学留校任教。我不是会过得很好吗?”
她望着我,轻轻说:“你真的什么牵绊都不为自己留吗?”
“怎么会没有牵绊呢?我爹妈还在老家呢。”我说,表示不理解她的逻辑。
“那些另一个世界你也有,”她说,“我给你介绍男朋友吧。”
我震惊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失恋了抽风了?”
“其实是我妈手里握着一大堆资源,”Cocoa勾住我的肩膀,表情变得轻松随意,好像刚刚那么严肃的话题并没有被提起,“太痛苦了,你帮我分担一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