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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日,春悦园内不安生,丫鬟婆子偶有起夜,皆能听到一阵凄凉喃语,哆哆嗦嗦颤颤巍巍的弄得人心惶惶。
这事甚至还闹到了大太太那里,大太太特唤了朱婆子过去问话。半日后朱婆子回来,身后随了一名身穿白布长袍,黑布宽边道服的长须道士。
正屋左室内,梓枬给苏霁华端了早食来,面色惨白,眼底泛青,一看就是没歇息好。
“大奶奶,奴婢听说这几日春悦园闹鬼,那鬼还会唱曲……”
苏霁华执着玉箸的手一顿,目光怪异的看向梓枬,良久后才用绣帕沾了沾唇,声音微哑道:“那鬼,唱的不好听?”
哪里是不好听,简直是要索命啊!
梓枬刚想说,却在苏霁华冷凝的视线下将到嘴的话给咽了回去。
“大奶奶,奴婢听说珠姐儿回府了。”
“不是说前几日就要回的吗?怎么现在才到?”
“雪天路滑,路上被耽搁了。”梓枬话罢,听到厚毡处传来朱婆子的低唤声,“大奶奶,大太太差人请了道长来给您的院子瞧瞧风水。”
苏霁华抬眸,扔下手中玉箸,顿时没了用膳的心思。
“大奶奶,奴婢去瞧瞧?”梓枬道。
“就带着在院子里头转转,两侧耳房处莫去。”
“哎。”梓枬应了,撩开厚毡出门。
苏霁华起身走至朱窗处,看到那道长装模作样的甩着手中拂尘对着院中那两株棕榈指指点点。
西厢房处有人进出,白娘捧着手里的物事低头穿过甬道入房廊,站在厚毡处朝着正房内唤道:“大奶奶?”
“进来吧。”苏霁华坐回到红漆圆桌旁。
白娘抬脚入内,毕恭毕敬的与苏霁华行了一礼,然后将手里的东西置于红漆圆桌之上。
“这是何物?”苏霁华抬手拿起一瓷瓶,捏在掌心把玩。
“此乃井华水。取清晨第一次汲取的井泉水,加朱砂服之,可清心镇惊,安神解毒。”白娘声音轻细,眉目柔顺。“奴见这几日院子里面似不安稳,便想着大奶奶应当也是没歇息好的,故拿了此物来。”
“费心了。”苏霁华放下手里的井华水,指尖轻滑过面前圆桌。
内院里那道士还没走,二门处显出一个身形,朱婆子惊喜的声音穿过厚实的毡子,进到苏霁华耳中。
“珠姐儿?这大冷的天,您怎么来了?”
苏霁华看了一眼白娘,坐在圆凳上未动。
白娘起身,声音轻细道:“大奶奶有客,奴先退下了。”
“不急,一道见见吧。”苏霁华轻笑道。
话罢,她抬手敲了敲手里的井华水,面色微冷。当她苏霁华是个傻子不成,朱砂有毒,即便少服,以她现下这副病弱身子,哪里受得住。这白娘是要她的命啊!
那头,朱婆子巴巴的引了珠姐儿进正房,又亲自去一侧茶室端了茶水来。
珠姐儿褪下身上沾着细雪的大氅,露出纤细身形,青衫罗裙,素髻粉面,干净温婉。这才是真正朱门大户家养出来的姐儿。怪不得那大太太瞧不上她一个商贾女,论貌,苏霁华不差,但是论品,苏霁华与李珠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过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裹在身子皮里头的心肝脾肺肾到底是黑的,还是白的,谁能知道呢?
“大冷的天,珠姐儿不必特意过来瞧我了。”苏霁华冷眼瞧着朱婆子忙活。
李珠脸上擒着笑,将手中的檀香木盒置于红漆圆桌上。“今次去庙里,我给老祖宗和母亲求了福,也给嫂子求了一个。”
“珠姐儿真是有心了。”上辈子,苏霁华也收到了李珠送的平安福,那时的自己心中感激异常,现下却只觉恶心厌恶,甚至连碰都不想碰这东西。
“好生收起来。”苏霁华随手挥过一小丫鬟。
“是,大奶奶。”
小丫鬟上前,将那平安符和井华水一道收了。
李珠坐于苏霁华身侧,端起面前香茗轻抿一口,视线不自觉的往白娘那处转了一圈。
“这是二爷怕我春悦园清冷,特意替我寻的一个戏子取乐用的。”摆弄着面前的茶碗,苏霁华垂眸。
白娘起身与李珠请安。李珠微微颔首,眉心轻蹙。
“大奶奶有客,奴先行告退。”白娘软声道。
“去吧。”这次,苏霁华没有拦。
白娘退了下去,室内只留李珠和苏霁华二人。
李珠饮了半盏茶后,缓慢开口道:“对了,嫂子还不知道吧。前几日我回府路上偶遇一远方表哥,今日正好随了我一道回府来拜见老祖宗,看样子应当是要小住一段时日。我那表哥小时贪玩,摔破了脸,时常以面具示人,嫂子若是瞧见了,可千万不要惊慌。”
“我偏居春悦园,应当是碰不上的。”苏霁华未将那什么远方表哥放在心上,只细细瞧着李珠神态,却未见她有何不妥。
李珠不急不缓的又与苏霁华说了些外头的趣事,这才起身离开。
苏霁华站立在朱窗前,见李珠路过西厢房脚步微顿,然后才若无其事的离开。
这李珠与白娘,怕是旧相识。
内院中庭,梓枬送走了道士,疾步进到正房。“大奶奶,那道士说这春悦园里头不干净,要做**事才好。”
“去让朱婆子回大太太,大爷喜静,我不想这些俗事扰了大爷。”
“是。”梓枬应声,掀开厚毡出了屋子,片刻后回返进来,“大奶奶,二爷差人来问话,什么时候去铺子。”
“现在。”苏霁华拢袖起身,抬步就往外头去,梓枬赶紧去卧房里头取了大氅和帷帽。
*
砖砌街道之上,絮雪飘飞,人声鼎沸,一辆青绸马车辘辘而行,暗香轻浮,银铃脆响。
应天府乃大明都城,商业繁华而茂盛。周边沿街商铺很多,有些为了挤占街道,甚至将柜台设在了外檐柱处,看着有些糟乱。街道口有四处游走兜售随身货物的小摊贩,略宽敞的地方还有些临时搭建起来的伞棚和摊棚。不远处有一家正热闹的勾栏院。
久未出府,当苏霁华听到人马车声时,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贴在马车窗子处,面颊触微冷窗绡,透过模糊的窗绡看到外头正在卖冰糖葫芦的小贩。
曾几何时,有个少年在寒冷冬夜给她拿回了一大把冰糖葫芦。
苏霁华记得清楚,那日是冬至,她刚及笄,李锦鸿带她出门游街,路遇一老媪,天寒地冻的还在卖冰糖葫芦。李锦鸿笑着买了那最后剩下的十串冰糖葫芦分与孩童。那时的苏霁华看着李锦鸿浸在灯色下的温润面容,就想着一定要嫁给这个男人。
可谁知,就是这样一人对外人温柔至极的人,对她却最是残忍。
“大奶奶?”梓枬神色惊惧的看着苏霁华脸上落下的两行清泪,满脸心疼。“这好不容易出来,您可要多宽心,若是坏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
苏霁华抬手,神色怔怔的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珠子,似有些恍惚。
哭什么呢,那么一个窝囊废值得什么。
“大奶奶,到了。”青绸马车拐进一小巷,从侧门入院内。
梓枬抬手撩开马车帘子,苏霁华踩着马凳下车。
院子不大,以砖石铺地,角落处两棵歪脖子树,看着病蔫蔫的没有生气。地面上倒还干净,显然是刚刚被收拾过的,砖石上还留着雪渍被清扫时留下的痕迹。
“大奶奶。”掌柜的正站在院内候着,显然是提前得了消息。
“嫂嫂,嫂嫂。”李温睿急匆匆的从前头店铺跑过来,身后跟着一随身小厮。
苏霁华蹙眉,偏身躲到梓枬身后。
“嫂嫂,屋内备了热茶。”李温睿被梓枬挡着,探头探脑的朝苏霁华看过去。
“那批布料怎么样了?”苏霁华不欲与李温睿多言,只转头看向那掌柜的。
掌柜的点头哈腰道:“托大奶奶的福,那批布料虽毁了,但咱们店里头的生意比之前可翻了好几倍呀。”
掌柜的名唤宿德源,乃李家的家生子,有李家撑腰,平日里也算是有脸面的人,大家做生意都敬其三分。
“听闻大奶奶是新安人,正所谓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这新安可真是福地,专出像大奶奶这般的奇才啊。”
“掌柜谬赞,不过一深闺无知妇罢了。”
“大奶奶谦让。小人说句实话,大奶奶莫恼,大奶奶若是生为男子,那必是雄霸一方的大人物啊。”
苏霁华自嘲勾唇。可惜她是女子,只能幽怨于深宅,连自个儿的命都做不得主。
李温睿不耐烦的抬步挤开那掌柜的,一脸谄媚的看向苏霁华,“嫂嫂,外头冷,我与嫂嫂在屋内备了热茶。”
“嗯,多谢二爷了。”苏霁华不冷不淡道。
“为了嫂嫂,便是那刀山火海都下得,一碗热茶又算的了什么呀。”难得与苏霁华说上几句话,李温睿可劲的表现。
苏霁华转身,径直往正屋里去。
李温睿颠颠的跟在身后,殷勤的紧。
正屋内烧着暖炉,苏霁华抬眸看了一眼喜颠颠跟在自己身后的李温睿,抬手指向不远处的槅扇道:“将那槅扇取了吧,我看着不舒坦。”
“听见没,还不快去取了。”李温睿赶紧指挥身后的小厮。
小厮急匆匆去了,将那槅扇一取,外头的冷风便呼呼往里面灌。
李温睿哆嗦着身子往苏霁华身边迈了几步。“嫂嫂,外头天寒,你将这槅扇取了,莫要冻坏了身子。”
“无碍,方才马车坐多了,透透气罢了。”其实苏霁华是受上辈子影响,只要与这李温睿呆在一个屋子里头就感觉浑身僵冷的厉害,只好镇定神色让人将槅扇取了露出院子,这外头的冷风一灌进来她才堪堪能平稳下心绪。
“二爷坐吧。”苏霁华抬手一指不远处的墩子,状似不经意道:“白娘生了一副好嗓子,小曲唱的尤其好听,真是多谢二爷割爱了。”
李温睿的目光顺着苏霁华的青葱指尖往前滑,他看着那莹白肌肤,凝脂如玉似乎带着暖香,瞬时便重了呼吸,双眸浑暗。
外头吹进一阵寒风,夹带絮雪,李温睿浑身一哆嗦,赶紧回了神。
苏霁华站在避风处,看着那缩着身子迎风而立的李温睿,暗紧了紧手中巾帕。
“那白娘,本来就是给嫂嫂寻得。”冻得厉害,李温睿说话都开始打颤。
苏霁华垂眸,声音轻细道:“二爷是从何处寻来的?”
“梨园呀,先前我与大哥常去……”说到这里,李温睿陡然便住了嘴。
苏霁华神色一凛,抬眸看向李温睿,突哀笑道:“原来相公也喜听曲,只可惜我不会唱,不然也可日日唱与他听,省的他听我念经听得烦了。”
提到李锦鸿时,苏霁华声音飘忽,带着浓厚的哀切,就似悲死时林寒涧肃间的鹧鸪猿啼,凄清异常。
李温睿面色一变,赶紧趁机安慰苏霁华,“嫂嫂,大哥都去了,此事已罢,日后我待大哥照料嫂嫂,嫂嫂有事,只管寻我。”
一边说着话,李温睿一边试探性的伸手去触苏霁华的手。
翌日,雪霁初晴,难得的好天,苏霁华听闻昨晚上李温睿湿着袄袍回府,当夜就发了高热,烧的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苏霁华一开心,多吃了一碗饭,撑了。
“大奶奶?”梓枬看着心情颇好的苏霁华,试探性的道:“咱们要不要送些东西去给二爷,做些表面架子。”
梓枬不是个笨的,她在苏霁华的点拨下看出那李温睿对苏霁华的龌龊心思,当即就将这人给划上了自个儿的黑名单。
“送些去吧。”苏霁华不在意的往嘴里放了一颗山楂球。
“那按大奶奶的意思,是要送些滋补用物,还是糕点小食?”
苏霁华含着嘴里的山楂球用舌头轻舔,那山楂球顺进口中,滋味酸甜。她略思片刻,朝着梓枬招了招手,脸上笑意明显。“你附耳过来。”
梓枬神色疑惑的凑上前,在听到苏霁华的话后瞬时便瞪大了一双眼。
“大,大奶奶,这能行吗?”
“这可是平常人家时常吃了,用来强身健体的滋补好物。”自然,她是不会吃的。“行了,快去吧。对了,让人去城北那处买,专挑裂开的买,这样的才最是新鲜好吃。”
梓枬面色犹疑的应了一声,然后吩咐外头婆子去城北买那物。
片刻后,婆子急匆匆回来,朝着苏霁华行礼道:“大奶奶,二爷收了那物,说滋味甚好,只是,只是有股咸臊味。”
苏霁华慢条斯理的咽下嘴里的山楂,语气轻慢道:“用童子尿烧出来的蛋,自然滋味不用于寻常的蛋。”
婆子面色大惊,怪不得她买时便闻着味道不寻常。
梓枬微垂首,小心翼翼的掩饰住脸上的笑。
“行了,还杵着做什么。”苏霁华斜睨一眼那婆子,“再去城南的德耀堂买些消食丹替二爷送去。”
“哎哎。”婆子急应,赶紧急匆匆的奔了出去。
梓枬帮苏霁华端了碗杏仁茶来,压着声音道:“大奶奶,这消食丹……”
“德耀堂的大夫乃闽南人士,最惯用童子尿提炼粉末制成消食丹。”
梓枬单手捂住嘴,再不敢言语,赶紧去隔壁茶室重又给苏霁华温了一碗杏仁茶。
“大奶奶,今日天色不错,奴婢听说后花园子那处开了些梅花甚是好看,您要不要去瞧瞧?”
苏霁华轻抿一口杏仁茶,微微点头。老是呆在这春悦园内憋闷的慌,正好出去消消食。
因着天冷,后花园子处并无什么人烟,苏霁华坐于轩楹处的美人靠上,纵目皆山楼,结茅竹里,障景山屏,耸翠可餐。
李府虽已有落败之相,但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却不少,单是这座宅子便占了大半条街,后花园子里头更是拢了好几座青翠刹宇。环窗隐见,梵音到耳,伴着瑟瑟风声尤其沉静人心。
“大奶奶,您瞧这梅花,开的多好。”美人靠外正盛着一棵梅花树,枝桠茂盛,素雅馨香,瑟瑟伸进轩楹内。树根处以冰裂石砖铺地,绕梅花磨斗,冰裂纷纭,煞是好看。
苏霁华抬手拢向面前的梅花枝,指尖轻捏,掌心中便出现了一朵素梅。
瞧着苏霁华的动作,梓枬暗咽了咽唾液,静站在那处未动。
不远处轩楹漏砖墙侧,遥遥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一脸罩面具之人。身穿青白袄袍,腰系一织绣囊袋,外披狐裘大氅,看着一派器宇轩昂之相。
“那是谁?”苏霁华皱眉。
“应当是新进府的远房表少爷,听说小时摔破了脸,所以一直戴着一张面具,恐吓到了旁人。”
“远房表少爷?”苏霁华的眉头皱的更紧。她是曾听李珠说过与她一道回府的有什么远房表少爷,但是这事在上辈子时可没发生过,现在怎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什么远房表少爷?
这里头难道有什么猫腻?
“唤什么名儿?”
“听朱婆子说,名唤章宏景。”
男人走近了,看到靠在美人靠上的苏霁华,脚步一顿,似乎是有些犹豫该不该从此过路。
天色冷寒,苏霁华抱着怀里的手炉身披大氅坐在下风口,鼻息间冷梅暗香浮动。外头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簌簌白雪,那细雪沿轩楹而入,贴在苏霁华卷翘纤长的睫毛上,留下一层晶莹细雾。
苏霁华是长得美的,盈盈而坐于那处,就似一副素梅树旁,轩楹坊下的美人图。
落雪更甚,只片刻便如鹅毛般大。苏霁华抬眸,与男人对视。
男人身体一僵,站在那处不敢动弹,一双眼透过面具直直的看向苏霁华,似有情,似有念。
“嫂子。”李珠从□□墙处疾走来,笑盈盈的道:“我寻你好久了。”
苏霁华转头看向李珠,并不言语,整个人浸在溯雪中,透出一股难掩的清冷感,但在她面露笑意后,那股清冷瞬时又消失不见,恢复如常。李珠晃了晃神,看着笑颜如花的苏霁华,拂去心中的那抹怪异感。
“嫂子,今日二嫂自宫中带回了一盒子宫花,都是新巧花样,咱们都去她的院子里头挑挑吧。”
苏霁华推开李珠欲挽上自己胳膊的手,眉眼轻垂道:“我一个寡妇,没有这些心思。相公还在春悦园里头等着我去陪他呢。”
说完,苏霁华朝着李珠惨然一笑,起身离开。
李珠站在原处未动,看着苏霁华纤瘦脆弱的身形消失在磨砖方门处,留下一道幽香倩影。
“表少爷。”随在李珠身后的大丫鬟访柳朝一旁缓步而来的表少爷行礼问安。
章宏景微微点头颔首,掩在面具下的脸看不清表情,但那双眼中却泛起红丝泪痕。
“表哥。”李珠抬眸看向面前的章宏景,抬手按住他的胳膊,“那就是大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