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路人马前后浩浩荡荡离了烟阳。王宫城墙之上，玄袍的男子睥睨远望，烟阳繁华尽收眼底，“人都安排好了么？”
辛鸿度躬着身，颔首以应：“大家放心，都安排妥当了，不会有错处。”
元帝不轻不重点了下头，他负手而立往下看去，那如蝼蚁似的黑点都是他的子民。
辛鸿度觑了元帝一眼，动了动嘴，舌已放到齿间，压低了声儿与他道：“大家，血滴子的人来报，说是在国熹宴前两日夜里，那驱度寐国的使臣进了太子府。”
元帝摸了摸扳指，睨他一眼，转身往城墙下走，一面问他：“驱度寐国没有生事吧？”
辛鸿度忙跟在他身后，微微颔首，恭声回禀道：“大家且安心，都盯着呢。”
元帝敛了神色，走在宫中长街之上，侍婢内侍见尊驾而跪地叩首。元帝扬着颚，因方才辛鸿度的答复，他心中生出的惬意与安然悄然滋长蔓延。
西阙的江山，东澜的江山，乃至这天下，都将划归为一处。
彼时，赵无寐所去的崇安其实并无甚水患，但晋王所到的延津却异常严重。
饿殍遍野，满目疮痍，洪水将房屋冲垮，长街上积水几欲成溪。
浩荡的车队运载了一箱又一箱东西，在长街边儿睡着的百姓见了，将目光黏在那华贵的马车之上，直至马车过了转角，才生生挤出他们的视线。
马车止在了延津府前，已有一列人等候多时了。
车内男子踩了车凳下来，那为首的官儿当即迎上去重重作了揖，话语显得很是急促：“殿下您终于来了。水患来得凶，冲了田里的庄稼，百姓们都吃不上饭了。
府里备用的粮食也吃得不剩多少了，君上仁爱，竟让殿下屈尊亲自来我延津赈灾。”
这任太守说着，一霎时老泪纵横，夺眶便出，屈身更欲跪地叩首。君衡岱见，忙双手搀他起身，轻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任太守说的哪里话，这是本王应当做的。”
任太守点点头，官服的袖子拭了拭眼角的泪，广袖一扬，请他入府，“厢房已置备妥当，请殿下稍作歇息。晚些时候，由下官为殿下接风洗尘。”
君衡岱唉了句，皱着眉将手往任太守跟前一挡。他环视了四周，这延津府的屋檐上头也破了几处，他深叹出一气，正色道：“接风洗尘便不必了。如今延津灾患频频，本王又哪里吃得下。”
任太守闻之，深深吸了一气，两臂抬起，广袖随之往内拢，他双手搭在一处，往下作揖，“殿下仁心，下官替延津百姓——谢过殿下！”
君衡岱瞥了眼浩荡的车队，抬手，指尖朝向那批车队，“这些赈灾粮，还请任太守派人好生看管。”
“这个自然，殿下放心。”任太守哈着腰连连点头，目光一凛给身侧的男子使了眼色，那男子便忙招呼着延津府的人将一箱箱赈灾粮运入延津府的粮仓了。
“沙沙沙。”大地沉睡，风与叶却不曾。斑驳的长街蜿蜒，星光稀疏，风起撺掇了树上的叶，而落在地上的枯叶，人踩在上头时，会有极清脆的响声。
一串黑色的影从长街尽头蹿了过来，训练有素地汇聚到延津府粮仓前。
便服的男子领着一行人迎出来，手一挥，身侧的男子颔了颔首，打开了粮仓的大门。一霎时，那黑色的影儿便抬着一袋袋不知是什么东西鱼贯而入，半晌功夫，又扛出了袋袋。
当粮仓的大门再次紧闭，男子挥了挥手示意，封条复又贴上，一切似是如常。
“太守，这些粮食怎么处置？”男子轻觑他，挑着眉试探道。
任太守遣退了一众人，他的影子拖得老长，横在长街上，“找个黑市商贩，让他们赶紧把粮食倒手卖了。”
男子点点头应他，任太守走至树下，他的影子同树的影子交织在一起，不甚分明了。他抬头望了眼那树，点着头睨那男子，“放出声儿去，说这是官粮。另外，多派些人混在灾民里头，名明这事情一出，便煽动百姓将此事闹大。”
长街蜿蜒，幽深得看不见尽头，只闻风声，鹤唳。
翌日，清早便有成群的百姓来领粮食。那面上浮的笑意，是划破了终日来的恐惧、悲痛的。
百姓们蜂拥而至挤在派米的桌案前，人手一只碗伸长了胳膊往前递。一人抬高了胳膊，后面的人便将胳膊抬得更高将下面那人压下去。以此往后，场面混乱万分。
任太守往前行了几步，放大了嗓门与百姓们吆喝一声道：“大伙儿都别抢，人人都有，排着队领！”
延津府的人围了栅栏出来，叫百姓们不至乱哄哄的，一个个排着队领粮，一人一份，领过便按了手印，不得多领。
排在头几个的百姓领了粮，将那碗两手捧着，奉着，生怕一个不稳便将这要救命的粮送了去。
头一个领粮的妇人捧着碗在自己眼前，挪着步子点点前行，痴痴的笑浮在面上。她五指插进米中，那股子的舒滑感叫她心上没来由舒坦，她将手拔出来，白花花一片里像是掺了点黑点子。
妇人挤了挤眼，再定睛一瞧，竟也不是自己眼神差瞧错了。白花花的细米一粒一粒从她指缝里泄下，白米底下搀的黑沙霎时便清明了。
妇人手一颤，胸腔一震，身子抽了抽，“哇”一声便嚎啕大哭着瘫坐在地上，“米里有沙子，米里有沙子呐！”
妇人的惊呼惹了旁人多眼，片刻功夫便又有许许多多的百姓嚎叫起来。
“狗官，你们压榨百姓压榨得还不够吗！如今竟然连给我们救命的粮食都要克扣了去！”
说罢，不知哪个旮旯里冒出人来将碗里的白米泼向任太守、君衡岱一行人。紧接着，其余百姓纷纷效仿，甚至有人将手里的碗也掷了出去。
“保护晋王！”任太守见着那碗砸过来，忙倾身挡在了君衡岱身前，生生受了那碗一砸。碗碎在地上，任太守推开来搀扶自己的人，挥着手怒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