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外面好大阵仗!听说是大王亲自来了,请你出去接驾呢。”许多年没见府上这么热闹,老家宰颤颤巍巍地走进来,激动地说道。
埋首案前的韩非头也不抬,不冷不热地说道:“知道了。”说完他又把头埋了下去,复提笔从中断的地方接上。
老家宰见他不仅只着了一件中衣,连头发也没有梳理,全散在身后,丝毫没有去接驾的意思,不由着了慌。留在这里晾着外面的大王也不是,想出去替他迎驾,自己身份不够也不是,急得团团转。
“陈叔,只管……叫丙辛……把……把门打开,别的什么……也不用管,你们……都……都退下。”韩非头也不抬地说道。
老家宰伺候韩非多年,十分了解他的脾性,知道他决定的事情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出去照他说的办。
“哈哈,公叔身体可还安好?寡人今日得空了来看看你。”人未进门声先至。多年未见,韩王安似是十分牵挂他,眼下为早点看到他,步履飞快,笑得也很是亲切。
秦国之号令赏罚,地形利害,天下莫如也……臣昧死愿望见大王,言所以破天下之从……以成霸王之名,朝四邻诸侯之道。
韩非在绢帛上慎重地添上这最后的一笔,终是站了起来,起身相迎:“臣非见过……大王。”
“快快免礼,快快免礼,公叔是长辈,寡人身为晚辈怎么好意思受公叔的礼。”韩王安毫不犹豫地拉起他的手紧紧握住,然后一起走到席间坐下。
他与韩非坐下后等了许久,又左右看看,发现除了自己带来的一名侍从,这厅里竟空无一人,心中虽颇为不悦,到底还记得自己是来请他的,不宜此时发作什么,方才不动声色地按下心中的不快。
“是寡人失察,不知公叔府中竟如此清冷,早该给公叔送些人来。”这番话赵王迁说得是诚诚恳恳满脸的歉疚。
韩非不动声色地说道:“臣习……习惯了。”
“原来公叔正忙着,写的这是……哎呀,高见啊,高见!”韩王安实在找不到话题,四处看了一看,瞧见案上的竹简,终于发现了突破口。
韩非垂眸听着,至始至终神情疏淡,心里却不由地冷哼一声:此中所书乃是剖析秦国曾失三次一统天下之机遇,亦兼有亡韩之策,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看了几个字,就高见了?
默一默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他才抬眼道:“大王……有……有事不妨直说。”
“哈……哈哈,公叔足不出户消息倒是灵通。听闻秦王政对你赏识有加,寡人想着……”好不容易找到的话题没能引韩非多说几句话,韩王安有些尴尬,只得重新措辞。
韩非听着他客客气气的语气,心中一阵烦闷,实在不想多说什么,打断道:“臣答应了。”
直到韩王安从韩非府邸回去,都还没有想明白这件事情怎么会如此顺利,原以为他这个公叔会兜很多圈子,会借机开出很多条件,所以司寇一职都为他准备好了,就等他松口的时候许给他,可是……他竟然什么也没有要。
不过他的态度实在傲慢得很,若不是念着他于韩国还有大用,定难容他。
韩王安一走,老家宰看着自家公子欲言又止了好几回,终是横下心劝道:“公子如此对大王是不是有些不敬?这次大王肯来就说明公子入仕有转机,何不借此……”
自打公子与大王闹僵再没理会过朝中琐事,日日闭门发奋折腾这些书卷上的东西。可其实老家宰知道,公子有高世之量,若不是真走投无路了,绝不会这么消沉。
韩非冷笑一声指着门外厉声道:“你可知他……方……方才进来左顾右盼在……等什么?”
老家宰茫然摇头。
“酒水!”韩非盛怒之下衣袖一拂,恨然道。
国之存亡儿戏一般,这种时候了,他在意的竟还是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敬他何用?奉上琼浆,韩国就能日以昌明了?真是大谬!
况他素来玩弄权术玩弄惯了,今日能许谁入仕,明日就能断谁性命,不是诚心求贤,事之亦何用?
韩非就是看得太透,认得太清才觉得心寒。此番答应他不为别的,身为韩国公室子弟,自己有不可推卸的存韩责任,如今已身无长物,能做的唯手着文章,肩担道义耳!
秦国酒肆中,有人好奇地说道:“听说今天韩国的那个什么公子非入秦,大王竟要以国士之礼相待?”
“可不,阵仗不小,听说因为廷尉与他是同门师兄弟,派廷尉亲自去宫门口迎接的,还允许坐安车直接入宫,这时候怕已经快进宫了罢。”
数年不见,李斯看着师弟韩非站在宫门口前,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记得那时候师弟立志强韩,是何等意气风发,与自己拜别前,还相互有过约定,既各事一方,且看十年后如何。
不想十年之期未至,分别不过数年,他身上所有的棱角磨平,竟炼成了这般沉稳的性子。
韩非抬手欠身长揖:“暌违数年,师兄……风……风采依旧。”
李斯默不作声地托着他的手将他扶起来,顿一顿才抓着他的手腕道:“车上再叙。”
这一下抓得很稳当,也很慎重,韩非有些忡怔地看着他,突然觉得有很多话想说,可一时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知道师兄寡言少语,韩非坐上马车便先一步开了口:“听……听闻老师他……师兄可……可……曾去灵前……祭拜?”
这些年韩非最挂念的就是老师荀卿,可惜囚困韩国,数次想要入楚探望都无果而终,直到上月多方辗转,才得知老师故去,心中悲痛不已。却不知后事料理得如何,故才有此一问。
李斯摇摇头,凝重地说道:“我也是近日才得知的消息。”
说完他瞧见韩非面露失望之色,这才想起他定是不清楚才打听的,复又解释道:“老师的后事皆由小师弟料理,他如今也在秦国,想知道什么你亲自问他最好,届时给你引荐。”
别时容易会日难,李斯和韩非都没有料到,那时在稷下学宫与老师分开竟是永别,之后一个困守韩国发奋着述,一个入秦在宦海沉浮,竟连陵前祭拜也成了奢望。
师兄弟二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话,不多时就到了鱼池台。
赵政即位以来,一直以身作则尚简节用,所以这些年王宫里极少安排宫宴。今日下了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他突然兴起,打算在窝冬前请大家好生聚上一聚,便请了好些个股肱大臣一起来凑凑热闹,韩非来正好赶上。
“先生入秦,寡人未能敛衽相迎,惭愧之至。”赵政刚在三公处敬了一圈酒回来,正打算往九卿处走,远远瞧见李斯带着他进来,立即离座相迎。
韩非进来时远远就见他一身玄色织锦常服立于群臣间,不着朝服,不戴冕冠,除去腰间一枚配玄色绦带的玄鸟白玉佩显示着他尊崇的地位再无多余配饰。然而这样干练的装束放到他的身上,却沉淀出浑然天成的古厚浓重,望之依旧巍然而神穆,不失半点人君风范。待他主动迎过来,近观更是觉心折不已。
人说秦王能恭敬下人,礼贤下士果然不假。
恍然间韩非想起多年前见到他那个王侄的景象,除去秀而不实,再找不出任何形容他的词来。韩非不禁有些唏嘘,纵然韩国这些年没少在秦国这里吃苦,但身为韩公子的他见着这个秦王,却还是忍不住由衷地赞一声好。
若是韩国也有这样的君王……
被师兄李斯推了一把,韩非方才回过神来,想到自己没行礼,倒让人家做秦王的先拜了一拜,十分歉疚,忙肃了神色振袖道:“韩非……见……见过秦王。”
赵政耐心地等着韩非话说,不因他说话口吃有半点轻视,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才把他扶起来。若是尉缭李斯他们赵政一定不等他们行完礼就会直接道一句“免礼”,只是韩非说话异于常人,直接打断恐让他尴尬,这才一反常态等他把话说完,把礼行完。
韩非不知道他的习惯,尚还没发现这个小细节。倒是一旁的李斯眼明心细,联系到师弟在韩国的遭遇,心中感慨万千。尤其是暗暗庆幸自己得到这样的君王赏识,有机会一展此生抱负。
“今日先生算是赶巧,这宫宴倒似为你洗尘一般,里面请。”赵政亲自引他走到最右上的位置坐下,又向众臣作了一番介绍。念着韩非口齿不便,赵政尽量为他挡去多余的交谈。
他先天口吃,说话极慢,某些地方吐字艰难更是一字一顿,但他并不因此自怨自艾,说话口吃配上大方雍容的名士风度,仅仅几句寒暄也给众人留下一种“此人心志极坚”的好印象。
安顿好他,赵政方才折回自己的座位上,见人齐了,拍拍手示意乐师们可以开始奏乐。席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三声大鼓鸣响过后,钟罄声悠然而来,旷远悠长的引子飘然入耳,引子奏毕丝竹管弦之声层层而起,逐渐汇成一首盛大的宫廷乐章,乐声直随青云而上,震彻九天。
韩非看着席间君臣相得,觥筹交错的情景,心中五味杂陈。依稀记得自己多年前也曾在韩国参与过这样的宴会,只是表面上也是如此热闹,其实细细想来,都忙着勾心斗角,为君者时时监视着臣,为臣者时时警惕着君,酒不能尽酣,饭不能尽饱,不可同日而语。
“先生是第一次来我秦国,不必拘谨。”席间赵政也不忘时时关照韩非这个客人。
韩非拱手称谢,顺势站起来敬了他一回酒。其间没用任何溢美之词,却因性情真素令赵政大为欣赏。
一旁的蒙武看他吃东西太斯文,粗声粗气地说道:“大王说得是,先生不用客气,捡大块的牛肉咥,管够,可别学那边那人。”说着他突然想起什么一拍脑门道:“倒是忘了,你们山东列国管这叫‘吃肉’,我们管它叫‘咥肉’,就是大口才过瘾,请!”
“多……多谢……”韩非叠手道。有感于秦人的慷慨任气,他果真在蒙武说完之后放开束缚吃起来。只是毕竟是公室所出的公子,吃相仍然比蒙武斯文不少。
被莫名其妙地点名并充当了负面教材的“那边那人”闻言悠悠抬头,等韩非说完,礼貌性地改跪坐为跪,拱手欠身同韩非行一礼。
适才进来韩非也注意到了他。因为这里只有他和主位上的秦王是不蓄须的,又喜白衣,在一群墨衣间分外显眼。韩非一早听过他的传闻,此时再仔细端详,不由感叹:果然是一身的清水神囧韵,温玉风骨。想着这些,一面向他回了一礼。
待与韩非遥遥打完招呼后,赵高再偏头用纯良的目光看看近旁的尉缭,接着伙同尉缭一起似笑非笑地看向蒙武,齐齐冲他举了下酒爵。
见此情景,蒙武只觉头皮发麻。而且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他今晚不喝躺下这二人是绝不会放过他了。
谁更惨的还在后面,他们底下这些小举动没能逃过大王的眼睛,此时大王竟看着他说道:“今日宴饮可都是用的清酒,这酒蒙师傅当仁不让,不喝个畅快岂非负了佳酿?寡人敬你一杯。”
大王都发话了,蒙武能不喝?忙端着酒爵站起来,连称“不敢”,遂仰头饮尽。
谁知他刚放下酒爵,这借口又来了,家里那两个娃娃在外驻防辛苦了,无奈相隔千里,只能敬他这个当父亲的聊表谢意。得,两个娃娃一人一爵。
喝完,他就看到大王和“那边那人”相视一笑,一副沆瀣……呃……打住,不能这么想大王。果然,得罪谁也别得罪赵内史。可惜现在意识到这点为时已晚。
上回一对一地喝没喝过老头子就算了,这回更惨,遇着老头子和内史联手,出师未捷就先被大王灌了三大爵,前景完全是一片灰暗。
宴酣畅饮,酒过三巡,方才还有些拘束没放开的都变得随意不少,或趁兴跟着宫乐节拍敲打杯盏,或拼酒行令,或投壶……
原本赵高正和尉缭一起找蒙武拼酒,不知听谁说了句“蒙氏一门素善鼓筝,都尉今日何不乘兴来一段”。蒙武闻言眼睛一亮,如蒙大赦,满口答应下来,借此从酒局里遁了。
不多时筝取来,赵政抬手让乐师暂停奏乐。
蒙武也不含糊,抱着筝走到群臣中间,席地而坐,三两下校了音,弹将起来。他手指一动,雷霆之音便铮铮而出,似顷刻间雷鸣电闪,风雨大作。
“《风雷引》?兄长这……”赵高一听,既觉有趣,又觉疑惑,既然身边杵着个懂音律的张苍,也不能浪费了,这才看着他出此一问。
时值初冬,人一说话周遭全是白气,但此时有热酒暖身,筝曲助兴,丝毫不觉寒冷。
张苍压低声音解释道:“的确移植自琴曲《风雷引》。此曲为鲁人所作,都尉原是齐鲁之人,自然是熟的。此番将其移植到筝上,好些地方为了配合筝性,便做了细微调整,所以你才会拿不准。”
“原来如此,多谢兄长。”与张苍在一起,耳濡目染在这上面赵高也算长了不少见识。
莫看蒙武平日里看着五大三粗,弹起筝来丝毫不逊,他指间倾泻而出的筝声为在场所有人描绘着一副从风雨欲来,到疾雷烈风,骤雨疏狂的万端变化情景,甚至不少人为他奏出的激越之音所感染,配合着筝曲抚节而歌。
这么一来,蒙武更是豪兴大起,朗声召唤道:“一人弹筝有甚意思?都别藏着掖着,懂音律的抄家伙去,会嚎几嗓子的嚎起来。”顿一顿想起赵政还在,又转头去征求他的同意。
今日这场宫宴本来也就是为了让大家尽兴,赵政自然不会拘着众人,大手一挥直接允了。
秦人豪兴,由他这么一说不少人都开始跃跃欲试,会琴的找乐师借琴,会箫的借箫……就连张苍也去借了张琴,挨着蒙武席地而坐。大家各取所需之后,全坐到一起,如此一来,鱼池台上竟是盛况空前。
蒙武若不提这一回,赵高也不会想到群臣间竟有这么多人通晓音律,便是不会什么乐器,秦腔也可信手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