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闻言嘴角一抽,但见张先做得滴水不漏,该周全礼数的地方都周全了,也挑不出毛病,心想这人也忒嚣张,浑然忘记今日分明是自己主动来乐坊挑衅的。当然,当着众多客人的面,他也不愿掉了身价,所以换上一身谦谦君子的好气度,优雅地向张先做了一个手势道:“先请。”
他的意思是让张先择曲,张先没有推辞,想也未想脱口便道:“《神人畅》。”
此话一出,一阵寒风灌进乐坊,挤满看客的楼阁顷刻鸦雀无声,紧接着就有不少人闹嚷起来,甚至有人高声起哄:“我没听错吧,《神人畅》,啊哈哈,斗琴挑《神人畅》?”
更有人戏谑:“不会是上个月才习的琴吧?我看你还是再回去练个十年八年再来,斗琴可不是玩耍。”
之所以张先选个《神人畅》会出现这样的效果,是因为懂琴的都知道,这《神人畅》并非什么有难度的曲子,甚至从前听说有那么些有乐理根基的学徒初习琴就可拿《神人畅》开指。是以这时候,众人以为张先不过是个初生的牛犊,无知无畏。
原本听张先选了《神人畅》青年眼中也流过一抹不屑的神色,可是当目光落在他左手大指外侧肉甲相连的地方,却突然警觉了起来,再看其他手指也都……
那些地方正是平素揉弦按弦处。只是习琴来玩的人那里都必有异状,更不用说他手上那些地方十分明显,非日积月累的苦练是不可成的。
青年低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气势上已然输了一段,他却犹未察觉,再抬头时神情反有些倨傲:“就依阁下的意思,献丑了。”说着青年将调式调至《神人畅》所需的黄钟正调上,又确认音准无误后,等周遭安静下来,才缓缓抚了起来。
赵高、王宠对琴曲不熟,但是听周遭议论也大致知道张先选了一首什么样的曲子。不过他们并不替他担心,知道张先的为人,就会清楚他是断然不会拿乐坊的招牌开玩笑。
听说昔年唐尧抚琴,神降其室,故有此弄。琴曲流传两千余年至今,虽不知真假,但有一样是可以肯定的,此曲苍古雄健,如江河行地,音节清莹透亮,似日月经天,要想将其间韵味表现出来也并非易事。
有时候曲子越是简单,越是难以弹好。上古传下来的曲子看似只需五弦,但却用到了全部徽【1】位甚至是徽外的泛音,弹泛音【2】时徽位越是靠后越难弹好,乐坊提供的琴都是名家所斫【3】,琴本身质量是过关的,剩下的就看抚琴者的水平了。
诚然青年琴技不差,一首弹下来,看周遭人反应激动也知的确出彩,但他适才看到张先的手,太过刻意地想要在技法上压张先一头,反倒失了从前的灵气,流于技法堆砌,雕刻痕迹颇重,显得轻浮,与此曲原有神囧韵不符。
轮到张先,他却选择放开束缚。毕竟十多年刻苦所习的经历摆在那里,早已刻入骨血,他要做的就是揣摩曲子的意境,通过稳扎稳打练来的技巧将其展现,所以当他这一曲弹下来,能轻易将所有人引致他所要展现的画面中,当最后指咽声停以沉稳的一声收束全曲后,众人仍还陷入“天神降临与人同乐的盛典”当中不可自拔。
张先捂了琴弦,面无表情地站起来,抬手对青年说:“请罢。”
那青年原本还有些失神,被他这么一赶,只觉颜面尽失,僵着手指向张先气急败坏地说了个“你”字,便舌头打结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低着头三两步走出了乐坊。
赵高看他如此干净利落地挫了青年的锐气,又这样不带拐弯地下逐客令,眼皮跳了跳,脑子里突然蹦出了一个词来形容这个闷葫芦今日的举动——简单粗暴。
先前还啧啧称奇的客人眼见热闹没得瞧了,也一哄而散。赵高、王宠本要随张先进后堂去,却见身旁站了个花须老人。老人褒衣高冠,精神矍铄,眼神睿智,还未开口,单是那身身揽浩浩江河的气韵就已令人折服了。
“后生,你可愿再为老夫抚一曲?”老人点名就要张先抚曲,张先一贯儒士风度,身为后辈哪里敢不从,问当即就向一旁的老先生借地方。
那老先生才仗他为乐坊扳回了颜面,心里高兴,哪里会拒绝,加上眼前这个老人也让他心生好感,就招呼得格外殷勤,连赵高、王宠都沾了光。
“适才瞧你抚琴,颇有我一个学生的风范,如今他已回到韩国,一想到此生怕是再难相见,老夫生了些感慨,忍不住想再听一曲聊以慰藉。”老人提到爱徒,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岁。
赵高心中好笑,这老头真不客气,不过有情有义倒也有趣。
老人点了首《列子御风》说是他爱徒从前喜欢的。这曲张先练得少,却不忍拂了老人的意,还是注神倾意地从头走了一遍,老人听着听着便陷入了沉思不可自拔。
许是想起如今到老孤身一人,不免有些感慨,待他回神,张先才问:“想来高足琴技比张先了得,在老前辈面前献丑了。”
“前辈就前辈,何须加个‘老’字?不过你想错了,他琴技远不如你。”老头这真率的性情让赵高在心里失笑,而张先被他这么一说,却有些讷讷的不知该如何接口。
老人站起来看着他道了句“多谢“,又说“明日午时过后再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中午在饭堂吃饭就有议论:“听说今天囧朝堂上有一场论兵?”
绛衣掌书激动地敲了敲桌案道:“相当精彩,不愧是才辩纵横的荀祭酒!”
有人闻言一下站了起来:“竟是稷下学宫的荀卿!”
没有机会去议政殿记录的掌书们全都被勾起了浓浓的兴趣。
先前论兵的内容就已经传了过来,只是同那临武君论兵的是谁,一直众说纷纭,这时候听去过的人一讲是荀卿自然激动得无以复加。
荀卿是谁?三任稷下学宫的祭酒,统领学宫百家士子的长官。其言可为天下士子之准则,其行可为天下士子之规范,各国君臣皆仰慕其名。更重要的是,老先生是赵人,若赵王有意招揽,那将是赵国莫大的福气。
“倒是一个渊综广博之士,就是傲气了些。”
也有人对他的性格不太赞赏,却也有维护的:“不然不然,大凡渊综广博之士,谁人不带点傲气?今日所论如山之峨,海之渺,针砭时弊,振聋发聩,如此才学,谁不拜服?”
听人提到稷下学宫,赵高也有些向往,那个地方可以说是战国时期最大的一个学府,容纳百家之言,吸收百家之学,先后出了孟子、慎子、申子、荀子等学派宗师,数量相当可观。赵高从前就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瞧上一瞧。
午时前,张先就拿了郭开送给赵高的牌子出了宫,他说老人既然要他等着,他就不能不去。
等张先下午回来的时候却带回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昨日的老头竟然就是荀卿,且他已收张先为学生,张先这次回来就是向二人辞行的。
“老师说既然母国不用他,不如就去楚国看看,我既然拜入他门下,自然要随他过去的。往后山高水长,两位后会有期了。”
送走张先,赵高、王宠二人都有些感慨,没想到三人当中运气最好的是张先,凭那一手好琴技入了荀卿的眼,竟然做成他的学生,荀卿带出来的学生无论是李斯还是韩非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张先这一入门往后自当前途无量,二人都是打心底里为他高兴。
王宠突然想起那日自己问过赵高的事,觉得该是要重新思考一次的时候了。
赵高经历了这次同挚友的别离,心里也转着不少自己的事情。
当天看着赵高坐在地上心事重重,连书也没怎么看进去,娃娃瞧在眼里有些着急,主动摇着他的手臂问他:“小高,你怎么了?”
赵高木然抬头,回过神来发现是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凝眸瞧了娃娃半晌,又捏着他的脸没头没尾地喃喃自语:“不知道小包子脸你还有多久……”
被他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不知所措,娃娃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看他眼下的样子更是什么也无法说,什么也无法问,干脆杵着小短腿从地上爬起来,让自己视线与他齐平,然后笨拙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一下又一下地拍着他,全然一副老母鸡哄小鸡仔的架势。
只是这老母鸡的身形和小鸡的身形相较……咳咳,着实地怪异了些。
赵高原本不过是在想今后当如何,顺带想起娃娃如今也有九岁了,估摸着很快就会与他分别回到秦国去,生出了点感慨。不想,他难得多愁善感一回,却让娃娃如此担心,想起适才他笨拙地回护自己的模样,心中不觉失笑。
但娃娃这么做却又让一股暖流自他心底涌起并紧紧包裹在心头,既然不愿让它散去,索性彻底放松下来,将头完全埋进他怀里,闭上眼睛任他抱着。
“小高睡着了吗?”时间一点点过去,见赵高没有动静,娃娃不确定地问道。
赵高在他怀里摇摇头。
娃娃“哦”了一声,又低头看他,发现无论如何也看不见他的神情,只感觉他身上没什么力气,整个人恹恹的,似乎还有点昏昏欲睡,娃娃又忍不住关切地问:“那你好点了吗?”
赵高自鼻腔发出一个“嗯”的声音,顿了一顿察觉到什么闷声问他:“你累了么?”
“不累不累。”娃娃无视自己有些酸麻的双臂,轻轻拍着他的背脊赶紧解释。
赵高抬起头来,挣脱他的怀抱,凝神看了他半晌,直到把他都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才将他拎起来,放到一旁的地上坐好,抬出身份支使道:“小短腿借你老师靠一靠。”
娃娃不乐意了,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小高,我的腿不短。”但说完还是老实地拍了拍自己的小短腿,大方说道:“不过你要靠就借你罢。”
赵高也不知道什么叫客气,身子换了个方向一歪,头就靠了过去,顺带连眼睛也享受地闭上了。
他给自己找的理由就是:今早在太史府抄书太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