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1 / 1)

冬日里,日头总是很短。

林海从府衙出来,天色已经很暗沉了。寒风一吹,林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忙匆匆上了轿子。轿帘子一下,挡住了迫面而来的寒风,轿子里放了个手炉,林海拿起来放在怀里,驱散了些寒气。

林家的宅子离府衙不远,老长随林忠打了个灯笼在前面引路,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连烛光也显得有些颤颤巍巍。

林海微微掀起轿帘子,看着林忠微微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竟微微有些恍惚起来。林忠十几岁起就是他的小厮,似乎只是一晃眼之间,就已经这般老态了。自己比林忠小不了几岁,也不年轻了啊。尤其这段日子以来,京里的那几个皇子争得厉害,个个都想将手伸进江南盐课这一块,他应付起来十分艰难,已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再想想府里的情形,夫人身子虚弱,一子一女也都是先天不足之症,每到冬日,都像是煎熬,熬得他焦心,生怕哪一个就撑不到春天去。

林海放下帘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与此同时,林忠也被寒风呛得咳嗽了起来,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是那灯笼的烛光也温暖不了的寒意。

林家,祖上也是列侯之家,到了林海科第出身,当今圣上玄康帝钦点其为巡盐御史,当真是帝王心腹,羡煞旁人。

可林家子息不繁,支庶不盛,林海虽有一个庶弟,却也因先前的一些事情,分家出去做了商贾,这些年来已经断了来往。

而林家一族,除了林海,便再无在朝之人。林海独自在官场苦撑,无人帮扶,可谓举步维艰,虽说一直颇受玄康帝重用,如今更是点了巡盐御史这么个重要的差事,却也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般。江南盐商,本就个个狡诈如狐,兼之官商勾结,这江南官员、世家、盐商,盘根错节的关系,林海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生怕稍一差池,便是身败名裂、抄家灭族之祸。

好容易在这江南渐渐站稳了脚跟,朝中却传来了玄康帝身子不好的消息。林海能在江南站稳,除了自身本事之外,玄康帝的支持看重才是最大的倚仗。若是玄康帝不在了,他少不得要给新君让出这巡盐御史的位置,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怕只怕叫人暗算了去,卷进这储位之争,就不得善了了。

林海联想到朝中传来的消息,有大臣上折子请立皇后,而玄康帝并未立时驳回,心中越发焦躁。淑敬皇后去世已有七载,后位一直虚悬,后宫和前朝从来分不开,在这个时候请立皇后,未尝不是后宫将乱、夺嫡将始的预兆。

林海是正统的文人,尊嫡轻庶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虽说自古继位的皇子并不都是嫡子,但是当今太子七岁立储,至今已经三十余年,地位也一直稳固,故而林海从未起过站队之念。

可不想,这临了临了,到底还是要兄弟阋墙吗?

这一切的开端,似乎是从十一皇子庄晔征伐北戎大胜而归开始的,庄晔原已被封为诚恪郡王,此次携赫赫战功而归,本应得封亲王,那便是皇子里的头一份。

可不想没几日,庄晔便与玄康帝为了七公主的婚事起了争执,拼着无封无赏,也要求得玄康帝答应收回招镇国公牛清之孙牛继宗为七公主驸马的旨意。

玄康帝气得不轻,下令打了庄晔八十板子,饶是庄晔身强体壮,也是一个月下不得床。

可便是如此,庄晔也没有松口,甚至对牛家放下狠话,便是拼着让七公主做寡妇再嫁,牛家也休想捡便宜叫七公主进门就当娘给他们养丫头生的庶子。唬得镇国公匆忙上折子请罪,尽述牛继宗无才无德之处,羞惭承认牛继宗身边的一个丫鬟已经怀了身孕,无资格尚主,这事最终以七公主退亲另择驸马了结。

表面看来,庄晔达到了目的,可他明明立了大大的功劳,没了封赏不说,还叫玄康帝给夺了兵权,冷落了起来,甚至带累得太子也被玄康帝斥责了好几次。也正是因此,叫其他皇子看到了希望,蠢蠢欲动了起来。

诚恪郡王庄晔乃太子庄暘的同母胞弟,淑敬皇后第二子,排行十一,自小便极受玄康帝和皇后的宠爱,十四岁上自请入了军营,此后便显露出了在行军打仗上的天赋,不过十多年,便手握重兵,且战无不胜,人称“将军王”。太子地位能够数十年稳稳当当的,庄晔的作用极为关键。

也正是因此,庄晔失宠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就好像一个本来坚固的堤坝被开了个口子,洪水就会不可遏止地泛滥。

自古天家无亲情,做皇子的,就少有不想做皇帝的,想必那些皇子早已盼这个机会好久了,才能在机会普降的时候,那般迅速地各自行动起来。可无论做什么,都需要钱财开路,林海这江南盐课也就成了有心人眼中的香饽饽,试探拉拢络绎不绝。

林海一想到这些日子收到的帖子,以及来自各方明里暗里的拉拢或胁迫,心底就无比的烦躁,忍不住就对庄晔生了些怨念,一个丫鬟和庶子,能给七公主造成的影响极为有限,何苦闹成如今的局面?出生入死换来的军功不要,难道连太子的前途性命也不顾了吗?

可再怎么怨念,这个局面却是不得不应付的。因为林海不论是出于忠君的本心,还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些个橄榄枝是一个都不敢接下来的。

慢说他是玄康帝心腹,若转而投靠他人,第一个容不下他的便是玄康帝了。便是他要良禽择木而栖,选了一个便要叫其他人记恨上,新主子能不能保得住他还犹未可知。

可是这要拒绝,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总该掌握着分寸,不把人得罪死了才好。

江南官场本是是非地,这盐商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几个皇子这么一插手,林海简直是要熬尽了心血才能勉强应付得来。

所以对于府中后宅之事,林海着实分不出太大的心力,都是夫人贾敏在操持,一儿一女也都是贾敏照顾。故而到家不见贾敏,林海也不觉得怠慢,知晓她必是在儿女房里。

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了常服,又进了些吃食,才见贾敏回转,却是难得的一脸喜色。

“老爷,了尘大师荐来的那位白先生着实好本事,玉儿和霁儿不过吃了几幅药,病情竟已明显好转了,咳嗽的也少了,进的东西也多了。”贾敏忍不住笑道,往日苍白的脸色也因着高兴而染上了些红晕。

听了贾敏的话,林海心中也忍不住欢喜,他已近四十岁,膝下也只得这一女一子,也生怕养不住。

贾敏所说的那位白先生,是他们夫妻到扬州大明寺为儿女祈福时,主持了尘大师荐来的,说是医术极为高明的,如今看来,倒也是不负虚名。

不过这白先生其人,倒是应了那句“奇人异象”的话,看面容身姿,像是不及弱冠的少年儿郎,可偏是一头银发,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色,除了知晓他姓白,名字家世均是一概不知,若非了尘大师出家之前与林海之父林琼情同兄弟,林海对他所言极是信任,否则林海是断然不敢将此人带回家中的。

林海又关切道:“既是如此,且请白先生也与你也诊上一脉,调理一番的好。”

贾敏点头应下,儿女无事,她心底便觉松快,往日紧锁的眉头也不由得放开了。

心情放松了,便有心力思忖一些事情,贾敏略想一想,便对林海道:“前日里,我母亲叫人送了信来,让我劝劝老爷。”

“不知岳母让太太你劝为夫何事?”林海眉头微微一皱,语气便有些淡。他与贾敏成婚近二十年了,无论是在京的那几年,还是他放了外任,生活中从未少过岳母贾史氏的影子。

贾敏心情极好,便没有注意到,径自道:“母亲的意思是,甄家与贾家世代交好,老爷如今在江南任职,不妨和甄家多走动走动,也能得些助益。”

林海定定地看着贾敏,看得贾敏也觉出不对来,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微微有些不安。

林海调开视线,问道:“这是岳母的原话么?”

贾敏疑道:“正是,难道有什么不对么?甄家在江南的势力极大,更何况宫里的贵妃娘娘是甄家女儿,听说快要被立为皇后了,甄家必然会更上一层楼,若是老爷能与甄家交好,得甄家帮助,也就不必为那些盐商费尽思量,岂不是好?”贾敏看林海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也忍不住心疼。

林海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道:“外面的事情,为夫知晓该如何办,太太且照顾好霁儿和玉儿便好。”

贾敏还待说些什么,林海却已起身,道:“太太早些安置了吧,为夫去白先生那儿看看,也道声谢,晚上便宿在书房了,太太不必等我。”

说着便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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