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1 / 1)

朱魄隆苦笑道:“师太只怕说反了——晚辈无不从命!”

无名师太微微叹息,道:“阿弥陀佛!施主只顾说话,快进些水食吧——徒儿,你去将那两副滑轮取来!”

朱魄隆哪还有心吃东西,他见道静从柜中取出两只怪模怪样,钢制带柄的厚厚凹边圆轮,不禁脱口问道:“这是什么?”

道静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是天际索的滑轮,没它咱们怎生上岛?”说罢,她转头瞧了瞧窗户,面有忧色道:“师傅,雨势好像越来越大,这会儿走,只怕施主……”

无名师太摇摇头,笑道:“不怕,不怕!你瞧施主眉宽一寸,双瞳漆黑,为心宽胆旺之相,且他面上食禄隆起,双手食指中靠,正为世所罕见的信义之人。得此良伴,你还怕什么?”

道静不禁又羞又急,摇头道:“师傅听岔了!徒儿自己不怕,而是为施主担忧……”

无名师太长笑一声,打断她道:“非也,非也!明明是你心乱,却为何拿他作由?”

道静闻言怔在当场,痴了片刻,忽合掌朝师傅一拜,道:“谢师傅点化,徒儿明白了!”

无名师太转头看着茫然不解的朱魄隆微微一笑,解释道:“三年前千机侯设下此等奇巧机关,为备紧急之刻避难所用,可谓举世无双。启动时,将这玉钻崖与那沉鱼岛仅用一索相连,扣上滑轮,四十里海路,可须臾即至。那天际索乃东瀛奇物,是用巨鲸之筋参合钢丝、毛发、黄麻等物所编,刀兵不损,水火不侵,甚为结实,平时它藏于崖缝海底,危难时转动石塔,自会绞起拉紧——你方才出门拴在腰间细绳,唤龙须索,乃天际索百股之一!”

朱魄隆听得神驰心摇,纳罕不已,忽想到一事,问道:“昨夜那位侯爷,也是自此索去岛上的么?”

无名师太摇摇头,笑道:“他早备船在崖下,是坐船走的。此索乃备万不得已之用,因有二弊——其一,仅能用一次。其二,只能自上而下去岛,不可自低而高回崖。方才你们进门之前,我已启动机关了,现在大概还有半盏茶的工夫,便可扯紧了。”

朱魄隆恍然大悟,又惊又叹,忖道:她为何早早便启动机关?说明她早已算定我必留不走啊……那位侯爷虽也不凡,但他的神机妙算毕竟有迹可循,师父和继光似也不弱与他……但这位老师太却分明可做到前瞻后视,无所不察,真乃神人,只怕天下再无出其右者!

这时,无名师太扫视一遍二人,叮嘱道:“你等须谨记——此索尽头在闭月台顶,那台也是用礁核所砌,即便烧了,也不会塌。此外,佛手山下岩洞内,隐有一条快艇,能乘四、五人,万不得已,可用来自救逃生。”

道静垂首道:“是,师傅。”

朱魄隆默默瞧着这个瘦得一把骨头的残废老尼,满面病容地坐在藤床上,心中呆呆忖道:不想我竟有福缘见到这等高人,却不知今后还能再见否……想着想着,不觉心折之至,忽将身跪倒拜了四拜,鼻子一酸,凝声道:“老师太,晚辈就此别过了,可有话交待?”

无名师太叹了一回,说道:“阿弥陀佛!你虽非我释门弟子,但古道热肠,舍己为人,实与佛旨暗合。贫尼与施主缘分未尽,适时自会相见。再者,贫尼决非神仙,只略懂卦术罢了,却为何不惜为施主毁禅破关,泄露天机呢?这有个原因,现说来你听。施主初来时,因观你一腔热血,双瞳发红,此乃煞星相,而眉宇印堂,熠熠发亮,正气盈足,此乃佛相。这奇正双相合者,非是诤臣,便是虎将。然则,你唇下还生一痣,合上双相竟成救星相,此却极为罕有!据贫尼所知,古往今来仅三人有此异相——分别是固汉之霍去病,挽唐之郭子仪。因而贫尼才决心夺天强卜。一算之下,且喜且惋,喜因方知施主原是故人之徒,惋之施主虽面有奇相,却非应运而生,乃应劫所降!贫尼好不犯难,所以指条路于你……”

朱魄隆听到这里,奇道:“师太为何犯难?”

无名师太叹道:“施主莫急,且听我说。你若择缩,确可自保无忧,但若择伸,势必步步惊魂!”

朱魄隆闻听此言,但觉豪情满胸,笑道:“提刀悬头,杀倭灭贼,晚辈从来就没觉是件易事!”

无名师太长叹一声,道:“也罢,施主一片赤心,念念不忘天下苍生,不知还有多少大事要做,贫尼若再絮叨,未免缚你手脚!再说相随意转,也未必铁定。不过你还须当记一言——恩怨情仇断龙痕,三分刃下有冤魂,痴幻一时尤可恕,迷颠一世不可为。”

朱魄隆虽不明何意,但知这句话非同小可,便又拜了四拜,道:“谢师太惠赐箴言,晚辈谨记,永不敢忘!”

无名师太合十还礼,从床上拿起一个黑色的小皮囊(正是方才那黑子于雨中禅房门前交给道静的之物)递给朱魄隆,道:“施主且系于腰中,顺便带去交给我那名唤妹瑶的小徒。”

朱魄隆茫然不解,但还是依言接过。

无名师太微笑解释道:“囊中的血燕,是那采燕人黑子采自海中野岛之上,非寻常燕窝,乃海燕死前泣血之涎所化,所以异常难得,于小徒天生之疾大有裨益,算来上次她的也该用完,正好续上。”

朱魄隆瞧了一眼道静,忖道:原来如此。不过小师太既跟我同去岛上,却为何让我转交?虽如此想,但还是点点头把皮囊系在腰间软剑剑鞘之上。

那道静似因久未下山,此刻甚是激动,拿了块包布铺在床头,接着翻箱倒柜取出几件衣物包了一大包,后来想了想又全部丢下,只将剩下的几块饼子塞了进去。

无名师太也不管她,默默捻珠算时,忽然双眼一睁,道:“时候已至,你们可以出门了!”

道静忙斜系好包袱,走过来,跪下磕头,道:“师傅……”抬起头来,脸上已泪水涟涟。

无名师太微笑叹道:“既天意使然叫你下山,便要处处留心,莫再作此痴相!”

说罢,无名师太抬手自席下取出一圈绳索,递给二人,道:“你等谨记——至崖边先挂飞轮,再将轮索紧系腰臀两股。从崖上而下,盏茶工夫便可落于那闭月台上。且记,这石塔只起绞盘之用,崩紧天际索之力全凭玉钻崖两旁的滑沙巨石,沙门一开,泄沙不可再止,为求天际索崩直不垂之功,巨石会一直下坠,直至这索断石落为止。其时只能持一刻左右,时间尚够,切勿慌乱。此外,这轮上小柄乃止滑柄,作减速之用,不到最后之刻无须动它。如中途出差,可捏紧止滑。”

说罢,无名师太再不多言,按动机关,纸门缓缓开了,二人回看无名师太一眼,见她低眉垂睑,默默合十捻珠。二人不敢再扰,匆匆走入雨中。纸门再度缓缓闭合。

滂沱大雨依然呼啸泼下,只是那狂风似小了些,朱魄隆已觉可略微站稳,心中微微一喜,他抬首看向石塔,果见如炬灯光之下,一条儿臂粗的绳索自塔基而出,从地面升起笔直向南,穿过墙基一孔。那石塔兀自发出“嘎啦啦、嘎啦啦”的噪声,似还在努力转动。

朱魄隆和道静互看一眼,二话不说,走出院门,顺着天际索,来到崖边的另一处。只见天际索从崖边暗缝中崩出,南悬于半空之间,顺向看去,消失在那巨浪滔天,腥气扑鼻的大海之中,不知所往。远方的确似有隐隐亮光,但好像又全看不清,前途黑沉沉的,尽是滂沱大雨及惊涛骇浪,让人不禁胆寒。

这崖边凸处勉强可站下二人,朱魄隆精于海事,绑绳打扣更是家常便饭,他见道静有些懵然之相,猜她应不懂此道。待绑绳时,他不禁略有迟疑,但时间紧迫,也顾不得男女之嫌,便先替道静将细绳绑于她腰臀两腿之上,然后搭挂好飞轮,又略一沉吟,再将自己那副飞轮搭挂在她的前面,自行绑好细绳。接着左手捏住止滑柄,将右手拉住崖边一块凸石,深吸一口气,双足脱离崖岸,整个身子豁然悬于天际索上,试了试,果见巨索甚牢,止滑无懈,遂松了口气。

他回头大声喊道:“小师太,类似滑索我曾使过,有些话要交待,你须听清了!”

道静坐在崖边,抿嘴一笑点点头。

朱魄隆见她并无惧色,心中略安,道:“我先滑出,你且看好学样:一手要把住此柄,一手要捏住这绳索活扣,断不可松手它顾。待我放手后你数到三,便即刻跟来,且不可手触飞轮和巨索!最后脚将触地前,拉动活扣,身子自会松落。还有,万一那端有敌人阻侯,你断不可惊慌,一切由我对付,你仍如此这般,可都记好么?”

道静大声叫道:“施主放心,我不会误事!”

朱魄隆长吁一口气,转过头看向前方黝黑漫漫,再长吸一口气,闭目忖道:生死由天吧!随即长笑一声,猛松开手,那飞轮“吱溜溜”飞速转动起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霎时间,朱魄隆只觉自己一个身子似离弦之箭,快若流星。扑面打来的厉风劲雨,似铳子铅丸一般遍袭全身,加上海浪飞溅的水珠,令他几乎无法呼吸睁眼,更似无法动弹,十分疼痛难忍。

他又猛吸一口气,强自把眼睁开一条缝,竭力回头看去,隐约见道静也是这般,无声无息地跟在身后不远飞来,心中略安。他深知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四周无尽漆黑的感觉,极易使人胡想慌乱,便转念旁思,暂将肌肉放松,屏息静气,这般飞滑一会子,感到风雨已不再难忍,又换了两三次气,再虚目向前看去,便见那沉鱼岛已出现在眼前了。

岛上的确起了两三处大火,火势都不小,他不及多看,前方已隐见一座高台。此刻飞轮速度已达最快,虽已摩擦得烫如出锅山芋,但这时岂容半点迟疑?他将衣袖包手,便猛力一握止滑柄——便见那飞轮发出“吱吱”尖叫,火星四溅,虽止了转,却竟未减冲势,仍疾飞而前,朝高台上触目惊心的一根巨大的石笋撞去!他心中大骇,忙拼命全力死捏手柄,那飞轮带起一溜强烈火光,方真正缓了下来。眼看双脚已快触及高台,他忙一扯左手的绳索活扣——这绳扣打得确是一流,一扯便即全身脱离——刚好踏上了高台,待脚踩实地,他紧接着两个翻滚完卸了去劲。

朱魄隆不及喘息,猛吸一口真气,迅疾回身站定,双掌运劲,将一股柔力向前平平推去——这是在帮随即而至的道静卸力——不料双掌竟推了个空!他定睛一看,那天际索上哪里还有道静的影子?!只有一个空的飞轮“吱溜、吱溜”地滚了过来。

朱魄隆大惊之下,心头先自一凉,遂狂跳如擂,转头四顾,只觉胸闷气短,无措已极。但见岛上几处大火映照之下,周遭清晰可见,他只能呆呆地看着那只飞轮,又努力向北面黑压压一片天际望去,半晌,眼中一热,泪水簌簌而下。

怎会出岔子呢?!朱魄隆半晌缓过一口气,心中仍不能相信,那道静身上绳扣乃是自己仔细绑定,怎会半途出错呢?他只顾发呆,浑没注意到此刻,那天际索此刻已绷紧至极,发出“吱嘎嘎,吱嘎嘎”的乱音。

多好的一个小尼姑,我……怎生向师太交待啊?!朱魄隆十分难过,正患得患失想到此处,蓦然间乍听“砰”的一声巨响,那天际索倏然似活了一般——像条巨蛇朝他蜷缩抽来!朱魄隆闻声回过神来,倒也不慢,本能地将腰朝后一塌,使了个铁板桥,堪堪躲过这迎面一击,只感凛冽劲风擦着鼻头生疼而过,骇得朱魄隆重心顿失,摔落在地。便又听“咔嚓”一声巨响,那天际索狠狠打在那根石笋之上,巨力竟将那二人合抱般粗的石笋击地从中断裂开来!紧接着,这儿臂般的巨索余力未尽,似泛起一圈大波,又猛地弹扫过来。这时,朱魄隆也不及看,仅凭直觉忙向右连打了两个滚,不料这回巨索竟是横扫整个闭月台,哪里还能躲得过去呢?——便听“啪”的一声闷响,朱魄隆也没感到疼,便觉自己一个身子像出膛的炮弹一般,从高台之上高高飞起,竟朝一个巨大的火堆飞去!

待飞势殆尽,开始往火堆中跌去时,朱魄隆方感到身体彻骨的疼痛。他身在半空,不觉心灰意懒,叹道:此番死矣!却不料又突感腿上一紧,似被什么缠住了,接着一个身子再次被猛地扯起,像放纸鹞一般在空中划了个圈,然后方摔落在地。

朱魄隆躺在地上,感到头昏脑胀,五脏翻转,好不难受,尤其地板滚烫,身畔烈火熊熊,烤得他皮肉如针扎刀割一般,直想翻滚却又无力。忽隐听一个声音笑道:“天助我也,这个绳子够长!”便觉有人伸过手在他腰间解去什么,然后听到“啪”地一声脆响,忽感身子又被人挟住,似腾云驾雾般飘飘飞起,再落下,紧接着那人抱着他一路飞奔而去。

那人这般折腾,朱魄隆不禁口鼻喷血,难受得简直死去活来。后来隐觉那人终于把他放在地上,方略微好受了些,却仍未昏迷,只感胸腔空荡荡,无时不在天旋地转。过了一会子,似有人又把他抱起,往他口中塞了一物,然后口对口吹入他喉,那物随即化了,瞬间腹间升起了一团热气,涌向头脑四肢,眩晕难受之感方平息下去。

待了片刻,朱魄隆竭力睁开沉重的眼皮看去,隐见一张干瘪丑脸。那人“嘿嘿”一笑,道:“小王爷,你干么飞蛾扑火,嫌命长么?”

朱魄隆闻言觉此声捻熟,便竭力睁大眼一看——隐约觉得此人好像是仇府的二管家,老亓!怎么是他呢?朱魄隆心中不觉一宽,无力说话,又将头瘫倒,似觉身子暖融融似不再淋雨,眼前若有灯火,于是脑中越发浑噩,刹那间一切全然不知了。

……仿佛身子直坠入了万丈冰窟,无限掉落,无论怎样喊叫都没用……接着落进了一口油锅之内,烈火熊熊,滚油烹炸,似看到自己的肌肤皮肉立马被炸得焦臭起泡,连舌头也变得酥焦……忽然,一座万斤巨锤实实地砸了下来,登时把这身子砸成了一张薄薄皮膜,蓦地一阵风吹来,这张皮膜般飞上了万丈高空……飘呀飘呀,终于落地,却又见千万只蚂蚁爬了过来,齐齐啮噬,无数伤口麻痒酸涩,霎时间就把自己吃的只剩下一个头颅。他欲哭无泪,突见一人走来,弯腰捡起自己的头——那是个女孩,抱着头颅哀哀啜泣,那双眼泪水滚滚,充满怜悯痛惜之情,却长得那么美,那么美,美得让人呼吸立止,美得让人惆怅酸楚。啊!她愿救我么?不错,她定会救我!……那女孩点点头,破涕为笑了,刹那间云开雾散,太阳升起,一切风平浪静了——他放心了,一切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他坚定地告诉自己。殊不料,那女孩突然樱口一张,伸出了一根长的血舌,轻轻一卷,竟把自己的头颅卷进她的口中,大嚼起来……

“不要!不要啊……”朱魄隆嘶声大吼,手脚乱打乱踢。突觉有人在自己身上“啪啪”点了两下。他一下子僵在那里,蓦地胸腹翻涌,“哇”地喷出一股血水,顿时觉得舒服多了,神智也随之逐渐明朗起来。

过了半晌,朱魄隆慢慢看清几步外的有一人蹲在石上。瞧那人缩脖耸肩的猥琐气质,不用再看第二眼,便知这正是仇府二管家——老亓。借着篝火的光,见这老亓头发凌乱,衣衫焦糊,一张尖嘴猴腮的蜡黄面孔,两片稀疏的八字胡,挂着一抹贼笑,正在一块岩石上不坐偏蹲,似在吃东西。

朱魄隆又转头四下环视,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平坦石上,身处于一个四面皆是石壁的岩洞之内,不由怔了一会子。然后他试着动动身子,感觉手脚还听使唤,只是腰间一片酸麻,微微一挺便剧痛难忍,不禁“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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