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您起的呀,我还以为是我爸。”苏亦好手不闲着,嘴上接了句话。
“他?”陈妈妈撇撇嘴,“他没那文化,还忙,下午才来,两手的油污,端着他儿子嘴咧的跟什么似的,就是不知道问我怎么样,你说,气人不气人?”陈妈妈瞪着眼睛,一幅认真的表情,似是返老还童。
苏亦好笑了,陈妈妈继续讲,“我那婆婆来伺候了十天月子就说家里有事走了,然子他爸又厂里有事,也不回来。那时候还什么月子不月子,自己做饭,自己照顾孩子。有一次实在累的受不住和他爸吵,我对着他数落他妈,说他不管我们,他爸居然说出一句‘她的事你别和我说’,我当时又气又伤心,你是我丈夫,我不说给你听我说给谁听?气的我呀,那时候真是死的心都有。很多年后,然子都长大了,我才想,他那么说实际也是有点生他妈的气,就是不会说,我也太冲。”
“当时您没想离婚?”
“没有,从来没想过,我们是‘战斗的夫妻’,吵了一辈子,哪个月都要吵几回,但从来没动过手,也从来没想过离婚,吵完就完了,也没什么大事儿,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说什么感情不和,又是法院见又是哪儿见的,我看纯粹是瞎折腾。”苏亦好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人都说少来夫妻老来伴,嘿,真是。上山时你体力好,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可下山不行喽,腿发软,就得两个人互相扶着,我这一辈子都看他不大顺眼,现在顺了,觉得挺好,看他哪里都好,对我也好,我自己都觉得好像老来春了,哈哈。女人啊,都爱听甜言蜜语,可现在看,还是实沉的好,会说的未必心里就对你好,女人找个人不就安安稳稳?这吵呀,闹呀,还是他离你最近,嘿嘿。”
老一辈人的感情可能不是最美的,但却是最朴实的。初看起来美的东西随着时间也许会慢慢凋落,但朴实的东西历久而弥坚逐渐焕发出一种美。苏亦好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世界看起来越来越光怪陆离了,每个人都在追求新奇,追求感觉,追求向往,朴实,已经被丢的太远了。
“其实夫妻两个人,真正要说,谁合适谁不合适,安安分分过日子是最要紧的。他爸文化不高,就是爱学爱钻研,技术全厂没人比的上他,我呢,然子四岁时我们家也算落实政策吧,我爸当年的一个朋友在区教育局当点小官儿,就把我推荐到了初中,我就这么的教起了学。风一瓢,雨一瓢的,日子才慢慢过起来。过起来也吵,谁都忙,都想在工作中表现的好些,天天就为谁顾家吵,然子也没人管,和周围街上的孩子瞎闹,淘的跟猴儿似的。”
“他小时候淘气呀?”
“淘!你见他腿上那块疤没有?一丁点儿的时候跟着大孩子翻进大院偷梨,跳墙没站稳,栽到石头上,那石头棱角朝上,这一磕,白森森的骨头都露出来了,我当时吓的腿发软,他也不哭,一个劲儿的说‘妈,不要紧’——怕我打他。”
“你还打他呀?”
“打,他爸做好人,我打!那么淘,再不打就翻了天了,他怕我,不怕他爸。”苏亦好抿嘴笑,原来某些人年幼的时候也是挨过打的。
“说起然子,我真没想到他能有今天,当年我都怀疑他考不上高中。逃课,恶作剧,我记得有一回他捉了个麻雀,绑了嘴,上课时偷偷拴在前座女生的辫子上,麻雀一飞,吓的那女孩子直哭,那次我带着他去人家家里登门道歉。他和我在一个学校,我一向要强,觉得自己的脸都让他丢光了,可再打也没用,死不改。谁都知道我有这么淘儿子,那时都有人说他将来得进号子,谁曾想这小子后来还有出息了。”陈妈妈一脸的骄傲。苏亦好大笑,陈大博士还有这样的光辉历史,却不知为什么连喝感冒药都视为畏途。
“你还别说,那女孩儿最后还追然子了呢。”
“哦?”他可从来没和我说。
“那女孩儿后来学了艺术还是学了表演,来过一回我们家,长的漂亮,对我们也有礼貌,看着跟画儿上似的。”原来挺漂亮,不知道给人辫子上拴麻雀时,是不是暗恋人家不好意思说?
“那后来呢?”
“没后来,然子说人家有艺术他没艺术,不是一样的人,不答应。”
苏亦好哈哈大笑,这绝对是陈明然能说出来的。
“然子这点也没错,那女孩子好是好,可不像咱这种人家的人。我倒不是怕两人过不住,就是觉得人家跟飘在空里的花儿似的,看着好看,未必和然子合适——别看他淘,他也就淘,其实挺腼腆。上小学时,他奶奶生病,我回老家照顾,他爸加班,我都交待好了让他去我同事家吃饭,他死活不去,一个人在家啃凉馒头,下了一次面条,水开了溢出来把火烧灭他不知道,差点把自己给熏死,幸好那时候都住四合院,还是邻居闻着不对钻进去把他抱出来。这孩子,要说命也大,可从此之后再不进厨房——嘿嘿,他胆子也小的很。”苏亦好心想,看来现在还是有进步的,至少知道何时熄火。
“然子腼腆,有话不爱说,你们俩平日是不是也为这个吵架?”
“他不爱说话?我看挺难说的。”blabla的,怎么也软不了嘴。
“不是,是不是和他爸一样,不会说句暖人心的?”
陈明然走到病房前,刚要推门,从门玻璃上看见苏亦好正在病床前和陈妈妈聊天,夕阳正好落在旁边的墙上,映出了一道斜长的光。花白头发下的一脸慈祥,黑直头发下的一脸愉悦,她们眉眼里都流着笑意,陈明然有些愣。她们本来和这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样都是陌生人,因为自己而忽然有了联系。突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在她们手里,前一段归妈妈管,而后一段,要归苏亦好管了。他心里涨的满满的,他爱她们,世界上五十亿人,但这五十亿分之二,不,五十亿分之三才是他陈明然的家人,才是他的。他爱他们。
他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