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日头将近正中。
天坛寺一带苍翠如墨,两颗砂糖椰子树,分立于道的两边,油绿的羽状叶片,巨大而稠密,犹如天然的华盖,看上去就像一把把大绿伞,尚未靠近,一股凉爽的感觉油然而生。
砂糖椰子左边是一颗高榕树,枝头无数小果如同一个个火红色的珊瑚,缤纷似锦;右边是一颗大槟榔树,高干挺拔,迎风而立,树下生出一颗小槟榔,如同站岗的父子。
再往前,便是两颗雄伟浑圆的贝叶棕,叶片像一只只大手掌,给人一种庄重、充满活力的感觉;两颗贝叶棕旁分别矗立着一颗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分列寺庙门前,一左一右。
另有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缅桂花、地涌金莲等各色花草散布于五树底下,清新盎然。
如此锦绣多姿,尤其那颗结有果实的高榕,招来不少鸟儿,像画眉、八哥,时不时地啄一口树上小果,然后抬起头来瞧一眼路人,展开双翅,扑腾扑腾地换一个地儿,叽叽喳喳,十分欢快。
“好一幅风景!”
水墨恒不得不赞叹一声。
赵师爷跟在后面,点头哈腰,他可没心思欣赏,心里头乱着呢。
步入寺中,水墨恒应景儿,在大雄宝殿敬了三柱高香,两个小沙弥站在法案旁,为他敲动钟磬。
赵师爷心不在焉地问:“万无师父呢?”
“在方丈室里。”其中一位小沙弥答道。
“这位是皇上派来剿匪的御史大人,贵客亲临,万无师父焉能躲着不出来迎接?”赵师爷喝道。
一听是皇上身边的人,刚才搭话的那名小沙弥迅速跑出去,很快又跑进来,说:“师父请施主进去。”而另一位小沙弥却双手合十,喃喃念道:“众生皆平等,何来贵贱之分?”
水墨恒跟随小沙弥,步出大雄宝殿。水蛋和赵师爷正欲同水墨恒一道进去,不料被小沙弥拦住。
“我家师父说只见御史,请两位施主留步。”
水墨恒点头,水蛋和赵师爷无奈,只得止步,回到客堂等候。
万无师父是天坛寺的住持和尚,最擅长解签,来的路上,水墨恒听赵师爷提过。走进方丈室,只见当中坐着一位老人,脸颊瘦削沟壑纵横,身着一件大红袈裟,须眉皆白,双目炯炯有神,仿若能洞穿人的肺腑。
“水墨恒拜见万无师父。”
“免礼,施主请坐。”万无看似得有七八十岁,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可一开口说话,声音却像铜磬般响亮,底气超足。
小沙弥给水墨恒看座,又沏了一杯茶,然后退了出去。
“御史大人可是为李延李施主的死而来?”
“正是。”水墨恒欠了欠身子,“我想看一看李大人来贵寺抽的那支签,不知可否?”
“这有何不可?施主请自便,第四十八签便是。”
水墨恒走近签架,取出第四十八签,只见上面写着:
凭君逍遥快活林,百丈游丝莫问心。
平地一声风雷起,金变沙来沙变金。
签文的背面还有解签的文字,同样附有四句话:
杯上雪,梦中烟,何处逢情不堪怜?
死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盏佛门前。
水墨恒心中反复念着签文和解签的文字,联想到李延这一生,感觉此签既神奇又邪乎!莫非天坛寺的签真是很灵验?
李延不正是逍遥快活一生的角儿吗?但是最快乐的生活亦是最危险的生活,所以说“百丈游丝”,不要问心,问心便会出事儿,金子变成沙子。
“逢情堪怜”,这是何等的领悟啊!世间又何止李延一人深入其中?但回头一看,世间一切犹如杯上雪、梦中烟,正如佛家所言:一切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只是最后一句不大懂。
“死后思量应不悔,衲衣持盏佛门前,请问万无师父,应作何解?”水墨恒放下签,抱拳一个长揖。
“此签源于本朝一位落魄的诗人、画家唐寅。在佛家看来,人有三世:今生、前世和来世,今生虽灭,但若能勘破一个‘情’字,来世便能放下,明白人生本自空幻的道理,既能如此,也就心满意足不后悔了。”万无方丈释道。
“李延的死,莫非在万无师父的意料之中?”
“老衲眼里并无生死之别,生亦是死,死亦是生。”
“不知当日万无师父如何对李延解说的?”
“李施主只关心仕途,如何沙变金东山再起;却不明金变沙实乃自己所为。老衲曾劝他定心求佛,参悟佛法,以救苦救难的大慈大悲之心济度僮民,可惜,可惜……”万无摇头,没再说下去。
水墨恒不便追问,不过听他的意思,似乎李延的死咎由自取,遂说道:“那我不防也抽一签,烦请万无师父一解。”
“施主请便。”
水墨恒随喜抽了一支,三十四签,签文写道:
半醉半醒之间,还它笑眼千千。
记住人间真情,迎接浮生万变。
解签的文字是:
欢声笑语时节,冷暖高低相随。
本是吃喝玩乐,何必执着完美?
水墨恒将签递给万无。
万无接过一看,笑了,又盯着水墨恒,瞧了几眼,道:“施主能以游戏的心态,还世俗千般笑眼,看冷暖,识真情,迎浮生万变,颇具慧心,实乃智者,此生必鸿运当头;只可惜施主偏生执念,追逐完美,到头来势要被执所累。”
“那请问万无师父,如何破执?”一说到执念,水墨恒便想到张娜,不是偏执又是什么?
“因无所住,而生其心。放下一切,一切不住,真心自见,即是道心。施主身处俗世,只要不过分执着而生出怨念来,冷暖自知,又何必违心去破呢?阿弥陀佛。”万无双手合十。
“多谢师父。”水墨恒还了一礼。
“老衲今年七十有三,在天坛寺做了三十多年住持,老衲可否替僮民问施主一言?”
“师父请问。”
“何为民?何为匪?”
“这……”水墨恒一下子愣住了。
“施主去吧,最后老衲奉劝一句,李施主的死大可不必一究到底。”
“为什么?”
万无摆手送客,嘴中喃喃念道:“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
念的正是唐寅唐伯虎的诗。
从方丈室出来,水墨恒尚未完全领会“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之意。
“御史大人,可有收获?”赵师爷第一时间迎了上去。
“何为收获?回衙。”水墨恒兀自沉浸在万无的问题中,长袖一拂,闪身出了天坛寺,忽然一名小校急匆匆地跑来,单膝一跪,两手抱拳,高声言道:“御史大人,街头有士兵打架斗殴。”
“接到殷大人了没?”水墨恒问。
“还没消息。”小校答道。
“师爷请回,我过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