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只知道叶一清的新政由南而北已经到了河南地界,却并不清楚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他微微一愣,心想毛永仁的说法虽然仍然显得不尽不实,倒也是个合理的解释。
刘守礼对这种事更是雾里看花,见杨素默不作声,便知道他也寻不出什么问题,于是开口说话了:“毛师爷,暂时算你过关了,其实我们来这中牟县衙不为别的,就是想寻个留宿的地方。”
毛永仁微微一愣,不安地摸了下小胡子:“留宿?几位大人来中牟是要办什么要案啊?”
“就你话多!内卫办差也是你能过问的?”刘守礼瞪他一眼,“若不是刚才路过驿站看那里连个鬼影都没有,谁会愿意来这个破地方留宿!”
杨素看毛永仁眼珠子乱转,眉头一皱,轻轻抓住刘守礼胳膊:“大人,不就是寻个金雕供指挥使赏玩,卑职觉得告诉他也无妨,反正又不是什么秘密。”
他说这话虽然压低了声音,却正好能让毛永仁听见,刘守礼自然领会了他的意思,配合着演戏:“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就是来办案的!什么金雕,小心老子把你的嘴缝上!”
毛永仁一听他们不是查案,心就放了下来,但还是不肯让他们入住衙门:“这个,三位大人,衙门被水淹过,床铺哪里是能让人睡的。”
“哼,意思是没了驿站,我们天子亲军的住宿也不能解决啦。”刘守礼眉头大皱,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毛永仁头疼不已,心说怎么就遇到这么三位大爷,琢磨了半晌:“三位大人莫慌,县城东头有间客栈开门营业,你们可以…”
“客栈,呵呵,还要我们出钱是吗?”刘守礼愈发飞扬跋扈,身子慢慢贴了上去。
“哪能啊!”毛永仁肉疼地摸出一个小匣子,从里面掏出百两的现银,递了上来,“三位大人来我们中牟县,哪有让你们花钱的道理。”
他虽然心疼银子,但心却放下了,这三个内卫越贪钱越好,低调行事反而才像是来办大事儿的。
刘守礼倒是很有表演天赋,将银子一捧,哈哈笑着说:“毛师爷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出手就是阔绰,咱们谢谢你了!”
扔下这么一句话,三人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倒真像是一伙洗劫了一回县衙的悍匪。
一出了衙门口,刘守礼就收了那股流氓劲儿,开口说道:“杨大人,这姓毛的果然有问题,有哪个师爷会在县衙藏那么多现银。”
杨素沉吟着点点头,带头往东骑行:“中牟县中实在太多诡谲之事,先不说毛师爷,就说那客栈,哪有在洪水过境之后这么快就恢复营业的,千头万绪实在太难理清了。”
“那我们不去那家客栈了吧!”唐赛心不在焉地看着路面,“既然明知有凶险,为何还要过去?”
“天底下还有比我留在河南境内更凶险的事情吗?而且毛永仁既然让我们住过去,就说明这客栈和他没什么关系,咱们至少得先过去看看。”杨素早就没工夫考虑其中的风险了。
中牟县城不大,三人策马很快便来到客栈前头,只见招牌上写着“有间客栈”,果然很有中式的幽默感。店内当然是冷冷清清,一个客人也没有,掌柜的倒是哼着小曲,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
刘守礼一马当先走进店内,拍下十两银子:“掌柜的,住店!”
掌柜抬眼打量了一下他:“现在这世道,有银子也没用,你给我银子我上哪花去?不好意思,没空房了。”
杨素听这掌柜的说话有点儿意思,这才认真观察起店内。小二哥虽然在一旁偷懒打瞌睡,店面收拾得倒也干净,角落处一个小佛堂正摆着新鲜的贡品,燃着几颗香。
他一把拉住了正要掏出腰牌的刘守礼,对掌柜的微微一笑:“我听明白您的意思了,银子既然住不了店,那用什么才能住店呢?”
掌柜的斜眼看了一眼杨素,发现这人一点儿也不蛮横,便笑着说:“拿点儿宝贝出来就行,金银玉器都可以。只有银子不行,那个太俗了。”
“原来您这里做的是趁火打劫的买卖!”杨素哈哈一笑,拍了拍刘守礼的肩膀示意他不要妄动,“不住便不住吧,我们掏点儿银子吃顿饭总行吧?”
掌柜的愣了愣,思索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行吧,就许你们一顿饭,十两银子。”
刘守礼心道真够黑的,但他搞不懂杨素有什么计划,只能老老实实掏钱,然后寻了个干净的桌子坐了。店小二也从瞌睡中惊醒,店内因为多了他们三个客人瞬间就有了活力。
杨素决定趁着没上菜的当口问问情报,他知道话题一般从兴趣开始,斟酌片刻:“掌柜的信佛?”
掌柜的微微一怔,扫了眼那个小佛堂:“也信也不信,能在水灾中活下来,说不定就有它一点儿功效呢,您说是吧?”
“好一个‘也信也不信’!”杨素哈哈大笑,心道这掌柜的真是个妙人儿,喝了声彩,这时恰好有几个饼子送上来,“难怪您这么快就回来恢复营业,还做的是一本万利的营生。附近的粮食不好收吧?”
掌柜的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从来就没有好收过,我这儿的粮油米菜,全都是不是本地的,东西都挺贵。”
杨素听他这么说,似乎抓住了点儿什么:“中牟北临黄河,原本应该是产粮的大县才对啊,很多村镇算得上是鱼米之乡,怎么就不好收粮食了呢?”
“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因为有个大村,不知怎么就不产粮了,为了平账目,别的村的米粮都低价卖到了他们那边儿,所以我这小店儿的东西,都得从开封城那边儿来。”掌柜的低头翻着账目,似乎在查阅什么资料。
杨素灵光一闪:“你说的那个大村,可是毛庄村?毛庄村不是有超过一千的百姓吗?”
掌柜的微微一愣,再一次抬头打量起了杨素,良久才说:“看来客人很懂行嘛,罢了,跟你说说也无妨,反正我也不是非常清楚。”
他吸了口气:“我这店是盘进来的,没多久就知道是被人骗了,一个在本县收不着粮油米菜的客栈怎么开的下去嘛。”
杨素深以为然地点点头:“确实如此,照掌柜的的说法,官府强制让百姓将米粮低价卖到毛庄村去,难道是与当地的姓毛的大户勾结,恶意屯粮?”
掌柜的摇了摇头:“不像是,我打听过,毛庄村的粮只进不出,这种情况已经好几年了,您想想,几年前的陈粮哪能卖的出去啊!所以说更像是他们早就不种地了,买的粮食就是给自己吃的。”
这可把杨素绕糊涂了,他是怎么也想不到会得到这么个答案,若不是恶意屯粮,那毛师爷哪来的那么多银子?
杨素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对唐赛和刘守礼说:“现在县衙已经贼去楼空,只剩一个滑头的毛永仁,咱们似乎必须得去毛庄村实地查看一番了。”
刘守礼对这种事情自然没什么意见,他看了眼天色,又偷偷瞄了眼掌柜的,压低声音:“杨大人,咱们还是想办法在这留宿一宿吧,现在赶去毛庄村,怕是只能摸着黑查案了。”
杨素点头表示同意,刘守礼便掏出内卫的腰牌走到了掌柜的身前:“掌柜的,我看你也不像是个难说话的,我们这是外出办差,你能不能给我们行个方便。”
谁知那掌柜看了内卫的腰牌竟然双眼微微一缩,良久才说:“大人,敝店虽小,却也有规矩在。要是皇上或者阁老来了,在我们这提个字倒还可以,内卫小旗嘛…”
那意思不言而喻,说的就是刘守礼官职不够,还不足以让他们自己坏了规矩。
刘守礼气得身上肌肉暴起,京城之中,哪个内卫不是横着走的,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张口便要争辩,却被杨素一把拉住了。
杨素沉吟良久,再一次看了眼角落的小佛堂,慢慢地摸出了那个被刻上剑痕的小玉佛,有些不舍得轻轻摩挲着。良久,他想起了临行前对叶紫萱说的话:“我会加倍爱护它,就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一时间,他陷入了犹豫。
唐赛看着他的动作没来由地心中一酸,不知怎么就没忍住冲动站了起来,解下了挂在腰间的祥云灵芝玉佩,递到了掌柜的面前,也不说话。
掌柜的举起玉佩微微一愣,眼中惊骇一闪而过,快步绕过了柜台,仔细观察起来。他行走间佩环叮当作响,原来左胸侧也挂了一枚玉佩,只是样式要比唐赛的简单些,少了几朵祥云。
掌柜的仔细观摩良久,这才说道:“有了这枚玉佩,确实可以作为住宿的资费,三位楼上请。”
杨素叹了口气,心想这唐赛对自己的恩情真是比海还深,两次救命之恩不用多说,还有通过“追星赶月”的神技请到援兵的事情。可以这么说,没有他的帮助,杨素便成不了事。
他走上前就要对唐赛道谢,忽然瞧见掌柜的手心似乎有白影闪过,只感觉头皮发炸,再仔细看那佛堂内笑呵呵的弥勒,周围雕饰竟然尽是白莲花,一股寒意瞬间袭上了心头。
杨素沉吟片刻,咬了咬牙,出声叫住了前面带路的掌柜的:“掌柜的,你刚才说皇上或者阁老的题字就可以是吧?”
那掌柜的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微笑着说:“刚才不过是个笑话而已,皇上或者阁老哪里真会来我们这儿。”
“将来的阁老也算的。”杨素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很有自信地说,“在下杨素,现在在朝为官,不出二十年,必然入阁拜相,不知我的题字可不可以?”
听到“杨素”二字,掌柜的眼中煞气一闪而过,他看了一眼唐赛,良久才说:“难怪这穷乡僻壤会来了内卫小旗,原来还有朝廷命官,杨大人既然要题字,敝店当然是蓬荜生辉了。”
唐赛一把拉住杨素,眼中满是焦急:“你发什么疯!我不是已经留下了住店的钱了吗?”
杨素扫他一眼,只是眼光中那种复杂常人实在解读不懂,他叹了口气,轻轻吟道:“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
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爱,陶后鲜有闻。莲之爱,同予者何人?牡丹之爱,宜乎众矣!”
唐赛如同被重锤击中胸口,反复念叨那句“莲之爱,同予者何人”,整个人如同魔怔了一般。
场中之人又有哪个欣赏的了北宋理学家周敦颐创作的这篇《爱莲说》,只隐约感到其中清贵之气逼人,有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感觉。
杨素缓缓闭上眼睛:“不知道这《爱莲说》比那玉佩价值如何?”
掌柜的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见唐赛还在那里愣愣地不知所措,便又扫了一眼长身而立的杨素,这才把玉佩递到唐赛手里,恭声说道:“先生大作我等虽然不能完全欣赏,但还是能感到其中气节的。”
这么说着,他便让小二去找文房四宝,杨素用毛笔饱蘸了墨汁却不在纸上写字,而是移步到了朱漆的柱子前,深深吸了口气,写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两句《爱莲说》中的传世名言。
唐赛被他所作的文章迷了心神,见他在柱子上题字才清醒过来,待看到那两列小字,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杨素瞧他一眼,若有所指地说:“莲花从积存的淤泥中长出却不被污染,经过清水的洗涤却不显得妖艳,这才是它最最应该具有的品质。”
唐赛咬着嘴唇,良久才展颜一笑:“杨兄真是好文采,片刻就帮我保住了这块儿玉佩,咱们上楼吧。”
杨素将头扭向一边,心下叹息:“你,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